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季节蔬菜生产的需要一定的条件,如今是冬季……事先选定气候温暖、阳光充足、处于平原或低山的地方……取水要求方便,土地的肥力要求适中,并尽可能有挡风屏障。可以是天然的山体,也可以人为的做一些人工的障碍物,总之用来避免冷风直接袭击……”

“没有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岩镇这边有两处地方适合做这些……菜蔬品种的选择也很重要……”

记忆里已经有些东西已经模糊,但是若是真的去回忆,总还是记得一些的。一些理论性的东西之后,跟随着一些实际的实践手法,摒除了一些眼下的条件达不到的,剩下的就能让人看出一个大概。

在此之前并没有过这种形式——冬天中出夏天的菜蔬,大抵也只是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但是这个时候随着,昏暗的屋内,火光摇曳,怀疑、惊异、思索的情绪悄然蔓延开了。叫长耕的下人看了一眼对面的余仲堪,有些奇怪自家的老爷,脸上为什么会露出那般古怪的表情。

关于反季节蔬菜,许宣的一番话,也只是勾勒出了一个轮廓。有心人如果遵循着这样的说法,肯定能发现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要变成现实,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

余仲堪正听得入神,却见许宣在对面的地方摊了摊手,有些总结般地说道:“当然,眼下的条件进行反季节蔬菜的种植,投入和产出是不成正比的。因此,肯定没有大规模推广的可能……但是,若说仅仅是为了有意思的话,那肯定是足够的。”

心头意犹未尽的感觉,让余仲堪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在自己的唇边用力地舔了舔。

……

在历史上的很多时候,有人难免会有着关于民生的种种幻想——无论是孟子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还是杜甫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但是不管怎样,大同或是小康之类的说法,大抵上就是以人人能够填饱肚子为底线的,只要有饭吃、有衣服穿,也就足够了。这是一条保证社会稳定的线。社会底层人们很多时候最大的期望也只有这些,至于上层的一些人,只要维持住那条线,也就能够保证局面一时的稳定。如果这条线维持的时间足够长,那么盛世的场面也就出现了。

许宣口中所说的话,以及随意的姿态,让余仲堪皱了皱眉,显然还在思考着他所说内容的可信度。但是在其余几人那里,因为一直以来的一些事情,令人惊讶而在他自己而言却浑然不在乎的才,莫名其妙地知道五峰遗宝的下落,同他的年龄及不相称的医道造诣,甚至说的更多一些,还有那些仿佛一夜之间从天而降的极品好墨,那些古古怪怪效果却好的出奇的营销手法……总之,潜意识里,他们对许宣的话其实已经相信了几分。

许宣笑了笑,身子朝余仲堪稍稍靠近一些,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道:“要引进这些东西,难度是很大的啊。不仅涉及到海禁,另外海上未知的危险也很多。要造船呐,要雇佣好的水手啊……即便真的引进了那些东西,推广的时候需要上下打点,这些都是钱呐。”

他说道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说道:“你或许不相信我说的,但是这些东西,如果真的做出来,那么肯定青史留名。当然,你或许并不在乎青史留名,其实我也不在乎。但是这些东西只要早一天引入大明,早一天推广开来,那么能改变的东西,积累下来就有很多了。”

在大明朝的后期,也就是明天启、崇祯年间,陕北连年旱荒,农民纷起暴动,这才有了后来李自成的起义,最终大明几百年的基业葬送掉了。随后清军入关,中华沦丧,如此总总,追根溯源,很大程度上都起于一场饥饿……若是红薯之类的作物能够推广开来,一定程度上就能缓解这样的危机,或许大明朝的气数还能朝后推一些年。

当然,农民起义或许并不是大明朝覆灭的唯一原因,但是其他的事情,许宣暂时并没有去理会的兴趣。

甚至他此时口中说的话,站在大义的角度,也多是说给余仲堪听的。事实或许如此,但他心中更多的并不是长远的目光。人生短短几个秋,无论是用来造反或是用来挽救山河,其实都是一项很不划算的买卖。到头来,即便真的成功了,自己也享受不到什么,至于留给后人……秦始皇留下的东西其实也不少了。

眼下他万历二年,距离明亡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许在今后的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不介意顺手做点什么,但如果说眼下就奔着这些事情去,那么生活就变成一件很累的事情了。

他没有太大的野心,所想的便是遵循生活本来的样子,虽然很多时候,从前的经历会让他在姿态上露出一些不同,但是终究还是一个普通人。

……

余仲堪想了想,许宣在他面前所画的一张饼,终究还是勾起了他心中的饥饿。原本觉得是有些麻烦的事情,也觉得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稍稍迟疑了一阵,他望着身边叫长耕的下人,口中问道:“你看行不行?”

