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再一次移到纸页间的字迹上,这个时候,受宠若惊之类的情绪虽说不至于,但是神态之间多少也慎重了许多。

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朕。

“朱……翊钧。”回忆之中,下意识地喃喃说道,随后反应过来,才朝着刘守义笑了笑。

刘守义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但随后再看了他一眼之后,想了想,终究还是慢慢地舒展开。眼下的时代,有些东西是不能直接说的,尤其是……

与此同时,在许宣这里,有些信息自心头浮现出来。

朱翊钧是穆宗的第三子,十岁登基,如今是万历三年,已经是前年的事情,那时候自己还不曾来到这个时代。至于年号叫做“万历”,大抵是想当长一些时间的帝王。后来的结果倒也确实如此了,万历皇帝朱翊钧在位四十一年,有明一代,无人能出其右。也算是当得这样的年号。

这个时候还是万历朝的初期,所谓的“一条鞭”法已经在酝酿过程中了,朝政在各方面都有了振兴气象。但是万历朝的中后期,朱翊钧到了“不视朝,不御讲筵,不亲郊庙,不批答奏章”的程度,甚至中央和地方的缺官也不补充,国家机器几陷瘫痪状态。最终在《明史》上落下了一句“明之亡,实亡于神宗”的评价。

这些事情,离他还远,他所谓的历史观念在这个时候也只能作为一个参考——事情在发生之前,都是可以改变的。倒是口中小声地念着“不郊、不庙、不朝者三十年”之类的话时,对面的地方,刘守义皱着眉头疑惑地望过来。

“什么?”

“呃……”

随后看着日光之下浓浓的两行墨迹,赞扬的语气大约能判断出来,连续的两个“极好”,但是问题是……

为什么会这样?

许墨……好吧,承认有这回事。

他做了一些事情,但是本身并不是出于名利目的,因此事情做了也就做了,只要结果过得去,他随后或许就会忘记掉。

但是即使能想起来,那也是很多日子以前的事情。秋天的时候,许家落到了很艰难的境地里,当时的情况下,他尽力而为。这些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做出来的事情,并不值得夸耀,他也只是偶尔想想或许可以做得更好一点之类的。其余的,便没什么了

这个时候怕是墨贡的事情尘埃落定,京里面将消息反馈回来了。没想到居然会落到他的身上。

无心插柳之后的意外……但是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

心绪纷乱,思考,权衡,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良久之后,他才偏了偏头,伸出左手的指头在纸页间稍稍弹了弹:“那么,这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刘守义脸上微微露出意外的神情,在他的理解里,面对这样的事情,许宣起初最可能的反应自然是震惊,之后大概便是激动了……但是并没有想到,这些在常人而言,或许算得上惊喜的事情,在许宣这里,反倒让他看起来有些沉重……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时候真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年纪。以他的年纪和个人经历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读书、科考,早先是不如意的,后来还做了生意。

这些事情……远远不至于支持他到现在这一步。

怪异的眼神在刘守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回过神来:“徽州府去年年末所纳的墨贡大放异彩,在京里得了很高的赞誉。从眼下的局面来看,许家那边也没有让你吃亏,你这个制作者的名字已经被专门提过了。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皇上记住了你。”

许宣点了点头,沉默而来一阵之后,随手指了指手中的纸页:“那这个章……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写过什么。”眉头有些纠结的锁在一起。

刘守义望了他一眼,随后苦笑着说道:“这些在其他人那里,恨不得没日没夜说的事情,在你这里居然就这般忘记了?”声音说到这里,显得有些复杂,随后接着响起来:“其实你的是写过的。当初的那篇章,实在让人惊叹。本官请来的几位先生,大概是惜才,将章送到了一些故交那边,那些人如今在京中或许身居要职,或是士林之中有些影响。

“原来……是那篇。”许宣沉默着不曾说话。

“问帝王之心和帝王之政”,秋天的时候借着自己的手写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忘记了,只是潜意识里,那篇东西并非他所写,因此便不曾安在自己头上。从学的角度来解读,章虽然好,但比之一些千古名篇,差距还是很大的。但是考虑到政治意义,以及囿于八股的格局,能到那一步,也算是极为难得。

那个赵秉忠……眼下还穿着开裆裤吧?

“总之章后来也通过某种渠道传到皇上那里。只是,这般的夸奖……啧,算是殊荣了。”

许宣闻言不置可否地笑笑:“殊荣么?”

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特殊的代表意义,夸奖只要停留在口头上,那么终究不算什么。如果非要探究出一些东西,将字里行间的意义迁移到其他的地方,则需要两面来看。

好的一方面,他算是进入了高层的视线,还是先前不曾想过的那种。这个之后,他自己也乍然间有着几许不明觉厉的感觉。

但是另外一方面,不好之处或许更多一些。

“这是好事吧?”

