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楚的举动背后含义莫名,这时候也没有人能把握住,不过即便有把握的可能,眼下来说,这也都不是众商贾们首要考虑的问题。大部分人眼下所想的,无非是有人能写首好诗出来压住场面,减去不必要的枝节,让众人平安离去。

在座商贾中的很多人,早年时候都接触过诗书,即便没有多深入,但是后来投身商道,接触文人雅会的机会也是有的,因此,要说只是写首和律的诗作,问题不会太大。只是作诗这种事情,出口成篇的人或许有,但那属于有天赋的一类,大部分人总还是需要前期的情感酝酿,作诗过程中的反复推敲和斟酌,以及之后的润色等等,大抵说来,一首过得去的诗作到这一步也就可以了。

当然,即使如此,诗作的质量也无法做到保证。这时候也不具备这般按部就班的创作流程。若是无病呻吟,强邹出来一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意义并不大。眼下众人一方面希冀着令狐楚于诗词之道并不在行——当然,他既然叫人写诗,这个可能性或许不大。另外的,便是希望在座众人中真能出来一首压住场面的诗词。

这些情绪零零总总的,堆积到后来,最感压力的其实还是在座的年轻人。尤其是一些书生那里,他们中很多人平素热衷诗会、文会,但这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多在那些类似的场合露脸,即便没有写出什么好作品,但对自己的名声之类的也有帮助。这时候,他们面对长辈们不时投过来的目光和眼神时,心情便复杂了。

比如黄于升,他只是酒量不够,其实本身喝的并不多,这时候歇片刻,便已经清醒过来。随后的举动就是一直低头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即便是这样,那边他父亲黄德元灼热的目光还是让他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

除了黄德元之外,一些熟识的长辈们,也是目光殷切的模样

。在他们看来,黄于升之前写过的人生江湖是有些水准的。虽然事后很多人议论起来,对这首诗不和律的地方也颇有扁损,但要在往深里,终究还是文人相轻的因素多一些。无论如何,这首诗里某种气魄,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一听之下也能感受到,因此给予肯定的也大有人在。有争议本身就代表着不一般,黄于升因为这些还曾颇为自得过一段时间,只是到得此时也只好在心中苦笑一番,随后才更直观地意识到那首诗并不是他自己所写。

黄于升想着这些,目光瞥了一旁的许宣,见他只是皱着眉头,费力地做出思考的模样,觉得他也被难住了,心中的苦涩于是就更多一些了。

程子善对在座的年轻人都有些了解,有几位是有诗才的,比自己平素的水准要高一些,但也有限,眼下即便他们超水平发挥,所能写出的诗作品质也能够预料得到。至于黄于升曾经写出那首“人生江湖”的事情,程子善一直比较疑惑,但此时来说即便黄于升再写出一首“人生江湖”水准的诗作,他也不会觉得有压力。

他已经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前期保持低调,等到最后关头再把自己手中的诗放出去……这样,能够保证手里的诗作利益最大化。想想看,到得众人一片沮丧的时候,自己一首诗放出去……

呵,只是想想就觉得期待。

程子善目光随意地在同桌的几个秀才身上掠过,随后微微撇撇嘴,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几个秀才们这时候已经静若寒蝉,只顾低着头,先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气魄早已经不见踪影了。作诗的天赋和读书考功名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对等的,很多诗词写得好的,在科举上终其一生不见成效的人并不少见,反之也是成立的。当然,如果二者能兼顾,这样的人往往就容易出名。

眼前的几个秀才书是读了不少,平素聊天旁征博引也许勉强可以,但是横竖也还是掉书袋,没有达到博闻广识的境界,作诗在他们那里其实并不怎么擅长。于是这时候便将脑袋埋下去,心中满满的悔意,觉得本不应该参加这次聚会的。

当然,在座的年轻人有不少,有信心的人不是没有。一些人大概先前对这个题材的作品有过心得,这时候虽然心情紧张,但另一方面其实有些跃跃欲试。还有一些人,大概平素不惧写诗的,这个时候露出思索的表情,显然正在着紧酝酿东西。

这些情况也不仅仅只在年轻人那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商贾,或许平素都是拿诗词陶冶性情的,这时候也免不了想试一试

。反正死是死不了的,万一写出的诗词让那叫令狐楚的满意,收获必定不会小——做生意人的心思,往往表现在很多方面。

刘守义在上首地方坐着,面上看不出表情来,但他既然不曾发话,便也代表着一种默许的态度。这个没有办法,他现在对自己所做的事情的定位还只是试探,暂时不准备插手进去。令狐楚那边和钱家闹得越大,或许有些事情能够看得更清楚些。但另外的,他也必须把握好度,自己毕竟是地方父母官,不可能真的让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另外的,他本身对于诗词之道颇有心得,当年游学京城的时候,与人诗酒文章也是有过些名声的,所以这时候心中也不由得琢磨一番。

啧,写鹰啊……

宣纸已经被铺开了,用镇纸压住,侍女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磨了墨,随后急急地退下去。令狐楚在一旁,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随意对着身边一个人说到:“试试吧,不要害怕。”

对方是个中年商贾,这时候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他脸上微微变了变。片刻之前,他其实已经在考虑写诗的事情,原本有几句残句已经浮现出来了,这时候被令狐楚陡然点出来写诗,紧张之下,脑海中又变得一片空白。但令狐楚将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有拒绝的可能。

“去吧。”令狐楚在他肩头拍了拍。

中年商贾拿起毛笔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令狐楚只是在他身边嚼着烧鸡,也不催促。他强自平复了片刻,深深吸口气,哆哆嗦嗦半天,勉强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秋来鹰隼落……”

令狐楚将句子念出,过得片刻,不见那边动作,于是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中年商贾写完一句之后,手在半空中顿住,努力地回忆着先前所想的诗句,但是越是刻意之下,有些散乱的记忆碎片越发难以抓住,到得后来额上微微渗出些许汗水。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渗成一个丑陋的圆饼状墨迹。

“啧……你下去吧。”令狐楚撇撇嘴说道:“下一个,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