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有过去劝解一番,横竖他是主人,汪汝才还是给面子的,接着回到自己座位上,又和四周的商贾们高谈阔论起来,神情得意。他倒不是真的要让邓万里喝酒,目的说起来也简单,他和邓万里是有矛盾的,那杯酒是斗气酒,邓万里要喝下去,无形中在气势上就矮了一截

。若是不喝,那更好,主人家出面将事情压下去,回头人们说起来,邓万里也很被动。另外的,便是白白欠了钱有一个人情。人情这东西,大小不论,在生意人这里都比较看重。因此,眼下邓万里只是勉强笑笑,情绪并不好。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众人心中免不了暗自摇头,这两人的矛盾,还不知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小小的插曲自不会影响到大的气氛,雨幕笼罩下的厅堂里觥筹交错。

程子善目光落在许宣身上,那一桌气氛比较融洽,许宣不知道说了什么段子,惹得范阳微微拍手,其中有个书生掩嘴轻笑,神情似女子一般,倒是有些奇怪了。其他人也大抵是一片欢愉的神色。他眼神微微顿了顿才移开,其实心中蛮疑惑的。刘世南雇凶杀人的事情,他知道一些,不过也是事后佘文义过来找他的时候才知道,这事情背后居然有佘文义的影子——凭佘文义的人脉,难怪能使动于家兄弟了。

不过,等到佘文义将事情说明白之后,他才知晓于家兄弟杀人不成,反而因此丧命的事情,当时确实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佘文义为这事情找到他,一方面是表示亲密。眼下的局面,佘文义即便心中后悔,也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许家,因此,便之后将程家这棵大树抱劳。另外的,也未必没有想将他一起拉住的意思。不过程子善并没有反对,后来派人和于贲接触了一次,才知道这中间还有其他人出手。于贲似乎不想谈这些,只是含糊的说了声,要不了多久,此仇必报之类的话。

但这些眼下在他心中已经是有些无关的事情了,对于许宣他心中并没有好感,相反恶感更多一些,他的死活并不被程子善放在眼中。许宣在许家掌柜聚会时候的一通乱拳程子善也知道,但除了坐实他的不学无术、无赖耍横之外,其余的确实也没有什么了。他今天来此,其实有着重要的目的,这时候想起来,心中居然微微有些紧张和忐忑。

许墨风波之后,程家和许家被同时推到风尖浪口上,许家的劣势正通过近来新墨的推出不断弥补,而程家先前的一切准备落空之后,反噬的很厉害。外部的生意往来受影响是铁板钉钉的,但是因为时间关系,眼下还不明显。

更为严重的反噬发生在程家内部。程子善的祖父程君房如今已经算是半退隐的状态,除了钻研墨道之外,对生意并不很留心。之前对许墨的打压行动,一直是程家三房——也便是程子善这一房——在做布置。原本大房、二房并没有异议

。但是痛打落水狗的事情很多人都喜欢做的,事情失败之后,大房、二房抓住了机会,程家这几日表面上倒看不出什么,但是内里已是硝烟弥漫得厉害。

想着这些,程子善轻轻出了口气,还好那个人终于出手了,要不然事情就真的被动了。想到那个人,他眼神微微有了波动。

去年的时候,程家来了位张姓的西席先生,名字却不清楚。如同程家这般的家族,养一些出谋划策的类似后世智囊团之类的群体,并不算困难。这位张先生来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为人比较低调,轻易也不为程家事务提建议、说想法,这引起了程家一部分人的不满,但是家主程君房对他倒是颇为器重的,平日里礼遇有加。

后来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出手过几次,也就在在他的几次出手中,程家每每都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一些不满以及偏激的言论便消止下去,而张西席在程家众人眼中的也由一无是处、性格乖僻变得莫测高深起来。但无论如何,都是知道他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便是因此,程子善抓住机会想要拜他为师——在程家第三代中,或是出于自己的意图、或是背后有长辈怂恿、鼓动,有着这样想法的并不在少数。但是张先生平日里只是深入浅出,一直没有明确的表示过收徒的想法,时日一久,一些人也就退却了。程子善因为一直坚持,终于在某一天被张先生见了一面,当然,对方并没有收徒的意思,只不过偶尔会有一些指点。

说来大概很难有人相信,在徽州墨业闹出这般巨大风声的“许墨风波”,居然是西席张先生给程子善做练手的一次手笔。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程子善也已经找到了商战布局的节奏,但最后还是败了。程子善记得自己将这消息告知张先生的时候,对方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说了句:“对方身后有高人。”随后张先生给程家的几路生意做了重新布局,眼下效果还看不出来,但是程子善知道,他既然出手了,那么三房解决面临的压力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对于许家背后到底有没有高人的事情,程子善并不知道,但这一次来钱家,却是西席张先生给他的一次补偿。

具体说起来,其实很难以置信。张先生只是随手交了一些诗稿给他,让他尽量做些记诵,随后说钱府宴会时候兴许用的到。诗稿是对方平素陶冶性情的作品,张先生诗才很高,给他作品的又是专门挑选过的,所以要更加不凡一些。程子善记得当时看了这些诗稿的时候,满脑海都是张先生一袭浅灰色长袍,负手而立的样子

这些诗稿是极好的,但是同如今眼下的情形却毫无瓜葛,为什么张先生会说诗稿今次有派上大用场?程子善心中疑惑、忐忑着这些的时候,厅堂上首的地方,也在讨论着一些事情。

说话最多的当然还是刘守义,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一般人都会很识趣地做起配角来。这样的场合刘守义自然不会说官场的事情,只是偶尔说说诗词,或是说些自己治下的一些情况,偶尔互相吹捧。这些话题众人都能插进去说两句,所以气氛比较好。

“元公高风亮节,本官一直是佩服的。当年淮河决堤,水淹三千里,元公独立捐助百里防堤……”

“刘大人言重了,当年鲍家可是凭一家之力捐了八百里防堤,老朽做这些与之相比,实在不足道哉。”

老者名叫张元,正是刘守义口中的元公了。

刘守义便笑着点点头:“徽州鲍家,当初那是有圣眷在身的,做这些倒可以理解。元公……你就不必自谦了。”

刘守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的敬佩之情也是由衷的。张元年轻时,家境贫寒,当初只身闯荡两淮,业盐大半辈子,打拼出了庞大的家业。他为人仗义疏财,这些年来散财捐资,岩镇修路造桥的背后都有这位老人的身影。他平素喜欢读书,对于没有走上科举之路,引为他生平憾事。为了弥补遗憾,这些年来他不断出资捐助了很多家境贫寒,又很有前途的贫苦书生。这些人里的很多不负所望,走上科考之道,做出了成绩,如今士林中有他们中的一些,另外有些如今甚至已经开始主政一方了。

这些东西在张元自身这里即便不是很在意,但在他人眼中都是踏踏实实的筹码。上首的主桌上,商界宿老德高望重的有不少,但比起张元来还是有不足。不提别的,刘守义初来咋到,对其起码的重视还是必须的。

话又说了一阵,其间干了几次酒杯,刘守义突然说道:“元公先前一句话说的好,发了家也不能忘本,家业再大也不可恃财傲物,更不可为祸乡里。所谓鱼水情深,该多为乡里做些事实才是。生意人,还是纯粹一点好。若不是如此,元公哪里能似如今这般得人敬仰?”

张元笑着点点头,只当刘守义这话如先前一般的夸赞。钱有举杯子是手微微颤了颤,微微稳住之后,才勉强牵了牵嘴角,和众人一同附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