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的清晨时分,原本晴好的天空不知道从何处聚来一团云层,黑压压地将头顶的日光遮住了。阴影笼罩在半个城市的上空,就如同心中的一片阴翳一样。须臾之后,日光从云层的四周溢出来,化做道道光柱,整个世界于是都显出几分古怪的色彩。

白素贞起得很早,因为心头的事情,这几日睡眠的质量很糟糕。原本以她的医术,要解决这个问题,大概也不会有多困难。针灸、药物等等,总归有很多使自己入睡的法子。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辗转反侧间,一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反倒让她觉得踏实几分——便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提醒自己关于某些事情的紧迫性。

当然,这样做后果也是有的。便是使得她原本清丽的面容上,稍稍显得有些憔悴。不过问题不大,她原本就是极美的女子,即便憔了,倒也不算难看,反而显得更显得几分异样的动人。

类似我见犹怜的感觉。

“变成熊猫了啊……”

早晨同许宣碰头之后,将劝说众人的进展交代清楚,随后定一下后面的计划。许宣将事情的要点提出来,她会根据实际情况做一些补充。这样之后,免不了会被对方这般打趣着说上几句。

其实也不知道熊猫到底是什么,总觉得熊和猫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吧?但是总归也知道,这应该是一句嘲笑的话。于是微微有些恼了。即便大气婉约如她这般,也无法改变她身为女子的事实。因此对于容颜之类的,多少还是在意的。

在去往东巷的路上,二人说着关于天花的事情。那些猜测中的隐在暗处的肇事者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这几日也留心过了,并没有特别的发现。聊了一阵,许宣突然说道:“等事情过了,要好好睡一觉。钱你或许不感兴趣,但是睡觉睡到自然醒还是可以的……”

那边白素贞稍稍呆了呆,随后愣愣地点点头:“好。”

……

在下个路口,二人分道扬镳。按照昨日同方元夫的约定,今天许宣要去拜访一个重要的人了。其实在他这里而言,心中其实有些期待感。眼下他表面上一个年轻的书生,其实实际年龄要大上许多。先前接触的人,大部分也只是同他一般的。因此,有时候想着同许家姐妹、同白素贞的关系,总觉得像是……

怪蜀黍?

好吧,不过眼下要去见的人,不论前世今生,都算得是长辈了。

……

这里是城市东偏南的方向,穿街走巷,颇费了一番功夫。到得见到几座民居,掩映的屋舍之间露出有一方小池,才知道应该是没有走错了。

在先前同方元夫的约定里,池塘是标志性的东西。春日的池塘边,有着迎风招摇的嫩草。许宣路过的时候,一尾鲤鱼跃出水面,随后“噗”将水面砸出一朵浪花。

螺旋状的波纹。

偏头看了一眼,附近的几栋民居错落有致地排列,大门朝南的地方敞开。远处巷口的地方还有着字迹。

敬德巷。

他左右看了看,这边虽然不曾到过,但是按照先前方元夫的描述,八成就是了。

并没有想象中高人隐士的清环境,但也没有大户人家的富贵庸俗的气息。不过寻常人家的门庭,门前的地面干干净净的。池塘边有一方小亭,四角翘起如同鸟儿的翅膀。厅内石桌、石凳,桌面上面摆着下了一半的围棋。黑白的棋子,错落摆放,一手残局,到颇有些别致的感觉了。

因为门是敞开的,倒也不用敲了,径直走进去。

前院的地方,一个老汉在劈柴。一身粗布衣装,见他进来,“噗嗤”一刀,柴火被劈开成两半。随后只是随意地打量了许宣一眼,低头继续忙活起来。

如同寻常人家老汉一般,到没有想象中脱俗的感觉。

“咳,在下许宣。”

恭恭敬敬地冲那边拱拱手,劈柴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带着几分鲜明的节奏落下,并没有理会他。

好吧,大概高人做派,这个可以理解。许宣淡淡地笑了笑:“长生公,如何亲自来做这些?”

话落下来之后,那边老者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哦,你找罗长生?”

“呃……是的。”

“那你在此处同老朽废话做甚?”

许宣闻言,表情稍稍愣了愣:“你不是?”

那老汉看了他一眼,随后淡淡地摇摇头:“去里面……”

继续重复着劈柴的动作。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匆匆穿过院子,他不由地在心中腹诽两句。故事里的高人不都是应该装作最普通的模样,刻意降低存在感的么?

两进的院落,在最里面的地方,传来猎猎的拳风,当然,其实所谓的拳风更多的是衣袖的声音。

他走进去时,那边正好收拳,目光朝他看过来,露出惊喜的表情。

“汉,你来了。”

正是在等他的方元夫。

“嗯,你师父呢?”

