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片刻之前,那时候佘文义正在走神。

“几位叔叔,账册的事情……事先可有过联络?”许安绮这般问了一句。

季文中三人连忙摇头否认:“不……不曾,不曾联络过的。”

“那倒是巧了,整整六本账册呢……”

“是五本……呃。”

这时候大的节奏便是质问和辩白,几个人虽然思绪都有些混乱,但是心里总还有个声音提醒着自己——除了承认自己在账册上做了手脚的事情之外,许安绮说什么他们都只咬死不承认,反着来便好了。这也是事先有过约定的事情。其实就资质来说,他们算不得出众,多年经商,虽说心里的抗压能力也提升了一些,但总的说来,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有些怯的——长辈的呵斥、同僚的目光、以及东家许安绮质问……等等等等。所以一听少女说“六本账册”,心中觉得不对,于是李尚质下意识地连忙开口去辩白,却不料这恰恰中了许安绮的下怀。

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季文中三人脸上开始苍白起来,至于李尚质,额头上更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很多事情,于是便清楚了——这三人明显说了谎。

他们做的事情,本来就谈不上讲道义,这时候谎言又被戳穿,于是,众人便失掉了对他们的最后一丝信任

许宣将桌子上的橘子剥完,这时候肚子有点撑着,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觉得许安绮这一招巧妙得很,随后又想起前世——或者说后世——的某个“鼠老”、“亮月”的阴损游戏来。

紧接着,许安绮乘胜追击,摆足姿态,说了几句之后,那边三人见无论如何也都没有人再相信自己,才无奈地点点头,对某些事情做了肯定。

而这时候,佘文义还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考之中。

不得不说,有时候很多事情即便事先做足了准备,但是等到真正要发生的时候,其实意外也还是蛮多的——便如此刻这般。

许安绮先前说了很多的话,无论是懂还是不懂,有用的还是没有用的,其实主要目的也就在这里了。在这般场合,她只要说话,众人的焦点就落在她的身上,若说得多一些,气氛就会随着她而动,进而便能多掌握一分主动。随后借着这份主动去将一些事情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一番,若能将事情解决的话,那再好不过了。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少女心中其实笃定了背后的主使是佘文义,这也是根据根据许家众掌柜的资历所做的一个简单的排除法,随后留下几个人选,其中之一便是佘文义。但那个时她还不能坐实自己的判断。等到了厅堂之后,发现在账册上做了手脚的五个掌柜只来了三人,其余的淮安和扬州那边的掌柜却根本不曾到来——那两人和佘文义向来关系密切。虽然心中不愿接受,但是,事实便是如此了。许安绮知道佘文义不好对付,所以只是在开头稍稍提起他,随后一切的铺垫都是针对季云中三人去的。至于她说的话影响到了佘文义的心态,这横竖也是不曾想过的。即便这时候,少女还有些搞不明白。

佘文义这时候回神过来,心中也有些无语,但是事实已经如此了,他也不会再去纠结什么,甚至连季云中三人心虚的神色也不去在意。他原先的一些打算也不复杂。账册丢失的事情他是拿捏着时间,控制在这次会议召开的前一天让许安绮发现的。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让许安绮在短时间内乱了方寸,另一方面也让她知道许家已经有人叛变的事实。在佘文义想来,这件事情一定会从现实和精神两方面束缚住许安绮的手脚。

在他原本的想法里,许安绮大概不会将账册丢失的事情在这般场合摊开在明面上。许家到了如今的境况里,任何不利于大局稳定的消息都要封锁才好——有经验的人都会这么处置。那么,随后的会议进行商讨的时候,因为五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掌柜存在,很多事情即便商讨出结果,许安绮也不敢拍板

。当然,他也给许安绮留了暗示,让淮安和扬州那边的掌柜缺席会议便是如此了。他相信以许安绮的聪明伶俐,这些事情不会看不清楚。接着,等会议之后这些事情转入暗里,自己再与她正式摊牌。

