灯火掩映之中,张先生眯了眯眼睛,随后伸手在桌上一本原本在看的书籍角页处折了个耳朵,从容地将书合起来。桌角的地方摆着砚台,墨迹还没有干。他从笔架上取下毛笔的,摊开一张毛边纸。毛笔在砚台里吃饱了墨,随后在砚台边缘舔了一下。待到移到纸面上的时候,还是有些迟疑地顿了顿。

程子善注意到他的动作,心情在某一刻提起来。这一笔落下去……

刘大人啊……他皱紧了眉头,将脑袋紧紧地低下去。这个时候自己的情绪,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张先生的迟疑并没有太久,随后毛笔在纸页上划过,简简单单地写了几笔,就被重新搁放在笔架之上。程子善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那张纸页已经被交到黑衣人的手中。随后,那人将纸页收好,冲张先生拱拱手,朝后退了几步,待接近程子善的时候,才将身子转过来。小小的细节,便能看出对方对张先生的敬畏到了何种程度。那人朝程子善斜了一眼,随后出门去了。

这个时候离得近,就更能注意到对方眼神中的那抹遮掩不住的狠戾。这样的人,居然在他家里出现了……程子善只是同他稍稍对视了一眼,便重新将目光转到一旁,落在房间的角落里。

门被推开,古旧的声音传入耳中,白雪映着月色,房间里稍稍亮了亮,随后又暗下去。程子善凝神听了片刻,脚步声只是在屋檐下的走廊稍稍持续了一阵,便消失不见了。

于是心头难免有些疑惑,这样几步,似乎连院门也不曾出去,怎么就没有动静了?但是随后屋顶上传了一阵轻微的响动,瓦砾“哔哩、哔哩”地声音传来,他才有了一丝明悟。这样的人,高来高去的……

果然……

刘守义、程家……这样的想法不断在程子善脑海里盘亘。从眼下形式来看,张先生似乎要对刘守义动手。对于这样的争斗,他知道背后有着一个叫五峰遗宝的东西。但是,仅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某非真的值得将事情做到这一步么?

若是事发,程家如何自处?程家如今已经陷在困境里,左右支绌,若是再遇到这样事情被牵连,那么有些不好的结果,就真的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反之,就算真的成功……呵,这样的成功,最好还是不要有了吧?

一时间他便陷在这样的情绪里,有些出不来。

有积雪从屋檐下坠落了一篷。砸在屋檐前的地面,“嘭”得发出一声轻响。突然的响动,让程子善回过神来,那边张先生正望着他。灯火摇曳,恍恍惚惚的感觉。

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因为先前门被打开,渗入了雪夜里的一丝寒冷,有些刺骨的感觉。但这个时候,之所以觉得冷,更多还是因为心中的恐惧。

“先生这是要陷程家于不义……”强行按捺住心头的情绪,他望着张先生,神情复杂地说了一句。

房间里很安静,因此话语声是清晰的。但是张先生却仿佛不曾听见一般,信手拿起桌上的书籍,随意地翻阅起来。仿佛先前在他这里所做出的某个决定,只是一件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书页声轻松地响起来,在程家眼下慌乱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门是微微敞开着的,从屋里望过去,院外也有灯笼的光芒。有些屋子里人说话的声音,讨论的声音,或是争吵的声音,都能隐隐约约地听见。

“为什么?”这个时候心中的恐惧稍稍散去一些,程子善的声音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意。如果说平日里,高深莫测的张先生给他的感觉是敬畏,那么眼下的事情发生之后,敬畏虽然并没有消失,但是他也斗胆地质疑了一句。

这简直是要将程家往死路上逼。

张先生的目光在书籍的某一页定格了很久,才缓缓地翻过下一页。虽然表情是云淡风轻的,但是这个时候他心中自然也不会特别平静。这个时候程子善质疑话语响起来之后,他将书平放在桌面上,伸手在上面将书压平。

“生气了?”