“我看行。”下人点头说道。仅仅是那个亩产六千斤的什么薯,就让人有些心神摇曳了。老爷家有那么多地,亩产六千斤。不对,眼下年景好,那可就是一万斤……这得是多少啊?

“那便行了。”余仲堪转身冲许宣说道:“不过……”他说着,止住话头朝身边的黄于升看了一眼。

黄于升的心情因此稍稍提了提,才听到对面的地方,余仲堪笑着说道:“两倍的价钱,这可是说好了的。”

……

余仲堪也是个实干派,事情确定下来之后,就不愿意再等了。这天晚上,将村里的人们召集起来。地点就选在一处已经空旷的田间,许宣便将情况向众人做了一个交代。

类似动员大会性质的场合,他在后世在熟悉不过,眼下虽然换了环境,但是本质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同。因此稍稍说了几句话,众人的积极性便被调动出来。

“两倍的钱,肯定是有赚的。”

“对啊……而且还是长期合作。。”

“唯一有些不好的是,之后就不能卖给别人了啊。岩镇郝掌柜那里不好交代了。”

“这有什么,这个临仙楼……第一次就给一年的钱。不过,那个书生所说的签合同,是什么意思?”

……

无论在哪个时代,大多数情况下,也没有人会同钱过不去。唯一的疑惑也有——虽然是有两倍的赚头,但熟悉余仲堪性子的人们,对于他这一次爽快的答应,还是有些意外。但是这些问题也不需要探究原因,总之他们有钱赚也便可以了。

许宣这一次过来,也不是没有准备。事先兑的一些银票,打消了众人的顾虑。另外,老九代表官府的身份,也让众人觉得这样的买卖有了保障。虽然对于许宣要求的、只准卖给一家的举动稍稍有些抱怨,但是在高额的回报之下,最后自然也没有人来阻碍。

……

在岩镇的某间高端大气上了档次的间里,白日里的一些商议,在这里得以延续。大抵是在筹划着针对临仙楼的一些对策。

“临仙楼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并没有专门的菜蔬供应渠道。来源都是通过集市,以及一些零散的农户。如此,只要我们操作好了,那么没有了菜蔬的供应,临仙楼支持不了多久。”

“当然,这样之后,临仙楼肯定会选择其他的渠道,最大的可能是富山那边。只是余家同老夫有交情,余仲堪那小子也比较好应付,临仙楼的盘算肯定会落空。最后的选择便是从徽州府以外的地方将菜蔬运进来。”

丁正在上首的地方,简简单单地讲话说完,随后端起一旁的茶盏,颇有兴致地喝了一口。歌女的声音和舞姿,在间里,将气氛烘托得极为艳冶。

“这样的花费太过巨大,即便临仙楼背后有着来源不明的巨额资金支持,但是也不会是长久之计。眼下冬日,问题倒是不大。若是等天气热起来,那么菜蔬从外面运进来,即便走水路,待运到岩镇,也已只能拿来喂猪了。”金风楼的掌柜接过丁正的话头,在原先徽州府这边最不对路的酒楼之中,排在前面的便是这两家,但是这个时候因为临仙楼的关系,也已经走到一起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抵都是这样的道理。他这般说完之后,四周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动手。”

“甚好、甚好。”

附和的声音响起来,随后被红牙唱声咿咿呀呀地淹没掉了。流水依旧从容,万历二年末尾的某个夜晚里,大明朝随后会面临的来自农业层面的革新,眼下只翻起了一个小小的浪花,没有人注意到。大多数人的目光,还仅仅局限在意义不大的争端之上。

……

许宣的晚饭在村中用的,鸡、鸭、鱼、肉以及各类菜蔬,虽然烧得味道算不上好,但是眼下没有工业污染以及各种化学用品的年代,这些菜肴保持了纯正,农家的味道让人觉得亲切。

余仲堪将许宣送出来,在灯笼的火光里,有些认真地说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如果是骗人的……那么我会恨你的。”

古怪的一句话,许宣笑了笑。

……

最开始的部分既然完成了,之后就会更加简单。

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回去的时候人数是五个。除了白素贞之外,裴青衣久候不得,也找了过来。

白素贞要骑马的坚持被许宣几句话打消掉之后,随后也进到了车厢里。拉车的马是上等的健马,白素贞的体重又算不得什么,因此速度并没有慢下来多少。晴朗的冬夜,星斗漫天,马车在田野间的道路上奔行,星光被甩在后面。