这样一来,便可以避免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曝光,虽说即便曝光他也不会太过担心,但是毕竟也是麻烦的事情。另一方面,从内里说,他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这些年来对许家毕竟还有一些感情在。之前他在和程家的交涉之中,已经努力地为许家挡住了几种更具破坏性的计划。在他看来,他自己的行为只不过为了生存下去,良禽择木么,至于许家,他尽力照拂下来,留一条活路给许家,许家生意上极大一部分市场份额便可以了,也不会真的就要许家家破人亡才好。

原本他是这般计划的。

只是,许安绮涉足商道的时间毕竟短暂,甚至在不久之前,她还只是一个闺中待嫁的少女。每天的所做的事情也只是翻看些话本小说,或者绣些女红罢了。虽说如今她进步得很快,说话分寸的拿捏,语气的把握,也都有一定的气候了,但在有些方面还是不足的。这导致她偏偏敢把一些事情摊开来说,这样类似乱来的举动,又偏偏打乱了佘文义的布置。

乱拳打死老师傅啊,有时候,这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此刻既然横竖已经置身于不利的地位了,若还去遮掩,便会越来越被动。佘文义是一个喜欢主动的人,摩挲扳指的习惯性动作停了下来,他便做出了决定。

“说的好啊!”佘文义有些叹息,随后偏转了话音:“小姐,你若要问什么便问罢,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了。”说着朝许安绮拱拱手,态度坦然平和,仿佛他所做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说的地方。

刚才佘文义走神的时间里,众人都已将事情搞清楚了,这时候见他能在做出类似背叛的事情之后,还能这样姿态从容,心中有底气的样子,加上许家的很多掌柜的对佘文义本来就很钦佩,此时此刻,这种钦佩抓换成某种担忧和畏惧之类的情绪,于是眼神都有几分复杂。

见佘文义似笑非笑的表情,少女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除了问他一句“为什么”之外,居然说不出其他的了。若要再细究一下,其实她心中根本就没有谱。她在病中对一些事情做了计较,以及先前的一番有针对性的布置之后将很多东西撕开来,便耗去了极大的心力

。此刻,有些事情是摊开了,但是摊子却很乱,她想要更努力地去收拾这个混乱的摊子,但是身体的疲累又一次涌上来,前所未有地强烈虚弱……

少女觉得身子猛地一沉。

“小姐!”云珠一直在关注着她,这时候连忙将她扶住,一旁的黛儿也过来帮衬着将少女扶到一旁的太师椅上。众人随后才反应过来,许安绮是带着病站着撑到现在的。

此时少女能说的、能做的都到了极限,脑海中的思路断掉了之后,本就是强打起来的精、气、神,瞬间就委顿下去。

“小姐既然病重,还是回去休息罢!”佘文义开口说道,声音中有几分些关切。虽然他做的事情有些对不起许家,但是就个人感情而言,这姑娘是他看着长大的,眼下见她憔悴的容颜,心中也不免有几分怜惜的情绪。只是这样的情绪持续了片刻时间,便被他压下去。

“不!”少女咬牙说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几分倔强,但是并没有持续太久,又虚弱地补充道:“不……”

场面有些尴尬。

少女显然想做一些事情,但是,确实力不从心了,心中的无奈、不甘、愤怒交杂的一起,还有药效似乎过去了,身子又慢慢的烧起来。

“我不要……不要……”这时候她只是喃喃重复着这些,声音低低的。众人看了之后,也不由地叹了口气。即便一些本来就存着几分异心,一直在冷眼旁观事态的人,心中也不由地柔软了一些。

……

“好吧。”沉默了半晌,静悄悄的厅堂有声音响起来,众人稍稍愣了愣,才发现那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身子,正慢慢地走到许安绮身边,随后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少女眼神中透着几许无助。

“你看吧,先前我就说有些事情让我来的嘛。”许宣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少女怔了怔,恍然间见那书生从容地转过身,朝佘文义拱拱手:“佘掌柜你好,在下许宣!”

声音响起在少女的畔,有些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