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哪个时代,过年都是一件大事。因此到得这个时候,即便是一贯严肃的县衙之内,也受到了影响。

一阵微雨过后,原本暖暖的空气被冲掉了一些,带上了几分冷意,但是人们心头的火热反倒更甚了几分。想着随后家中的团圆,满桌的饭菜或许谈不上可口精致,但丰盛还是可以保证的。因此,衙差们进进出出,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开心情绪。

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除夕,今日算是最后一班岗了。眼下虽然不存在年假之类的说法,但是管理制度的相对宽松,让人们可以在重要的佳节来临之际,获得一些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许宣走进县衙,辨了辨方向,朝右边的回廊处折过去。这是一条路直接通往县衙后院,之前来过不少次了,路是认得的。不时有衙差走动,同他擦肩而过,于是点头打个招呼。在一些路口,站岗的衙差,之前都已经说过话的,这个时候便走上前。

“新年好。”

简短的问候,带着这个时候带没有的新奇,但是并不难理解。那边衙差稍稍愣了愣,也很快反应过来,学着许宣的样子拱拱手。

“新年好。”

走廊下的灯笼一只只已经挂了起来,显得很气派。一些墙柱上,贴上了红色的春联。在其他人家,大抵都是除夕才会将春联贴出来,但是考虑到明日很多衙差要歇息了,县衙里人手就会不够,因此就提前贴出来。

春联上的字迹出自刘守义之手,他也算是书道大家,一路过去,可以看见好几种不同的字体。或是铁画银钩的狂草,或是横平竖直的楷书,行书也会有,走的是随意的路子,但是大家风范也一览无余。

字是好字,所写的内容却比较寻常。诸如“东风迎新岁,瑞雪兆丰年”“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人家福满门”之类的句子,都是民间经常用的。即便几百年后,也时时能够见到。原本就是为了喜庆或是表达一些祝福,也用不着独辟畦径,搞些花哨的模样。只是寻常,也能品出不少的味道来。

有的衙差一阵风地从许宣身边经过,手中两条红纸彩带一般飞舞,墨迹的味道很浓郁。显然是才从县尊大人处求了一副春联,赶回家去着人贴起来。

走到后院的地方,刘守义的书房门是敞开着的,隔着窗户,可以看见他挥毫泼墨的身影。几个衙差在那里眼巴巴地候着,显然是在等候着他的春联墨宝。

许宣在一旁等了一阵,后院里有不少花木,都得到了精心的呵护。一阵风雨过后,一些新绿的嫩芽显得极为喜人。随后,老九过来同他一道站在石阶之前说着话。

“乖徒儿,可是来像你师父问安的?”

老九的性子比较随和,虽然早年间或许经历过一些大场面,但这个时候,很多打打杀杀之类的东西已经放下来,时常也会开上几句玩笑。这都是已经习惯了的事情。

“是啊,又一年过去了,师父离大去之期愈来愈近,他徒弟心中有些伤感呐。”许宣伸手拨弄一下身前盆栽上冒起的嫩芽,口中这般说道。

老九在一旁,闻言眉眼稍稍抽搐一下,过的半晌才有些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呵。”

虽然拜师礼还没有进行,但是眼下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经算是师徒了。正式的内家功夫虽然还没开始练习,但是许宣这些日子也从老九处学了一些东西,算是有了些收获。老九对他也算关心,许宣在事后知道,那日郑允明在临仙楼投毒的事情发生之后,老九是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后来又陪着他到富山。刘守义之所以能在他的事情上派出人手帮衬,后面肯定也有老九的影响在其间。

但二人的相处方式也确实古怪,如同眼下这样玩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时间过去,雨后的夕阳在天际铺开,依旧带着几分墨色的云团之巅陡然染上一层火红,看起来有着几分古怪的美艳感。

刘守义打发走最后一个衙差,将毛笔在笔架上搁好,目光朝屋外望过来。

“汉来了啊……”

这样的话,也就等同于是示意他进到屋子里了。

走进屋内,除了能见到一些整齐的书籍之外,名人字画也有一些。这些东西,眼下算是读书人都喜欢的风事物,刘守义自然也不能免俗。奢华的装饰到是没有,但是一些土产凌乱堆积在一旁,显然是来不及收拾。

到得年关,向地方官员送礼也算是一种惯例。这其间,也会有人以黎民百姓的名义送上些土产,对父母官的作为表示肯定,算得是面子上的功夫。当然,这“黎民百姓”的身份自然是很难确定的。真金白银肯定是要送的,但是名声之类的东西,官员们都很看重,当然也很重要。刘守义已经摆明了不收重礼,因此金银上的来往避免了,但是相应的送土产就多的惊人了。这些东西,也不好真的拒绝,他毕竟是官场中人,有些规则终究是要讲的。

“末学许宣,拜见刘大人。”必要的礼节,也是眼下许宣的身份所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因为在此之前,许宣从未这般正式过,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古怪。

刘守义看着许宣半晌,随后笑了笑,才说道:“听说你有一本专门记载泰西风物的书……”

刘守义的话还没有说完,许宣摇摇头将他打断了:“书已经遗失了。”

“哦,有这种事情?”