刘守义偏头笑了笑:“你觉得呢?”

“才怪……”他表情露出几分苦恼,说完之后,望着头顶的日光微微叹了口气。

皇帝的夸奖并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尤其是眼下,这位天子还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有事情是能够说的上的?原本自己还没什么,做做生意也可以,考考科举也可以,虽然不大喜欢,但是若是走入圈子里,抄两首诗装一下人也没有什么压力。反正时间还有,很多事情慢慢做。

但是这个时候因为某人陡然间的夸奖,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就落入很多人的视线里了。对许宣而言,这算是计划之外的事情,即便先前考虑到很多的可能,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将这种情况考虑进去。但是这样未免太……糟心了些罢?

不过是夸自己几句,自己原本的生存空间就被急剧地压缩掉。之后的路,或许就没有之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尤其是于家的关系,在朝中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加上申时行……原本只是一个小角色的自己,随后被夸奖了之后,角色的本质没改变。但是作为众矢之的之后,结果……恐怕会很凄惨。

朝堂之中的权利斗争,卷起的风浪到得眼下才刚刚过去。即便再小的事情,怕都是能拿来作章的。

按照先帝穆宗的布置,原本外廷的顾命大臣中高拱排名最靠前的。穆宗临死前抓住高拱的手,临危托孤,说了“以天下累先生”,“事与冯保商榷而行。”接着,司礼监太监冯保宣读给太子朱翊钧的遗诏:“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荒怠,保守帝业。”

三辅臣即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人。而在宫中,小皇帝自然还得依靠冯保。冯保与高拱的关系曾经一度非常恶劣。

此前,司礼监几次掌印太监职位空缺,高拱先后推荐了陈洪、孟冲,就是不愿让冯保做掌印太监。冯保此人虽然是宦官,但是在宫中学了些东西,至少在一群太监之中算是少有的知书达礼,又喜爱琴棋书画,很有涵养,所以很受穆宗的喜爱和重用。

冯保利用皇权更迭之间的权力真空,轻松地通过一道遗诏,将孟冲驱走,自己做了掌印太监。但是,就高拱来说,对冯保自然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在高拱的授意下,工科都给事中程、吏科都给事中雒遵、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都开始猛烈弹劾冯保。在做这场斗争之中,核心自然是冯保和高拱,而张居正表面上站在高拱这边。但是,实际上,张居正与冯保关系非常密切,早就预谋赶走高拱了。

随后,冯保利用高拱曾经说过的“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一句把自视甚高、性格粗直的高拱赶离京城。高拱一走,高仪也惊得呕血三日而亡。三位内阁顾命大臣中只剩下张居正一人,担当辅弼小皇帝的重任就落在他的肩头。从此以后,万历朝的前十年,小皇帝的生活基本上是受三个人的规范:一个是自己的母亲慈圣李太后,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一个是内阁大学士张居正。

因为问题就来了,眼下小皇帝的一句夸奖,明显是任性所为。落款处的一个“朕”字,所暴露出来的便是小孩子心性。那么落在那些贵人眼中,会怎么想呢?在原本的记忆里,万历皇帝小时候酷爱书法,但是被张居正骂不务正业。眼下他既然赞赏自己的墨,恐怕还处于书法爱好者的阶段。随后多为帝师的张居正骂他几句不算什么,但是若是同时骂上自己几句……

啧,心情复杂极了。

在刘守义这里,暂时而言也没有其他的建议,随后打个哈哈,便离开了。刘守义在后方望着书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

杭州城沐浴在新年的喜庆之中。钱塘自古繁华,无论风调雨顺的年景,还是饥荒的年岁,杭州似乎同人间的苦难总是隔了一层的。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此时此刻,家家户户的人们穿新衣、戴新帽的景象同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当然也会有属于杭州的一些过节风俗。物质匮乏的年代,富贵的人家同贫苦之人,在过节的准备上或许差距巨大。倒是风俗之类的,无论贫富贵贱,大抵都是一视同仁的。因此眼下这些最受重视了。

杭州于家在正月初一这一天颇有些安静,若是细心的人,其实也能发现,这样反常的现象从除夕晚间就已经开始了。作为杭州大族,于家的正月总是很热闹的。不断有人说上门拜会,拉拢一下感情。虽然于家并没有大官在朝,但忠良之后的名声还是很有分量的。何况,于家结交广阔,近来更是听闻有一个叫李贤的于家晚辈准备同申时行大人的千金联姻。

联姻的消息也只是少数人知道,以申时行如今的地位,若是能同他拉上亲戚,那么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至于为什么于家的后代会姓李,这个也出现了很多的说法,子丑寅卯的,很难分清楚。

但从正月初一这天开始,凡是去于家拜会的人都能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对于众人的恭喜和道喜,于家显得有些冷淡,并且到得正月初三的时候,整个于府开始闭门谢客。去拜年的众人在正月里吃了闭门羹,心头都有几分不愉快,但是随后也纷纷开始猜测,于家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莫非是联姻的事情黄掉了?

