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日光暖融融地照在人身上,照在庭院里一些经冬的盆栽上,照在墙角自外间探进来的竹叶间。午后的时分里,人会觉得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倦怠。如果抛却一些事情和争端本身,在这样的氛围里,所有的氛围大抵都是惬意的。

“这可是大事,到时候你免不了还要去一趟苏州……”邓宣明打了个哈欠,口中这般说道。

李贤将信读完,略略沉默了一番,随后笑着摇摇头:“回来大概也只是一个说法,眼下新上登基,京里事物繁多,到时候能不能成行,也还未可知……只是这样一来,我等是必须要先回杭州做些准备了。待那边真的回来了,我肯定还要动身去一趟苏州。”

李贤说完,抬头望了一眼有些灿烂的日光:“时辰不早了啊……”碧蓝的天空之中,偶尔有几朵云,薄薄的云层带着一道弧线,仿佛天空的微笑。李贤也笑了笑。

邓宣明闻言,脸上露出几分疑惑的色彩,这才午时刚过,日光正是最灿烂的模样。

一个年纪稍长的管事走进来,身上穿着朴素的冬装,微微泛白的须发,走动间带着几分雷厉风行的气势。如果不是实现知道的人,大概也不觉得他的下人身份。他手中拿了一叠纸张,一路翻看着过来,随后恭恭敬敬地在李贤身旁的桌子上摆开。

“这些是玉屏楼和金风楼新报上来的,数目比较大……至于其他酒楼的统计,随后大概也会送到。”

“知道了。”李贤冲中年管事点了点头,管事躬了躬身,随后也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离开。

管事目光在桌上的纸页上停留片刻,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表情。李贤抬起头注意到的神情,微微笑了笑:“张差,有话便说,你可不是外人……无须这样子。”

叫张差的管事闻言点点头,用带着几分属于他的年纪特有的沙哑声音说道:“少爷,我在于家已经有些年头了,老爷还在的时候,我就在于家……老太爷是我亲手送走的,老爷也是一样……于家眼下的情况你也知道,表面看起来依旧风光无限,但是其实早已不如当年了。在如今年轻一代里,有出息的人并不多,你肯定是其中的佼佼者。若是老爷在世,见到你这般出息,大概也会颇为欣慰。”

李贤闻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张差,你想要说什么?”

管事闻言摇摇头,随后表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少爷,你因为一些原因,不愿意承认你是于家的人……这些事当然是于家对不住你在先,自然是有歉意的,但是这几年也已经在努力做些补偿了。”

“无论如何,有些东西是否认不了的。你的身体发肤,血液里的东西,都是于家的给你……”他说着注意到李贤已经有些冷下来的面色,迟疑了片刻又将头压得更低一些,没有去看李贤的眼睛,口中的话也并没有就此打住:“老奴嘴笨,不太会说话,若是重了还望少爷担待一下……”

邓宣明在一旁,假假地咳嗽了一声,这个时候已经猜到了张差所要说的话。

张差没有去管邓宣明,稍稍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少爷眼下在岩镇做的这些事情,有些过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一介商贾家族的女子,这般不守妇道,家里面是没有点头的可能。这个结果,想必少爷你也知道。”

“眼下在这边经商,也很不妥当。你若是想锻炼一下能力,有的是更好的选择,老奴已经听闻申大人要回来了……”

“够了。”

李贤的眉头明显地皱了皱,随后伸手拿起身边的茶盏,口中这般说到。邓宣明在先前干咳无果之后,也只好站在一旁,双目望着天空。

眼下在一般的大户人家里,下人们很少会有胆子这般同主人说话的。但是张差是李贤家中的老人,处理事情很有一套,本身的资历和辈分又很高。莫说是李闲,即便是再长上一辈的人,见到他也会给几分面子。

这样一个人,邓宣明是得罪不起的。他家只是商贾之家,若是回到杭州之后,以那张差的身份和人脉,只要说几句话,那么都会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很多时候,贵人家的狗,都比普通的人都要有分量的多。他家虽然不算普通人,但也只是有钱而已,抛开这一点……他家在张差面前横竖也强不到哪里去。

“这一次的事情,少爷做的并不光彩……和地痞恶霸搅和在一起,更是连军队都调用了,若是传出去叫人知道,会丢了老爷的颜面。”张差自然察觉到了李贤的怒意,但是依旧将话说完了。

“我说……够了。”李贤说着将茶盏重新放回桌上,面无表情的说到:“张差,莫非你听不懂么?”