紧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刘守义又同许宣问了几个问题,大致是近来可好、院试准备得如何之类的。许宣也就照了了既定的套路来回答,这样之后,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没意思。二人说了一阵,刘守义大概也觉得这些话太没营养了,随后笑了笑。

“本官同你也无须这般生分。今日你便在此处用膳,陪本官小酌两杯。”

许宣点点头,便应了下来。

随后的说话里,刘守义显得有些热情,谈一些徽州府的风、名人轶事、以及他为官的感受之类的。或许是因为年后就要离开,这个时候算是对自己为官一任,做一番不那么正式的总结吧。

说了一阵之后,老九在桌上摆了碗筷,酒也被呈上来。刘守义先给许宣斟了一杯,许宣脸上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样子。

“假!”刘守义看着他的表情,在对面的地方拿筷子点了点他:“简直做作。你的性子,这样的做派骗不了本官的。今日你我二人,就抛开其他的东西,算作友人之间的谈话。”

他说完之后,伸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个徽酿,是你搞出来的,自从喝了之后,再喝其他的酒就觉得索然无味了。那年进士及第,琼林宴的时候,倒是喝过几口御贡。比起眼下的徽酿,怕是也有不如的。”他说完之后,望着许宣,微微笑了笑:“你说说,那个番薯是怎么回事?”

许宣看了刘守义一眼,随后有看了看一旁的老九,笑着摇摇头:“鸿门宴?”

听了许宣“鸿门宴”的比喻,刘守义倒没说什么,老九在一旁瞪着眼睛骂了一句:“混账小子,说什么昏话!”

“看来在下今日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还真的走不出这个门了……”

在富山的时候,许宣将“番薯”的事情说出来,最直接的想法便是以此打动余仲堪,直接拿下富山的菜蔬供应渠道。更深一层的目的,其实是说给老九听的。

关于番薯的消息,他自信对方一定会告知刘守义。

一直以来的事情,都让许宣感觉到自己实力的薄弱,尤其是遇到李贤之后,这样的紧迫感就无时无刻不在催促他。眼下他稍稍压过对方一头,那是因为徽州府是自己的主场的缘故。因此,在自己成长起来之前,背后需要一座靠山用来应对很多的突**况。

就眼下而言,刘守义算是不错的选择了。他为官算得上清廉,为人则是正直的同时也绝不迂腐。算是读书人中很开明的一派,这种人有原则,有想法,有手腕……从花山的事情之上,更是看出他心狠手辣的一面。但是他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头,想来肯定是后来遇到了些意外。

在知道他即将进京之后,许宣的心中也就有了一些盘算。“番薯”的引进,按照原本的历史,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但因为他的缘故,时间上或许能够提前很多,这一进一出,其间若是运作的好,那么利益空间是极为巨大的。抛却经济利益不说,但是政治上的东西,就难以估计。刘守义怕也是看准了这一点,今日才将他请过来。

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有打算的。许宣心中想着这些,不由得笑了笑。

“刘大人即将进京赴任,晚辈就送一份大礼给大人,给大人添一分助力。”许宣沉吟了片刻,口中说道:“不过,此事在做成之前,风险是极其巨大的。希望大人权衡。”

自钱府的晚宴认识刘守义之后,二人的身份虽然悬殊,但是却时时有交集。这个时候,许宣觉得对刘守义有些了解,又仗着老九这一层关系,因此说的话也就稍稍放开了一些。

“此事需要冒险。但是做成了,便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情。”许宣说着,伸手站着酒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吕宋?”刘守义皱了皱眉头:“那边眼下似乎是弗朗基人的地旁……”像刘守义这种真的胸有抱负的官员,对一些基本信息的了解肯定是不差的。大明朝在立国之初,就同吕宋互相遣使报聘,礼尚往来已经很久了。

许宣点点头,伸手将酒水写的字抹掉。随后说道:““番薯或者叫红薯、地瓜……都可以。十多年之前,已经在吕宋种植了。那边现在是弗朗基人的天下,并且已经定下了规矩,不准将番薯种带出吕宋,否则……”他说着,伸手在之间的脖子上抹了一把。

