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传来几声轰响,仿佛不经意间起的一震雷音,这样的声音在岩镇偏僻的角落里,并没有传出太远,但是因为突兀的原因,附近的人家都已经听见了,随后便是都有些惊疑不定。

这样的声音,众人今夜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起初以为是幻听,但是随后……

“嘭、嘭、嘭、嘭。”

几乎没有间隔地响起来的声音,将人们心头的疑惑朝最高处推过去。

这是怎么了呢?月光明晃晃的,又是冬日里,不可能有雷的。有的人出门去看一下,但是声音已经停止,因此也无法找到来源了。

书生在巷子口的地方,默默的站了一会儿,手中的燧发枪发出一阵余热,火药的气味在巷子里很明显地铺开。枪口随着他下垂的手臂,静静地朝地面指着。但是这个时候,许宣觉得,那黑洞洞的枪口,似乎不断地朝外淌着鲜血。

他将枪口举到视线前方,安静地看了看,随后笑了笑。

“呵。”

声音被风吹散开来,月光正式照进了巷子里,那边五个人尸体安静地倒在那里。尸体表情有着不甘,有着疑惑,有着几分不可置信……但是,都已经是死掉的人,这样的面色也就失去了意义。

他慢慢地又一次退出巷子。

……

临仙楼里的小二打着瞌睡将门打开,随后稍稍愣了愣:“呃……许公子。”

许宣走进去,面色平静地点点头。

“准备马车。”

……

岩镇近郊的宅院里,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师父,天晚了,该去睡了吧。这个便是妹妹……原本是该叫白青衣的,师父……你笑什么。”白素贞的声音带着几分欣慰,随后转向一旁的人:“妹妹,这是师父……如果不是他收留,我们恐怕就没有见面的机会的。”

“所以……应该庆幸呢。”

白素贞满心欢喜地是说着话,在她这里,从容淡定素来都是常态,这样的有些雀跃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老者笑着捋了捋胡须,随后缓缓地开口说话。

“老夫今日也是想见一见你,我这徒儿,挂记自己的妹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老者冲一旁的裴青衣笑了笑,随后面色严肃起来:“看你样子,浑身戾气……杀的人可不少了。”他说着,看了一旁跟随着裴青衣进来的黑衣男子:“你们……”话说了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

他是医德高尚的老医生,行医治病是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对于杀人难免看不过去的,不过这个时候,毕竟是自己的徒弟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了,倒也不好破坏气氛。于是摇摇头,朝厅堂之外过去。

“师父。”

在屋檐下,有敬重的声音响起来,老者闻声望过去,随后笑着点点头:“允明啊,时辰不早了,还不曾歇息?”

“手上一些事情刚做完,就准备去你。”叫允明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说道,随后望了一眼亮着灯火的厅堂,见到青衣的背影,随后有些好奇的问道:“那个便是师妹的亲人么?似乎不太一样……”

仅仅是从气质之上,也能明显看出二女之间的差别。一个温润如水,一个凛冽如山。实在是难以想象,拥有这样截然相反气质的两个人,会是亲身的姐妹。

不过,都很漂亮。

叫允明的书生,随后朝厅堂那边走过去。

老者在他身后,**了一下鼻子,矍铄的脸上露出几分疑惑……这个味道,有些奇怪,自己的徒弟刚才到底在做些什么?

……

厅堂只内的裴青衣,虽然表面依旧是冰冷的模样,但是这个时候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白素贞……实在是不曾想到,原本以为应该死掉多年的姐姐,居然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素来多疑的裴青衣,在白素贞面前,却并没有怀疑。只是在第一时间,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声音……依稀熟悉的面容。

真的是自己的姐姐。

随着白素贞的出现,被裴青衣压在心底的很多年记忆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一幕幕的画面,带着昏黄古旧的意味……幼时的一些往事,河边捞鱼,西边溪水……夕阳西下的时候,娘亲简陋的小院前,篱笆围城的门外唤着吃晚饭。如豆的灯火下,纺车的声音伴随着入梦……父亲的咳嗽声……家里那只养了很多年的狗叫阿黄。

这样想着,冰冷的双目,仿佛被春风拂过一般,开始带上了一些涟漪。

“姐……”口中艰难的吐出这样的字眼,很多汹涌澎湃的感情,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白素贞笑着点点头,有些话就再也不用多说了。即便知道对方经历了很多非人的磨难,即便也杀了很多的人……但是,她还是自己的妹妹。

这个是没有错的。

随后白素贞拉着裴青衣在一旁坐下,口中碎碎地说着一些东西。大多是当年在杭州的家遭了倭寇之后的回忆,比如被人就下来,比如开始学医术……当然,也会回忆一些当年的往事。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说,裴青衣在一旁只是用偶尔点头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在听着。很多年的经历,已经让青衣女子在大多数时候不习惯去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即便眼下见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也是一样。

“家中以前有一只叫阿黄的狗,妹妹可还记得?眼下也养了一只,同原本的阿黄很像的……”白素贞这般问着,随后注意到进来的叫允明的年轻人,有些疑惑的说了句:“对了,允明师兄,为何今夜不曾见到阿黄?”

