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若芸回过头,清亮的眸子在李卫东脸上注视了好一会,忽然笑了笑,说:“其实你也很迂腐,你知道么?”

“额?”李卫东一愣,说:“什么意思,你指哪方面?”

夏若芸俏脸微微一红,却什么都没说,低下头轻轻的踢着脚下的石块。好一会才低声说:“东子,我……这次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真的要谢谢你。虽然我也不觉得自己很笨,但是跟你相比,我觉得我差了好多,陆家的继承权我虽然能拿到,但是我……我很担心一个人会应付不来。”

李卫东隐隐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尴尬的咳嗽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心跳却突然加速,就好像揣了面小鼓,通通通的敲个不停。果然夏若芸抬起头来,美丽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说:“东子,如果我希望你留下来帮我,你会答应吗?”

“这个,咳咳,这个……”

李卫东尴尬的搓着两手,拒绝的话就在嘴边,但是看着那张活色生香、美到了极致的脸蛋儿,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正在这时,只听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是一声低低的咳嗽:“大小姐,李兄弟,很抱歉打扰了。”

“连三爷?”

李卫东总算松了口气,连忙冲夏若芸丢了个眼色过去。夏若芸虽然觉得他来的挺不是时候,可是也只能点点头说:“三爷,找我有什么事吗?”

“别别,大小姐以后叫我三叔就好。”连轻侯恭恭敬敬的欠了个身,说:“确实有事,不过不是找大小姐——李兄弟,老爷子想见你。”

“额,他……见我?”

陆家后宅,四楼,书房。

一位老人正坐在宽大的落地窗前,怔怔的望着窗外出神,表情木然,眼神空洞。他年轻时身材应该很高大,但是此刻却因过度的消瘦而显得形销骨立,微微佝偻的身体,让他看上去老态龙钟,毫无生气。只是浑浊的眼中偶尔会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似乎在显示他的灵魂还存在于这具躯壳里。

李卫东此时就默默的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苍老枯瘦的背影,目光中有些怜悯。

“欧阳烈火死了。”

“哦。”

“我没能问出灭门案的幕后主使人究竟是谁。”

“哦?”

对陆伯涵的第一句话,他并不感到奇怪,欧阳烈火断了一手,折了一臂,腿上还中了一枪,这三处重伤单是失血就足以要了他的命。再加上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最终功亏一篑,心理崩溃只能让他死的更快。但是让李卫东有些意外的是第二句话,以陆伯涵的心机,难道竟斗不过一个逼上了绝路的欧阳烈火?

陆家五十余口宗亲一夜之间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这种灭门血案绝不是只凭欧阳烈火和楚天舒这种人能够做得来的,他们两个充其量也仅仅只是内鬼而已,谁才是幕后主使,这个人如果不揪出来,对陆家来说就始终是颗定时炸弹!

楚天舒已经死了,剩下唯一的突破口便落在了欧阳烈火的身上,想逼他说出幕后主使,他的儿子欧阳钊无疑就是最好的筹码。尽管这样的做法有些卑鄙恶毒,但是不可否认却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李卫东并不认为像陆伯涵这种人会对背叛他的人心怀仁慈,或者是根本没有想到。

陆伯涵明显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苦笑了一下,说:“我已经答应他,只要说出幕后主使人,我就会放他儿子欧阳钊一条生路。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一口拒绝了。他比他儿子先死了一步,嚼舌自尽,尽管我已经给他准备了世界上最好的外科医生,却还是没能留住他的命。”

李卫东淡淡的说:“我明白了。欧阳烈火并非不想救他儿子,只不过他已经对你的承诺彻底失去了信任。”

陆伯涵默然。良久才低低的叹了口气,说:“其实这一次,我是真的打算放过欧阳钊,只可惜他对我的成见太深了些。”

“是么?”李卫东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缓缓说:“我想也许是欧阳烈火猜出了你为什么装成植物人也不一定。”

陆伯涵肩膀猛然一震,说:“李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卫东一声冷笑,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到了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有一个人,他曾经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过,所以变的谁都不再相信,一直到他晚年,身患绝症,而家族又突遭横祸。他知道在他的手下中间,一定有内鬼,却故意装作人事不省,置身事外,看着自己的手下勾心斗角,一个一个的死去……”

陆伯涵霍然回头,一双始终空洞浑浊的眼睛突然射出锐利的光,刀锋般刺向李卫东,低声说:“你说的这个人,可是指老朽么?”

