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很漫长,若是夜里下了雨之后,天亮得便会更晚一些。时候已经到了除夕,这一天对于所有人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一年的辛劳到得这一天,算是总结的时候,下一年的一切似乎也同这一天好坏密切相关。

因此要用一种最好的姿态来面对。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忙碌几乎同熹微的晨光一道开始。生活的改善,从每一年较往年针对过节的准备情况,就能够大抵判断出来。说十拿九稳或许未必,但终究也是民生的一个侧面。

白日里忙碌着贴春联、贴窗花,类似的活动这个时代比之后世其实还要热闹不少。下午一般会有盛大的祭祖,徽州大姓豪族实在不少,因此隆重的祭祖活动里,也带上了几分相互比拼的烟火气息——所谓光宗耀祖,终究是要落在实处的。

说到除夕,自然不能不提大年夜。丰盛的年菜摆满一桌,阖家团聚,围坐桌旁。菜肴桌上有大菜、冷盆、热炒、点心,名堂倒是不少。后世南、北各地饺子、馄饨、长面、元宵等,不同的场合各有不同习俗,这些东西其实在眼下的时代也是有的。北方人过年习惯吃饺子,讲究的新旧交替“更岁交子”,又因为白面饺子形状像银元宝,一盆盆端上桌更是预示着“新年大发财,元宝滚进来”。

南方虽然没有这样的习俗,但是徽州一代,做生意的人常常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希冀着来年生意更加红火一些。一般人家年夜饭在酉时就开始了,一日之中,欢愉的气氛在此时到达顶点,过程或许要持续到戌时末。而在豪门大族那里,闹到亥时也是寻常之事。

……

夜雨在第一缕光线落在岩镇的城墙之时,就已经停住了。随后一些叶尖汇聚的水滴,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仿佛时间的流逝。除夕也常常是让人感叹的日子。尤其是老人们,在感受到喜庆气氛同时,也大抵会叨念上几句——又一年过去——背后的含义,兴许也是对于大去之期的各种想法了。但无论如何,一年终究又过去了。万历二年,到得这一天之后,就会彻底成为纸页间的一个记号,或者作为人们心头的某些回忆存在。

临水的宅院在雨后的晨光里显得大气而婉约。风吹过来,竹叶“沙沙”地响着,将水滴抛落下来,倒像是又下了一阵雨似的。鸟雀在院墙的顶上蹦蹦跳跳,先前下雨之时不知道躲在何处,这个时候看来,似乎兴致勃勃的样子。

一些柳树,已经泛出了新芽,先前却是不曾注意到。

李家、邓家的下人整个晚上都在忙活,将宅子里一些重要的东西卸下来装箱,这些东西大多都是从杭州带来的,不能丢在这里。一些来岩镇之后置办的物件,诸如桌椅之类的,就不去管了。易碎品比如茶壶、酒盏虽然轻便,但因为是易碎品,因此也不准备带走。

下人们精神显得很委顿,早膳是做了的,只是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也都没有多少胃口。晨光里,终究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他们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将最后的一些东西装箱。随后马车会将这些东西运到码头之上,那里已经有雇好的船只。

整个宅院笼罩在沉闷的气氛里,众人的心情似乎都不怎么好。

李贤将门关上,这种事情原本大概也不需要他亲自来做,但是这个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既然执意要求,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同他争抢的道理。庭院里的盆景、树木、屋舍慢慢地消失在越来越窄的门缝之中,崭新的铜锁“咔嚓”地响了一下,随后便将大气的门庭牢牢地锁住了,同时被锁进去的也有一段经历。

锁好门之后,李贤伸手摇了摇铜锁,确认锁好了,这般之后,他站在门庭之下稍稍沉默了片刻。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其他人已经等在石阶之下的道路上,邓宣明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雨后的早晨天气阴阴的,湿润的空气里,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焦味。他抬头看了一眼在视线里如同水墨点染的青砖、黛瓦、白墙,记初来岩镇的时候,似乎是一个艳阳天。

张姓的管事走上前,在李贤的肩头拍了拍,李贤点点头,随后便下了石阶。车夫将皮鞭狠狠的一甩,轱辘声朝水边的方向去了。

路程不算远,即便闲散地行走,约莫也只是盏茶的功夫。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其实即便想说,待远远的见到河面上的沉船,心情还是被莫名的力道牵扯着,朝下狠狠的拉了拉。

胸口堵堵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直娘贼……”邓宣明的情绪显得很激动,昨夜船烧着之后,他便第一时间赶到水边骂娘,但是于事无补。眼下他的眉眼间愤怒或是担忧,总之情绪复杂得很。后半夜,已经差了水性好的下人下到河里,将依旧幸存的物品救了上来。经历了那般大火,又在水中泡上一阵,幸存的也只是一些金银和瓷器之类的物品。

“只要回到杭州……”邓宣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高低错落的房屋,在视线里勾勒出一幅水墨图景,随后声音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只要回了杭州……哼。”

河面上驶来几艘小船,邓宣明目光落在上面,随后愣了愣。

“这种东西……如何能坐人?”