目光望着程子善,脸上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程子善低了低头,随后抬起来:“晚辈只是搞不懂,真有必要做到这一步么?那可是朝廷命官!只要出一点差池,先生或许不惧这些,但是这些对于程家而言,便是……万劫不复。”

风从门外吹进来,整个房间里温暖的气息已经被吹散了,烛光猛得摇曳起来,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掉。

“去把门关上。”张先生点点头,这般说道。

程子善依言过去,推门之间古旧的声音让人的牙根有阵泛酸的感觉。张先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波澜不惊。

“朝廷命官,是很难杀……但是又不是一次做了。”

程子善转过身,有些惊骇地朝张先生看过去。谋杀朝廷命官,这种天大的事情,原本认为已经很难以置信了……但是在他那里居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么?

“五峰遗宝对于刘守义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但是对我而言却意义重大。岩镇现在很乱,令狐楚带着锦衣卫过来,还有其他的几只小老鼠……但是我并在意这些。我所担心的,仅仅是刘守义。”

“此人不好对付,虽然他眼下只是区区一个县官……我之所以按捺了这么久,就是因为顾忌他。若不是他,又令狐楚算什么?原本就想杀他的,但他身边时刻有高人护持,因此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的。人活着,就应该把握机会。你说呢?”

张先生的说起这些,语气略微感慨。但是对于程子善,他并不理解张先生所说的机会到底是什么,他只是考虑这此事对于程家的影响。

“先生可有想过程家?”程子善咬咬牙,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有什么顾忌了:“一直以来,程家待先生不薄,对于先生的要求,程家是有求必应的。虽然这些东西对于先生而言或许不足挂齿,但是程家自问并没有亏待过先生……家祖将先生奉为座上宾,极为敬重……先生有考虑过此事对程家的影响么?”反反复复的,程子善将这些话说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张先生将烛台朝自己身前移了移,先前冷水吹进来,屋里有些冷。他伸出双手笼着火焰,反反复复地烤着。

“呵,程家……”张先生看着眼前程子善年轻的脸,有些意味莫名地重复了一遍,随后摇了摇头:“程君房敬重我,你可知是为何?”

便在程子善沉默间,张先生的话又一次响起来。

“因为没有我就没有程家啊……”

程子善原本有些阴沉的脸色,因为这句话,陡然间愣住了。

“徽州墨业这个行当存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先前那个许宣所搞出来的墨展你也去看过,知道这个行业是怎么到得眼下这一步的。在原本的徽墨行当里,并没有程家的地位,你莫非不知道么?”

张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子善,而这个时候,程子善脸上的表情依旧保持着片刻之前的惊愕。

“程家的崛起,要感谢罗家……那个时候严阁老倒台,罗家被牵连进去,整个徽州墨业乱作一团……而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程家不过是只有一间制墨的小作坊的小墨商而已。当时比程家厉害的墨商,汪家、曹家、邓家……多不胜数。一大批同罗家有干系的墨商受了牵连,在那样一个混乱的时候,只要有实力的,谁都想待罗家而起……但为何偏偏是在当时实力微弱到几乎无法进入视线的程家?”

张先生缓缓地说着这番话,时间过去,程子善脸上愕然的神色已经平复下来,但这也只是表面,在他的心中,惊骇其实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程家制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弘治年间,但是一直没有特别的成就。直到嘉靖年间,作为当时徽州墨业行首的罗家倒台之后,程家才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一个小商贾,成为徽州墨业的领头,统一了徽墨当时混乱的局面。

在程子善这辈人里,这些事情原本都是祖辈辉煌的事迹。当时做这些事情的,正是程家如今的家主程君房,他的祖父。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事情不是这般简单。程家的崛起,并非是因缘际会的巧合……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程君房本人的墨道上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若无我提供钱财,以及关系……程家恐怕到现在,依旧是底层的小商贾,而不可能做到徽州墨业行首这一步。”

“这些年,程家背后的支持者……一直是我。”张先生说到此处,稍稍换了一个姿势,好整以暇地望着程子善:“程家只是我当时布下的一步闲棋而已……只要我不想继续,程家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程子善身子微微颤动一下,随后张先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不过,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这件事情之后,程家的麻烦我来摆平。至于那个许家……全家上下六十九口,我可以一夜将其抹去。”

说话人是轻松的语气,但是听话者,这个时候却已经深深地沉默。横竖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