刘守义闻言,又皱了皱眉头随后松开:“这些事情,你又如何知道?”刘守义说着,放下手中的筷子,表情严肃地望着许宣:“不要和本官说,你真的有一本记载这些东西书。”

许宣一脸的坦然,前世的经历已经让他不至于在这样的审视之下手足无措。但即便如此,心中也觉得有些麻烦。很多时候,他知道很多东西,但是要以一种什么方式将事情说出来,显得合情合理,不至于让人怀疑……却是一件很令人头痛的事情。

生意上的很多事情,在眼下毕竟上不得台面,关注的人群有限,应付起来会方便一些。但是对于刘守义这种或许是大明朝最尖端的一些人才而言,并不是随便糊弄就可以的。

“那本书叫‘马可波罗行记’……好吧。”许宣微微撇了撇嘴,随后轻轻地吐了几个字:“五峰遗宝。”

刘守义的表情陡然一凝,随后才露出一些释然。许宣先众人一步在花山获得了很多的东西,看来,番薯的消息也来自此处了。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自觉把握住了大概,刘守义伸手将杯中的酒饮下去。这些时间里,几个简单的小菜也已经呈上来,才出锅的菜肴,正是下酒的好材料。

“啧……”刘守义喝下一口酒,微微咂摸了一下嘴巴:“那么,此事可成?”

“眼下海禁已开,一些商人已经开始在海外进行贸易往来了。可以派人化作商贾,进入到吕宋以贸易的名义将薯种带出来,当然,这个危险性很大。”

刘守义望着许宣一眼,随后说道:“本官并不是贪图什么,只是那番薯若真如你所言,有着那么大的产量,那么对于我大明意义就极为重大了。这种东西,在事先肯定要保密,本官希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你不要再同人提起来。富山那边,知道此事人人,本官做出安排了。”

许宣闻言心中一凛,刘守义在对面笑道:“别紧张,本官还做不出来杀人灭口的事情,无非是将事情做一些粉饰,看起来让人以为是一个笑话而已。做的自然一点,不会让人相信它是真的,也就可以了。”

“那么,刘大人为什么相信此事是真的?”许宣闻言,疑惑地问道。

刘守义望着许宣,表情有些似笑非笑:“本官并没有相信啊……”

“呃……”

“本官只是想赌一次,花山的事情,本官就赌对了……不过再赌一次罢了,横竖也不会输掉什么。”

“其实,如果事情是真的,本官自当禀明皇上,由朝廷出面来做。吕宋那边,弗朗基算不得什么……只是怕这个过程中,若是消息传出去,让那边有了应对,可能就会麻烦。因此,还暗中着手吧。”

许宣听着刘守义空中对弗朗基的评价,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天朝上国的观念充斥着所有人的脑袋,即便以刘守义的见识也有些看不起弗朗基。

番薯的消息,也只能是消息罢了,只要事情没有做成,终究没有分量。想了想,许宣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物事,搁在桌上。

“这个是……”刘守义伸出去的筷子顿在空中。

“燧发枪,杀人越货的好东西……”

……

“白大夫,辛苦了,用完饭再回去吧。”

“呵,不用了,妾身晚间还要问诊,就不叨扰了。”

白素贞辞别岩镇的住户,自摇曳的灯笼下走过去。夜幕降临,灯笼的火光带着几许温润,照在她素的背影之上。这几日,除了准备一下开春之后种牛痘的事情之外,问诊也依旧在继续。府衙那边,郑允明还关在里面,因为许宣还没有表态,最终的审判也没有下来。她也不好开口去求情,因此,只是借着探视,见了郑允明几面。

师兄的憔悴,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但是这种事情咎由自取,也怪不到别人身上。只希望经此一事,他能够吸取些教训吧。

她叹了口气,心思稍稍转到别的事情之上。

虽然同许宣没有正式的道歉或是说明,但是富山的偶遇之后,二人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芥蒂了,眼下她其实有些期待,那个春来之时二人说好的种痘计划。

小步走过街道,人群来来去去,她心中想着一些事,随后又走了一段,不知不觉,水流的声音可以听见了。

有人在转角的地方说着话,一些熟悉的词语,让白素贞的神情微微怔了怔。这边因为临水的缘故,深宅的大户人家比较多,相对的,走动的人便要少上一些。素白的身影倚着墙壁,悄然地摸索过去。灯火将她的背影映在有些古旧的墙壁之上,雨后的一些积水将她的裙摆微微打湿了一些。走得近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就听得清晰了些。

“今夜……放火……”

“临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