“你认为呢?”李卫东丝毫不惧,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说:“陈老大不可谓没有心机,只可惜他太自负,本想揪出内鬼,但是假遗嘱却反而给了欧阳烈火可乘之机。他既然敢在遗嘱上做文章,当然私下里得到了你的同意,至少也是默许。或许陈老大没有算到欧阳烈火的野心,但是老爷子您是何许人也,怎么可能想不到?你却故意没有点醒陈老大,眼看着他成为陆家血案的第一个牺牲品!”

陆伯涵薄薄的嘴唇紧抿,一言不发,瘦的几乎脱相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像是变的深刻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陈烽死了,何守正死了,然后是陆养浩,楚天舒,这些人一个一个的在你面前倒下去,你却仍能无动于衷。如果不是陆老七在临死之前塞给我那张纸条点醒了我,及时拆穿了欧阳烈火的阴谋,那么下一个殉葬品,就是三爷连轻侯!或者说从陈老大死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明知道这一场死亡游戏已经不可避免,你根本就是谁都不信任,假借内鬼之手,趁机把烽火连天四大金刚、包括陆养浩,所有可能对陆家有威胁的人一并铲除!老爷子果然是心狠手辣,杀伐果决,让我不得不佩服的五体投地,只是这手段未免也太毒了些!”

陆伯涵死死盯着李卫东,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说:“不错,很好。看起来这一次我的确是没有选错人,李卫东,你比我想象的似乎还要聪明一点,你是个总能带给别人惊喜的人。”

“选?”这个字眼让李卫东眉头一皱,说:“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陆伯涵没有回答,却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继续望着窗外,说:“你有烟吧,能不能给我一支。”

这老家伙已经是癌症晚期,抽不抽烟都是那么回事了,李卫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根中南海递给他,并替他点燃。陆伯涵猛吸了两口,刚吐出一半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好半天才止住。

“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我在这间书房已经度过了整整四十年了。”陆伯涵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听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我很喜欢坐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这里看着窗外,那些楼房,街道,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从这个角度俯瞰下去,总能让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整个城市都是我的,所有人都在我的脚下顶礼膜拜。”

“这几天我每天装成植物人,一句话也不说,但是脑子里却无时无刻不在回忆我这一生。我甚至想,人生一世,即便是再怎么风光、爬上更高的位置也难免一死,勾心斗角这一辈子,到底值还是不值?可是就在刚才,在我走出地下室、坐回到这里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已经无法放弃这一切。我知道,无论是生也好,是死也罢,权力的已经深入我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寸骨髓!”

“你知道吗,在四十年前,我却是陆家的一个不折不扣的奴才,贱种,时时都要陪着小心、处处都会遭人白眼。我虽然是长子,却是个私生子,父亲跟他大嫂私通,不小心有了我。在我出生后不久,两人奸情暴露,那个女人羞愧之下悬梁自杀了,却把我留在了这个世上。因为这件事,父亲和大伯兄弟反目,彻底决裂了,虽然我跟着父亲生活,但是他却每次一提起我就恨的咬牙切齿,因为对他来说,我始终都代表着他洗刷不掉的耻辱。”

“父亲后来又娶了一妻四妾,生下了三个儿子,陆仲凯,陆叔安,陆季远,这三个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同样是父亲的骨肉,可是他们对我简直比对奴仆都不如,我在他们的眼里始终都是野种,像条狗一样只配跟他们摇尾乞怜!他们经常合起伙来把我打的鼻青脸肿,有一次我忍不住还手揍了他们,却被父亲的那些女人们吊在房梁上整整一天一夜,差点就那么死了!”

“我曾经离家出走,但是不是饿的要死就是被人打,被野狗追,最终都只能灰溜溜的回到陆家。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权力,如果你没有权力,无论到哪里都会被人欺负,受人凌辱。我很快就学乖了,不再当自己是父亲的儿子,而是当自己是条狗,去讨好我的三个弟弟,讨好陆家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我只念过两年书,然后就被父亲一脚踢出去,到陆家的珠宝行去打杂。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做的比大人还多,比学徒还累,但是我却没有一分钱的工钱。那家陆氏瑞丰和老号,就在下面的皇后大道,当年我父亲就是坐在这间书房,从这里一眼望下去,就可以看到他的亲生骨肉在做牛做马,任人欺凌!”

“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一天的熬下来,随着我渐渐长大,做的事也越来越多,父亲虽然讨厌我,恨我,但又想最大限度的榨干我身上的价值。十七岁那年,因为一些政治上的原因,陆家在内地的生意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我便主动跟父亲提出去帮忙,偷渡去了内地。我那时就像个马仔一样,整天提着脑袋去拼命,去流血,但是这给我带来的好处,就是渐渐吃透了陆家的生意,也笼络了许多亲信,比如在广州坐牢的陈烽,比如在哈尔滨流浪的连轻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