二人说着话,朝客堂的方向过去。

“那日我将你说的消息告诉了师父之后,他很重视。其实原本也想着见你一见的,今日就让你过来了……先去喝茶……”

“这事长生公如果愿意出手,想来就简单多了……”许宣说着话,目光突然微微一窒。

那边一袭灰衫的老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屋檐下,望着许宣笑眯眯地捋了捋胡须。

居然便是先前劈柴的老者。

“你、你、你……”

惊愕的表情停留许宣的脸上,他伸手朝对方指了指,随后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失礼,连忙收了回来。过的半晌,才惊疑不定地问了一句:“不是在劈柴么?”

“哈哈。”

对面的地方,老者哈哈大笑。

方元夫在一旁摸着鼻子解释道:“你先前见到那位……是长望师叔。乃家师的胞弟……”

许宣偏头看了他一眼,过的半晌才明白过来。

“双胞胎啊?!”

方元夫笑着点点头。

“见过长生公。”

许宣躬身行礼之后,那边点点头,似乎因为将许宣吓到,显得蛮开心的。

……

客堂的地方,几盏香茗泛着袅袅热气。

“这是老朽自己所种的茶,许公子尝尝……”

“好茶、好茶。”

老者偏头笑笑:“你这后生,极是敷衍。”

言谈之间,似乎半点不见外。而对于许宣而言,因为心态的问题,也没有太多的拘束感。随意的说些话,其实双方彼此之间都有过了解了,倒也没有太多的生疏。

叫罗长生的老人,须发已经全白了。脸色红润有光,显然是擅长保养的。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响,但是沉稳有力。

“老朽现在终于知道汤九仙为何要收你为徒了……”老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随后点点头:“听闻你习练‘清和经’不过月余,居然就有这般成效。”说到这里,他有些感慨的摇了摇头:“以你这种入门的速度,老夫平生也不过见过几十个。”

“呃,几十个……”许宣喝了一口茶,茶叶带着几分清香,果然是不错的,随后才说道:“我还以为长生公会说平生仅见。”

“呵,几十个,已经不少了。”

到底是习武之人,专业方面的问题向来都是最为关切的。

“从最初开始练习之后,有了气感,随后就是照着那些姿势进行一段时间的温养……不过,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吧?”许宣有些奇怪的说道:“为何你们都这么意外?”

说起来也是观念的原因,许宣骨子里依旧是现代人的思维。在现代科学的影响之下,即便一个普通人,大抵也都明白人体的基本构造,器官的基本功能。那些东西或许没有用,但是在这个时候习武的过程中下意识的就用上了。效果自然是不同的。

“汤九有个好徒弟。”罗长生笑了笑:“不过我老夫的徒弟也不错……”他说着望着一旁的方元夫笑了笑:“而且,他只有你一个弟子而已。”

“长生公莫非同他认识?”

“呵,岂止是认识……”罗长生说着,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几分回忆的色彩,随后才笑了笑:“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这个时候,谈话也过去了一阵,应该说些正式的事情了。

“你之前说的事情,老朽已经派人过去查看了……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但是凭直觉,你的分析不无道理。”罗长生皱了皱眉头:“如果真的是那样,确实是一件严重的事情。不过,为何不曾报官?”

许宣闻言笑了笑:“您老应该知道,严知礼并不待见我,这事情我是不能去的……况且,解决问题的方法其实也不难,只要接种牛痘也就可以了。但是我想这样的举动,严知礼绝对不会答应。因此,现在告知官府,其实意义不大。”

“所以,此事要长生公帮忙了……”

在岩镇,如果说官府的势力是占了主要层面的,但是灰色地带其实便是如同罗长生这样的身份的人老维持。虽然以他本人的声望,或许不屑于去做那些事情,但是地位毕竟摆在那里。即便先前于贲,也是很给面子的。因此只要他开口,也肯定会有人帮忙。

说了一阵,罗长生笑了笑:“这些事情,直接交代元夫去做便可……老夫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他说着声音顿了顿:“你所言的接种牛痘,是如何做法?”

许宣偏头看了方元夫一眼,那边摸了摸鼻子:“若是汉不介意的话,在下倒是想试试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许宣声音轻轻的说了句。

“很危险,会死人……”

方元夫愣了愣,他才接着说道:“才怪。”

“你这晚辈,简直惫懒……”

庭院的屋堂里传来了咳嗽的声音,某个欺主的恶客被人随后掀翻在地上。

“以大欺小……不对,还是以多欺少啊……”

……

再过一日,天就下起雨来了。典型的春雨,湿漉漉地打在地面上,如油一般润泽。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洗过了一般,喧嚣远去。

白素贞打着伞,同许宣在巷口处见面。

这几日都在做着劝说的举动,去往那些出了天花患者的家中。其实种痘的举动,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不过因为种的是人痘的原因,危险性很大,一般是不会选择的。但对于很多人而言,终归不陌生。