眼下已经是除夕,很多的船家早已歇工了,最后不得不以高出寻常三倍的价钱,才勉强请来几艘规模不大的小舟,将李贤一行装下去。所谓的船,其实大抵都是渔舟,这个时候所能找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李贤走进船舱,明显的异味让他皱了皱眉头。

“少爷,临时找船不太容易……眼下也只好先将就一下,随后到了渔梁那边再换便是了。”

李贤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随后在舟中找了空闲的地方盘膝做了下来。邓宣明在外面扯着嗓子骂,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狗日的……”邓宣明的声音从舱口传过来:“李贤,你不是有关系在么?找刘守义,总归能弄几艘体面的船罢?”他说着伸出手指,在甲板上拈了拈,随后望着指尖不知道是那条鱼留下来的鳞片,声音发苦地抱怨了一句:“这种东西,算什么?”

李贤看了他一眼,随后摇了摇头。刘守义……原本李贤所想着的,便是以自己的身份,在岩镇做了什么事之后,那边不敢动他。但飞鸽传书的事情之后,其实已经不好再见面。

一通抱怨之后,终究要面对现实。渔舟的船舱比较低,邓宣明躬着身子进到船舱之中,在李贤身边坐下。

“一辈子,都没有吃这种苦……”

渔家倒是比较高兴,平日里靠打渔维持生计,所得收入很有限的。今日只是送人去渔梁那边,却是按照运货的大船标准,并且往上翻了三倍的价格。至于那些大户下人口中的喝骂和抱怨,就当听不见好了。当然,某些时候,心中多少也会腹诽两句。

有钱,有钱干嘛跑来做渔船?很了不起么?啧……

船身突然一晃,竹竿撑在水底的鹅卵石上的声音传过来。

“船开了……”李贤口中低低地说了一句,随后视线朝船舱之外望去。渔舟的顶成弧形,微微框出了一个圆弧型的轮廓。这时候后船慢慢朝河心驶过去,入眼的便是岩镇鳞次栉比的建筑。其间还点缀着树木,远处的山峦勾出一个浅淡的轮廓。

下了雨之后,有烟雾从山中缭过来,这个城市就仿佛落在画布上一般。不断有炊烟飘起来,有人从水边走过,于是画就动起来了。渔舟不断向前,入眼的画面不断拉扯过去,待到某一刻,视线里出现了一栋漆黑的屋舍,整幅画原本的和谐就陡然间破坏掉。

“嘿……”邓宣明拍了拍手,口中这般笑了一下。

原本的楼,如今只剩下一个大致的框架,有些地方也坍塌了。远远地看过去,有几分惨然、寥落的感觉。李贤深深地看了几眼,随后收回视线。

对于岩镇的这些日子,这个时候,在心中终究需要一个评价。

但眼下坐在渔舟之中,嗅着令人欲呕的腥味,到底是什么心情,其实也说不清了……

烧了一栋楼,这个事情若是用来评判胜败,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滑稽。就仿佛孩子间过家家,闹了矛盾之后,拆了对方的玩具发泄一番罢了——二者并无本质上的不同。而且,许宣有钱,随后再造一栋楼,也不见得是多么难的事情。

当然,也不算一点意义都没有……自己原本的目的,也只是让他不那么安生的过年罢了。徽州府这边,暂时就这样的,事情不会结束的,随后的账就放到随后再慢慢算。

君子的报仇,可以用十年来做。

李贤心中想着十年之后,自己所能到得的高度。

这一次的事情,就当做一个小小的教训,自己……不要忘记就是了。那个时候,再来报仇……

呵,易如反掌。

当然,那个时候,那个叫许宣的家伙,可能已经将生意做得很大了。但是,那是好事情,到时候可以将他从最巅峰的情况下打落下来。生意做得越大,那就会摔得越惨……

自己和他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便是差距!

……

眼下众人乘坐的虽然是渔舟,但是尊卑还是要分的。因此,供下人使用的两条渔舟稍稍落在后面。几条船划过河面,空旷的水面之上,荡漾起几条柔和的曲线。

……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江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歌声,调子古怪就先不说了,关键是所唱的内容……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汉,有辱斯的……”

不知道是哪家的渔舟上,居然唱出这样**词艳曲,听起来有些粗俗不堪。李贤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眼下,即使那边唱歌的那边,似乎也已经有人表达了不同的意见了。李贤的笑声持续了不多时,突然意识到什么,身子猛地一僵。身边邓宣明,双眼也已经睁大了。

那个有辱斯的人……是谁?