年轻人才进来,便白素贞的话问得微微一愣,口中下意识地说道:“啊?哦……大概……是睡了吧?”

年轻人随后笑着同裴青衣打了招呼。不过对于不相干的人,裴青衣素来都是不愿搭理的。

白素贞朝他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随后说道:“青衣……这个是郑允明师兄。”

裴青衣这才望着他,勉强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动作,完全是看在白素贞的面子之上的。

郑允明随后说了几句客气的话,也不待众人的反应便离开了,出门的时候,望了一眼身边黑衣的男子。

……

这只是一间简单的小院落,不过三五间厢房,原本属于徽州一个富商家的别院。因此,虽然小,但是简单却并不简陋。

郑允明在走出院门,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身后院落中的灯火。他的脚下,一只全身黄毛的狗儿躺在地上。狗嘴微微张开,一丝黑血已经凝固了。

“物色、无味……连狗鼻子也分辨不出来。用来杀那个许宣,应该足够了吧……没有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郑允明喃喃地低声说了一句。

“师妹啊,你已经在歧途上了……师兄这是在救你。你会感激的。”

……

许宣驾着马车奔行在岩镇外的小径上,道路两旁的树木不断朝后推过去。路面虽然平整,但也只是就眼下来说,若是同后世许宣已经熟悉的道路相提并论的话,其实也已经很坎坷了。

这还是许宣第一次驾马车,先前在去往花山的时候,他特地的留意过方元夫的驾车动作,对于一些细节已经铭记在心。原本以为问题不大了,但是待到实际操作起来,却发现没有那般简单。

“理论联系实际啊……”他苦恼地嘟囔了一句,随后口中不断的发出声音:“吁……错了……又走错了啊,你这匹死马……”

一些简单的动作,真的做起来之后,他觉得自己的骨架子似乎都要散掉了,随后一鞭子甩在马背上,口中抱怨一句:“简直笨得飞天遁地。”也不知道是在说马,还是在说人。

车厢里的装的东西有些沉,马车的轮子在路面上滚过,留下深深地两道车辙。

……

月光从天穹中照耀下来,静静的注视着地面上的一切。

“李贤,居然要我来驾马车……有没有搞错啊。”邓宣明冲车厢中抱怨了一句,将跑在歧路上的马笨拙地拉回来:“这种事情,以前都没有做过。”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随后有声音响起来:“已经子时了。”

“是啊,不过李贤,你确定这么做好么?毕竟是一条人命……会不会出事情?”

“一条人命而已。”

“呃……”

这样的对话之后,邓宣明便闭口不再说话,冷风吹在身上,森冷森冷的感觉。他努力地架驾着车,注意到对面的地方也有马车行驶过来。

狭窄的路面上,两驾马车相遇,就显得很拥挤了。

“真是奇怪,这个时候还有马车……”邓宣明口中疑惑地说了一句,勉强控制着马匹。对面驾车的看来也是个新手,原本简单的让车,倒是颇费了一番力气。最后还是对面的马车稍稍朝路旁让了让,他才顺利过去。惊鸿一瞥间,觉得驾车的人有些熟悉。

“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邓宣明口中嘟囔了一句,这个时候,因为心中有压力在,因此也没有再去计较这些。

许宣一只手控制着马车的速度,另一只手抚摸着腰间的燧发枪,马车的轱辘声有节奏的响着,过的片刻,他还是缓缓地将手抽离腰间,随后意味莫名地笑了笑。

……

“江岭……就在着附近了。”邓宣明将马车在路边停下来,但是因为他是新手,原本简单的动作,也并不顺利,不过好在总算完成了。

随后李贤也从马车上下来,沉默了一阵,口中说道:“走吧。”

邓宣明在身后将缰绳在一棵树干上套牢。稍稍小跑了几步,跟上李贤。

“杀人……没试过。”他表情复杂地说了一句:“李贤,你一点都不害怕么?”