知府大人后来专程拜会了一趟,他同如今把于家的族长于广私交甚密。因此,见到的是见了,随后一通会晤出来之后,有些摇头叹气。但是终究不曾说什么。依照众人对知府大人的了解,既然他不想说的事情,那么即便再旁敲侧击也没有大的用处了。

而在杭州的一众才子当中,有一个说法倒是开始悄悄流传开来了。据说那个叫李贤的年轻人被人殴打成重伤。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胆子真是包天了。虽然对这样的消息持怀疑态度,但也不耽误众人有时候真的会去想一想这件事情背后的可能性。

另外有些反常的还有邓家。

原本每年节庆,杭州邓氏张灯结彩,炫富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流水席,发红包……这些事情每年都会成为杭州众人事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当然,连带着也会极大地提高邓家的名气。

作为商贾之家,用来提升名气的方法有很多,但是见效最快的莫过于用钱来砸了。

但是今年正月初一的早上,人们期待已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原本以家资雄厚著称的杭州邓氏,似乎遇到了什么事情。有心探究的人们从邓家一个不方便透露姓名的下人口中知道了,似乎遭了巨大的损失。

……

正月初三的早天空灰蒙蒙的,随后有雨落下来。

于家。

于广在窗前的地方,伸手在纸页间涂抹。丹青是他比较擅长的东西,每次画出来,很多人都会抢着要,因此更多的是作为一种交际的手段。但这个时候,纯粹是为了舒缓一些内心烦闷的情绪来做这些。

自己有个孙子,早些年疏忽了,在外面流落了很多年。后来费劲心思找回来,还不大愿意姓于。奈何这个孙子相较于其他的子孙而来,算是比较出色的。后来联系了一桩亲事之后,他才勉强同意回归于家。爷孙俩要说有多深的感情也不尽然,但是总归是血浓于水的。原本以为有了那桩亲事作为纽带,改变他大概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但是,在出去一趟之后,一切都变了……

草丛中朴实的猛虎,这是他画过很多次的东西,但是今日一连画了几张,都觉得像猫。随后气闷地将笔狠狠朝身边的笔架上一掷。

“来人!”

这般说了一句之后,身后拿起湿润的毛巾擦了擦手,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清濛濛地打在房前的院落内。

“爹……”

外面传来呼唤的声音,随后有中年人的身影在外面等了等。于广在里面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之后,那边才走了进来。

“贤儿的事情……”中年人一袭青衫,表面看起来有些弱,进来之后开口便这般说道。

于广闻言,伸手在桌子上重重地点了点:“徽州府那边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短时间,还未曾回报回来,但是通过之前于家、邓家人的说话,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读了几年书。”

“普通的生意人?”于广闻言微微重复了一句,随后摇摇头:“若真的是普通的生意人,哪里值得刘守义那般保他?”声音说这里停了停,随后伸手在桌角的一叠信封里抽出一盏,扔在桌上:“信……都写到家里来了。”

“刘守义……”中年男子闻言,脸上露出几分不忿:“哼。”

于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将身子陷入宽大的太师椅上:“贤儿的事情对苏州那边不要隐瞒,如实禀报便是了。眼下所能做的,便是换取同情了……至于徽州府那边,老夫并不担心刘守义,但是他身后的人……”声音说道这里顿了顿,才继续响起来:“总之,他也已经要离开徽州府了,新赴任的知县是哪位?”

“这个……”中年人闻言,稍稍迟疑了一下。

于广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冷意:“有你这般做父亲的,难怪儿子会出这样的事情……”说完之后,慢慢的将眼睛闭起来,过的片刻的时候,再次睁开。发现中年男子依旧愣愣地站在眼前。

他伸手重重地在书桌上拍了一下:“告诉给严知理去信,让他到岩镇赴任后,替老夫做一些事情。

中年人闻言愣了愣,随后猛然点头。

“是、是……”

新年的脚步一直朝前,正月初三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天气凉了一阵,雨整整下了三天,然后又是阳光普照。

许宣是在正月初九这一天,知道了许安锦即将嫁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