白素贞在车厢里显得沉默,许宣在对面同黄于升说着话。讨论的话题,是先前叫番薯的东西实现的可能性。

“汉,是骗人的吧?”毕竟亩产六千斤,这样的数据让人难以相信。

许宣笑了笑:“如果你们见了番薯,就知道亩产六千斤其实算不得什么的。这种东西,也只能算作粗粮,起到一些充饥的作用。”

“居然是真的?”这个时候终于确定许宣不是在说笑,黄于升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他虽然不学无术,但是眼光还是有的,这种高产的作物对于天下人的意义,实在无法估量。心中想了想,随后口中说道:“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其味道……虽然也还可以,但是吃多了也会很腻。”许宣望了一眼窗外的星光,口中随意地应了一句。

这个时候,不仅是黄于升,甚至白素贞以及一直沉默的老九,脸上都露出几分古怪的表情——听这书生的话,似乎他吃过那种叫番薯的东西?这个……

怎么可能?

许宣收回神,注意到众人的目光,稍稍愣了愣,随后知道自己说的有些过了,便耸了耸肩做了一个无辜的表情。

白素贞将头低下来,心情变得很奇怪。

因为郑允明牵扯进临仙楼的事情当中,虽然没有造成特别不好的后果,但她依然觉得有些歉意。因此在知道许宣的目的之后,她便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一些必要的帮助。余仲堪的母亲病了,她虽然不至于违背自己的原则将对方原本不重的病说得严重,但至少可以在随后的医治中做得更加悉心一些。

原本都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许宣以自己的方式解决了问题。并且解决的方式还是这么的……

她在心头想了想,最后也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直到这个时候,心头的疑惑还没有消下去。以许宣的年纪,若只是在读书方面有成就,那即便再高一些,也不是不能够接受。但是在并不属于他的范畴外的一些东西,居然也能知道那么多……就有些无法理解了。难道真的如人所说,书读到一定境界,就可以触类旁通了么?这个书生,到底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马蹄声伴着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偶尔皮鞭敲在马背上,会有一声脆响。但是大抵而言,安静的冬日夜空之下,也没有更多的动静了。

老九的情绪也复杂的紧,今日许宣话以及背后的意义,即便是他也估计不出来,因此考虑着要同刘守义如何去说的问题。

富山之行,算得上是顺利的,将这边的渠道敲定下来,许宣心中也就安定了一些,随后只要再做些修补,将其余酒家的一些其他零散渠道砍掉,那么事情也就成了大半。相信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算困难。

众人各自想着心事,随后许宣望着白素贞的时候,那边女子的眼神明显有些躲闪。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到,在白素贞这里,从容不迫是常,似乎很难有事情让她觉得窘迫的。

这样的情绪……许宣稍稍想了想,觉得有些把握不住,随后心中想起一些其他的事情。

“那个……种牛痘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白素贞闻言稍稍愣了愣,随后才伸手捋了捋鬓发笑着说道:“先前便已经在准备了,只是一个人做这些,难免有些慢。眼下出了师兄的事情之后,就暂时停了下来。”

郑允明的投毒,导火线便是白素贞正在进行的关于牛痘的准备工作,当然内里的原因自然更复杂一些。不过在事情发生之后,她也对自己的举动进行过一些反思。在医道之上遵循传统或者说守旧之人一直都不少,郑允明原本是他的亲近之人,在这件事情上,反对居然到了如此地步。那么其他的人,又会怎样呢?这是一件不得不去考虑的问题。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老九在一旁,脸上露出疑惑得表情:“牛痘?”

许宣点点头,望着白素贞想了想:“还是接着做吧,这些都是好事……早一日做得话,获益得人就可能多一些。”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接着说道:“如果缺人手的话,我可以来帮你啊。”

白素贞在许宣对面,素得脸上路出惊喜得表情。

“好!”

……

老九想了想,最后还是将心头关于牛痘的疑惑问了出来。考虑到牛痘的推广之中或许要利用到官府的力量,许宣笑着解释一番。主要是将花山的事情之后在王村那边的经历说了说。然后将自己手臂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拿出来做一次现身说法。那边老九愣了愣之后,就又沉默了。

看来需要禀告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啊。

马车继续前行,有雾气开始升腾起来。雾气渐浓,隐隐约约的透过来几许被雾遮掩的、朦朦胧胧的橘色火光。某一刻,岩镇城池的巨大轮廓,在雾气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