叫张差的管事闻言抬起头,伸手在胡须上稍稍捋了两下,随后用坚定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到的最后,还是李贤的表情先缓和下来。他望着头顶冬日的天空,有些兴致缺缺的。随后苦笑着摇摇头:“这些事情……嗯,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叫张差的管事似乎还准备再说些什么,但是见到李贤已经伸手去取那些写满了字迹的纸页,放在腿上翻看起来。他叹了口气,随后也只好点点头退下去了。

管事的身影在门口处消失的时候,邓宣明才撇了撇嘴:“李贤……你看看,居然有这样做下人的,若是在我家,肯定要被打断腿,啧……”

当然,这样的话他也只是敢事后在李贤面前说说,下一次若是再见到那个叫张差的管事,他自然还是恭恭敬敬,因为对方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所谓不自由……说的便是这般了。”李贤一边翻看着手中的纸页,一边面无表情的将话说出来:“于家安排他在我身边,便是要对我的一言一行做必要的监督……家里的情况很复杂,至于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眼下还看不清楚。总之……暂时犯不着同他翻脸。这些小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李贤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好了,不说这些……你来看看这个。”他说着,将一张纸页抽出来,朝邓宣明递过去。

邓宣明认真的看了一眼李贤的表情,随后说道:“我不信你不知道他说那些是在为你好……”

“呵。”

邓宣明接过纸张稍稍打量两眼,表情开始变得惊奇起来:“可以啊……李贤。”赞叹的声音自邓宣明的口中发出来:“玉屏楼这一个月的经营状况居然这么好……嘿,你在经商上的天赋实在是叫人吃惊。”

李贤闻言,视线稍稍朝天空中的云霞又看了一眼,这个时候,薄薄的云霞依旧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弧度。只是原本的微笑,眼下从他现在的角度望过去,看起来像是在哭一般。

“即便有天赋又如何?只要于家在一天,我就不得自由一天……这些事情,并不能真的去做。”李贤说着,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玉屏楼的经营状况,比我原本预料的还要好。其实很多想法,也是来自那个许宣的启发……”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古怪起来:“说起来,还真是羡慕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随后又是一阵纸页翻动的声音。

“三万两的投入算是比较大,眼下只要我们愿意,徽州府这边很多的酒楼就都是我们的了。不过这些东西,李贤……我知道你根本却看不上。”

“呵。对了,许家还是老样子么?”

“两个女人守着一个家,迟早是要败掉的……做生意,对于一个女人,就是一个笑话。只要将许宣击败,许家失去了依仗,应该就会妥协了。不过,李贤……原本你看上的是姐姐,我陪你过来是准备帮你迎娶的,但是谁料到过来之后,你却看上妹妹了……不过,这些事情都是你自己的选择,站在我的角度,也不好说什么。兄弟能做的,也就只有支持了。”

“我知道的,宣明。对了,墨业方面还是打不开局面么?”

“啧……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那个叫许宣的有些本事。徽州墨业现在已经被凝成了一块铁板,很多墨商已经铁了心跟着许家了。虽然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这个恐怕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打点。眼下我们恐怕等不起了。”

“那个程家呢?听说先前同许家很不对眼,时有摩擦,甚至还差点令许家遭了灭顶之灾……”

“说来也奇怪,最近程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居然联合了很多墨商,一同推举许家为徽州墨业商帮的帮主……这是让很多人疑惑。”

“哦?”李贤闻言,翻动纸页的手稍稍顿了顿,声音有些迟疑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这几日。”

“许宣回来之后?”

“许宣回来之后。”

李贤闻言,将手中翻开的纸页稍稍合起来,露出几分思索的表情。过了片刻才松开:“知道了……”他的声音说到这里停了停,随后望着邓宣明笑道:“宣明,你帮我联系一下李三……”

“呃……”

“时辰不早了啊。”

……

“你这次过来,应该不是喝酒这么简单吧?”

与此同时,临仙楼里有声音自打开的窗户里传出来。从窗户外朝里望去,许宣正拿着酒杯同令狐楚碰了碰,杯盏接触,发出一些轻灵的响声。

“有何不可?”令狐楚笑着摇摇头:“离开了岩镇,再想喝到这样酒就很难了。我这次就是带着兄弟们过来喝酒的……顺便看看有没有多余的,我带一些回去。要做大官了啊,到时候免不了交际应酬,有了你的‘徽酿’,我底气也会足一些。”

许宣望着令狐楚有些认真的表情,过得片刻摇头笑了笑:“我不信。”

令狐楚闻言,目光朝间中的众人看了一眼。众人见到他的目光,也知道他大概有话同许宣单独说。这个时候,酒足饭饱之下,于是也就纷纷找了借口告辞离开了。

随后就剩下许宣同令狐楚二人。令狐楚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上,目光看了一眼街道上的行人,小贩以及过往的车马。

“你那夜在花山的火药,还有么?”