如今,无非是将牛痘的概念解释清楚。得了牛痘并不会死人,甚至也不会如同真正的天花那般出现可怕的毁容状况,这个现象在生活中其实有人注意到了。她所要做的,也就是将这种人们既已知道的现象做进一步的深挖。

开始的时候,自然还是不听的人更多一些。因此,局面很难打开。但是几日之后,当新的天花患者出现了。人们心头一直压抑住的恐慌情绪,才突然炸开。

局面因此有了改变。

但是如何劝说也是一件技术活。许宣已经在这之前,替她整理出了一套专门的劝说词。这些东西,来自于后世的“推销”理论,不过是将天花乱坠的说辞换了一套外衣,内核还是不变的。以那个时代人们的见识,也常常被糊弄住,这个时候就更加容易了一些了。

而且也不再提种牛痘的说法,而是将之定义为一种新的医治手段。反正这些东西,也没有必要真的解释清楚。不说牛痘,人们心理接受起来也方便多了。硬如磐石的局面,才开始松动。

总算是在张家顺利地进行了一次。牛痘的接种过程其实很简单,仅仅是在手臂上划一道口子……当然,为了让事情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白素贞还是做了一些多余的动作,让整个过程看起来高端了很多。比如很多名贵的药材,灵芝人参之类的,蛮能唬住人的。除了第一次的生疏之外,白素贞很快就变成了行家,这方面,她确实是有着天赋的。

而有了第一次之后,事情就开始变得顺理成章。接种了牛痘的人,开始几天虽然出现了一些低烧的症状,因此难免会恐慌一阵,但是这个过程中恐慌的情绪还未曾到得顶点。那原本就不严重的烧热,就很快褪去。一切都与平素并没有半点异样,这样之后,也就开始适应了。

一切都被控制的很好,但是背后的东西其实也不简单。需要对于接种牛痘的家庭有些充分的了解,对于他们在接种之后面对类似烧热以及轻微红疹状况的反应有一个大概推断,并且,每一种有可能让二人的举动曝光的结果,都要做出必要的预警。

这些自然是许宣来做的。

意外不是没有出过,比如徐家就有人因为烧热,做出了一些比较激烈的反对举动。但是很快被罗长生摆平了。有时候,一些暗面的力量动用起来,反倒更方便一些。

于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东巷一带的人家,都已经接种了牛痘。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这边相对偏僻,这些天得了天花的人家同外界的接触也少了起来,因此暂时而言,还能够处在保密的状态里。但是随着之间推移,他们心中的危机感解除之后,终究瞒不住人。

但好在,在事情暴露之前,终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昨天晚上……”

如帘的雨幕之中,书生同女子一道撑着伞,边走边说着话。

夜幕悄然无声地降临。

……

李毅望着严知礼在灯火中显得疑惑的眼神,讲脑袋低垂下去。宽敞的书房之中,因为二人谁都没有说话,显得有些沉默。良久之后,还是严知礼伸出手指在身前的桌子上敲了敲。

“分明是照着先前的做法来的,为何没有效果了?”

事情既然决定从东巷那边开始,其实隔三差五的都将人派过去。开始的时候效果不错,天花的疫情其实已经开始蔓延了。按照原本的计划,只要病情开始感染,那么即便什么都不做,疫情就会自己蔓延开去。感染的人数会不断往上翻,这样的过程中,他所要做的事情就会很方便……

“莫非真的是白素贞?”严知礼皱了皱眉头:“她的医术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

事先决定这么做的时候,严知礼已经对于天花这种疫情是有过了解的——易于感染,并且难以医治的特点,让眼下很多医者束手无策。但是这个时候,无论他派过去的人做怎么的努力,疫情都没有进一步扩张的趋势。

思考了片刻,他继续说道:“如果实在不行,那么就换个地方吧……东巷那边,暂时不管了。”

李毅沉默地点点头,眼中一抹惊疑很好地被掩饰住了。相对于严知礼,他的疑惑甚至更多。

事情的前因后果,很多都被他做了隐瞒,并没有如实地告知严知礼。他已经知道白素贞在做一些事情,似乎远不是隔离那么简单。原本以为不过是妇道人家争强好胜的举动罢了。但是……随后的结果确实太出人意料了。

能够避免天花的传染……

严知礼还在怀疑白素贞的医术,而在李毅这里其实已经确定了某种可能性。

……

李毅告退之后,严知礼目送他出去。随后脸上疑惑的表情慢慢隐去,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身后的屏风里走出一个人,一袭普通的书生衫,摇着折扇。

“东巷那边,今日出了状况……这李毅之前,显然隐瞒了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