这样的想法才起来,渔舟突然受了巨大的冲撞,猛地摇晃了一下。张姓的管事在甲板上沉沉地喝了一声,整个渔舟在水面之上横移一了一段明显的距离。

船家在这样的局面里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渔舟行到河心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有一艘船横江过来,原本也没有在意,在听到那古怪歌声的时候,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好笑,跟着“呵呵”的一番。待到随后,那舟离得近了,才意识到问题。横江而来的也是一艘渔船,到了近前了,却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

好在同船那位老者眼疾手快地抓过竹竿,狠狠地在水中急急地点了几下,才勉强保持住了平衡。即便如此,船家脚下不稳,依旧狠狠地摔在甲板之上。冬日里的穿的衣服比较后,但有些疼痛仍然很明显。

“狗日的……”船家口中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正要冲对面的来船吼骂几句,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头了。

……

“是个高手……”方元夫在甲板上,望着不远处渔舟上立着的管事模样的老者,口中说了一句。

先前剧烈的冲撞是蓄势很久了,直直地扎了过去,但是那边在仓促之间就做出了应对。

两舟相撞,自己这边其实也没有轻松多少。许宣摇了摇有些晕眩的脑袋,片刻之后才恢复了清明。听到方元夫的话之后,他伸手遮在额前,朝那边望了望,随后“啧”了一声:“我就说么,敢从杭州跑过来撒野,身边肯定有人护持的。不过不打紧了……”他说着,燧发枪在他的手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这个时候船身被水浪拍着有些摇晃,因此原本华丽的动作也只是完成了一半,随后手忙脚乱的一阵,才不至于让那把燧发枪掉在水中。

“来者何人!”

对面的地方,张姓管事高声喝问了一句。

许宣看了看撑船的方元夫,说道:“他问你是何人。”

方元夫摇摇头:“他问的应该是你才对。”

许宣于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众人,牛峰认真地冲许宣点点头:“嗯,是你。”

李贤从船舱内出来,冲张姓老者摆摆手,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朝不远处的渔舟望过去,那边许宣也将目光投过来。

虽然你来我往的斗了几次,但严格说起来,这还是二人第一次会面。舟船随着河水摇摇荡荡地朝东边流过去,身后的两艘渔船也追了下来,一众李家、邓家的下人家丁们如临大敌的模样。

李贤的目光起初有些惘然,昨夜的两场大火,已经代表了很多的东西。有些事情,在他的想法里,也算告一段落了,即便还有交锋,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但是不曾料到,眼下那叫许宣的书生,就这般寻过来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许宣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贤,也不说话。

“许宣,嘿,见到你了……你真是有胆子,嘿,很好……”

邓宣明在甲板上,抓起一块渔家用来压住渔网的石头,就朝许宣狠狠地砸过去。匆忙之间,并没有准头可言,那石头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落在许宣身前的水面上,“咚”溅起一朵浪花。

许宣目光冲石头入水地地方看了看,随后抬起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就是来了。”

“是你毁了我的船。”这句话,带着几分恨意,邓宣明几乎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之间挤出来一般。

许宣闻言,先是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耸耸肩:“慎虚兄,没错,就是我。”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这样之后,邓宣明突然觉得自己找不到话说了。当然,放一些狠话还是可以的,这都是平素做惯的事情,类似“有种你等着”之类之类的。正准备开口,李贤在他身边一把将他拉着,随后冲着对面许宣等人笑了笑:“许公子么……真是巧了,你这是要去何处?”

“想必你就是李贤了……”许宣轻轻拍了拍手,随后说道:“见到你真好……那么认识一下,在下许宣。”他说着下意识地冲李贤伸出右手,这样之后,才意识到二人眼下跟着比较宽阔的水面,而眼下大明朝也没有见面握手的礼节,于是有些无趣地收了回来。

有板有眼的自我介绍,仿佛二人真的才认识一般。

“哦,找在下何事?”李贤挑了挑眉头,声音不慌不忙,但是心情其实有些紧张。眼下虽然自己这边人数占了优势,但是毕竟是在水面之上,有些事情若是发生,结果其实难以保证。而且……对面这个叫许宣的书生,可是亲手杀过人的。

“自然……是来报仇的。”许宣平静的说出这句话之后,冲李贤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与此同时,右手猛然抬起,黑洞洞的枪口笔直地朝对面指过去。

“嘭、嘭、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