许宣闻言耸了耸肩:“我就知道你来临仙楼目的不单纯。不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许宣迎着令狐楚期待的眼神摊了摊手:“真没有。”

令狐楚微微愣了愣,随后恼火地说道:“连我们的交情,你都不能说实话么?”

“哦?我们交情很深么?之前好像有人说过真的想杀我的……”许宣口中说着这些,随后注意到令狐楚的手伸向一旁倚靠在桌边的大刀,他才有些无奈地说道:“能不能有些新鲜的花样?”

许宣稍稍抱怨两句,随后脸上惫懒的表情收起来:“令狐楚大人、命官兄,之前的火药……是一个意外。我已经和很多人说过相同的话了。以后的情况当然说不准,说不定我还能制作出更厉害的东西,但是眼下……真的没有了。”

“那配方呢?”

“有……但也没有。”许宣想了想,斟酌着语气将话说出来:“这配方是有的,但按照配方所制成的火药威力没有那么大。应该是我在制作过程中,弄错了比例……不过这样的事情,无法复制。些东西很危险,一个不慎就可能出人命。”

令狐楚看了许宣一眼,察觉到他话中的认真,表情变得有些失望,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又变得明亮起来:“对了,你先前的火器……”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许宣在对面将他的话打断了:“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这个叫燧发枪……”许宣说着从怀里将东西掏出来,放在桌面上,随后伸出两个指头将燧发枪朝令狐楚推过去。燧发枪划过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相较于大明朝如今简陋的火器而言,眼下的燧发枪造型要华丽上很多。即使是在水中泡了很久,但因为保存的好,依旧不影响使用——先前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令狐楚小心地将燧发枪拿起来,捧在手里把玩着。许宣解释的声音在他的对面响起来:“这是由泰西之处的工匠制作的新式枪械,是在转轮火枪的基础上改进而成……唔,说起来,转轮手枪你似乎也没有见过,不过知道有这回事也便可以了。”

“燧发枪在转轮手枪的基础上取掉了发条钢轮,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传火孔边设有一击砧,射击的时候只要扣引扳机,在弹簧的作用下,燧石会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击发。”他说着,伸出右手的三个指头对着令狐楚做了一个瞄准的手势。

“就这么简单?”令狐楚迟疑地望着手中的燧发枪,这般说道:“大明朝的火器,可不是这样的。”

“那种粗糙简陋的东西,使用的时候还要看天气……雨天用不了,雪天用不了……没有天气预报的时代,简直落后的让人发指。”许宣撇撇嘴,伸手指了指令狐楚手中的燧发枪:“这种燧发枪使用方便,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提高了射击精度,而且成本较低,便于大量生产。在泰西那边,之后的两百多年,大概都会作为军队的主要装备来用。”

许宣的话音落下来,令狐楚一脸古怪的表情望着他。

“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了。”书生耸了耸肩。

临仙楼里,有小二不小心打碎了杯盏,瓷器破碎的清脆声传过来。令狐楚想了想:“这种东西……是五峰遗宝里的么?”他说到这里不等许宣回答,声音接着响起来:“居然有这种好东西……好吧,我要十把。”

许宣闻言,表情微微有些抽搐。随后说道:“你又做梦了……好吧,如过你不去拿那把柴刀的话,我可以给你这个数。”许宣说着,朝令狐楚伸出一只手:“五把,已经是极限了……我总要留下一些防身。这种枪,如果没有子弹,就是废铁一块……而且,你总要拿出一点诚意来吧?我是个生意人,空手套白狼可是不行的。”

令狐楚想了想说道:“你又是火药又是火器的,汪季舒肯定还会找你麻烦。不过,我可以帮你压下来……”

许宣沉默着没有说话,显然是对他开出的筹码不太满意。

“那么,另外一件事情……也就是我这次来找你的真正目的。”令狐楚取过身边的酒坛子,“咕咚咚”大口饮下,放下来之后说道:“我是来告诉你李贤的身份的,以免你一不小心将他给玩死了。”

“如果真是那样……你也就可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