李贤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转过去,望着月下远山的轮廓:“有些事情,总是要经历的。人在这个世上,总有无奈的时候……杀人只是手段,同生意上的一些手法一样,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只用能解决问题便可以了。”

二人边说着话,边向前走。

“至于害怕,横竖都是在掌控中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宣明你一直说读书无用,但是真的读了书,你就会觉得心中无惧……心无畏惧,才能做成一些事情。”

“那个许宣,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眼下而言,其实用来做对手,都有些索然无味……许安绮对我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但是既然我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我的人生,我以后要面对事情,应该很精彩,眼下杀掉许宣,也就小小的风浪而已。没有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最关键的原因是,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眼下要速战速决,就只好将他杀掉……”

邓宣明落在李贤身后,听着他的话,看着他镇定的背影,心中有些震动。一瞬间,他觉得这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似乎有些令人畏惧。

月光静静地照着二人在山间跋涉的身影,气氛清冷而古怪。

“似乎就是这里吧?”下一刻,李贤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么不见人?”

在事前已经同李三约定了时间和地点,为了对方能将事情做得到位一些,他还稍稍压后了一刻钟才过来。但是这个时候,山岭间之后呜咽的风,以及一些鼓鼓的土包子在月色下若隐若现。稍稍看上几眼,也能知道,那些都是附近人家的坟墓了。

邓宣明望着眼前的场景,洁白的月光下,一切都被清晰地堆在眼前。他看了坟墓,看了看身边的李贤,空旷的天空之下,只有他二人的身影。或许是冷,或许是心中有些隐隐的恐惧,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这样的动作,被身边的李贤察觉到,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偏过头去。

邓宣明……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人成不了大事,只不过是杀个人,便害怕成这个样子。李贤面无表情地想着这些,对于邓宣明强自镇定的模样,有些不屑。这种人,是没有资格做自己伙伴的……看来回杭州之后,要找机会将他排出自己的圈子了。

“应该在那里吧?”李贤心中想着,伸手朝远处指了指,随后脚步朝前。下一刻,视线里出现一些东西,他的脚步陡然间止住……伸出去的手顿在空气中。

似乎是不可置信,他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邓宣明从后面赶上来,疑惑地问了一句。紧接着目光顺着李贤的目光望过去,便也愣住了。

空旷的山岭间,孤零零地生长着几颗树,都是山中所能见到的在普通不过的老松……

有人的身影被挂在树上,风吹过来,身影微微的摇晃着。身影的脑袋被绳子系住,仿佛树上长出来的一般。

月光明亮,一切都被看在眼中……树上挂着的人,面容也被看清楚了。

李贤愣了愣,随后一股无法抑制的麻意自尾骨处泛起来,带着一股寒意,瞬间蔓延在全身。颈间的汗毛,根根直竖。

“啊……”邓宣明在一旁,已经失声惊叫起来。

因为紧张,或是其他的情绪,李贤伸出去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他伸出左手压在右手的手背上,但是情况并没有缓解。随后便是两只手带着身子一齐抖动起来……

喉咙变得极为干涩,压抑不住地发出一些难听的气泡音。李贤努力的控制着粗重的呼吸,极为艰难的说了一句:“李三……”身影稍稍顿了顿,迟疑并惊骇地低声吼道:“谁做的?”

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无法挪动半步。

寂静的山岭,有人压制不住心中的惧意,凄惨的叫了一句,如同见鬼了一般。

……

丰乐河水朝东流淌着,已经不知道流淌了多少年月了。渔舟已经靠岸,冬天的时候,水面上的画舫也不见了。流水声“哗啦啦”地响着,衬得周遭的环境更加静谧。

许宣在水边活动了一下身子,驾车奔驰了一个来回,做了一些体力活……到底是书生有些虚弱的身子,总觉得有些疲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地吐出来。右手在腰际微微抚摸了一把,便朝着远处的巨舟走过去。

巨舟停泊在水面上,占了大半个码头,月光之下,庞然大物也似。许宣目光平静的走到码头前,倾耳听了听。舟中的人已经睡下了,偶尔会传来一阵咳嗽的声音。

他低头做了一番最后的思考,随后抬起头,脚步坚定地走过去。燧发枪已经被他拿在手中,弹药上膛。月光自中天的地方照耀下来,照在他坚定得有些可怕的侧脸上。

舟中传来人走动的声音,知道是有人半夜醒过来小解。那人在船舷的地方站住身子,随后将衣带解开,一股涓涓的细流窸窸窣窣地落在静谧的流水中。

许宣将右手缓缓举起来,下一刻便要扣动扳机。

那边小解的人并不知道,身后的死亡已经对他睁开眼睛了。

“咳。”

便在这时候,许宣的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