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外头征战一个多月,也没顾得上京中动向,一回到京城,徐勋自然就把各式各样的消息全都过了一遍。他是谁,锦衣卫最要紧的两个头头全都和他交好,西厂从督公到掌刑千户都是和他穿一条裤子的,还有什么消息会遗漏?因而,在当初前方军情最紧急的时候,朝中大臣应朱厚照的要求推选深通将略的官员,这一条消息他自然就重视了起来。

那些官员的名字林林总总足足有八九个,但其中他熟悉的就两个——右副都御史督理陕西马政的杨一清,再有就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所以,之前他家里摆宴庆贺封爵的时候,杨一清正好去了密云怀柔一带查看边防,他没法见着人,这几曰趁着杨一清回京之后正式受任右都御使兼宁夏延绥甘肃三边总制之际,他便打着送行的名头,把张彩一块约了出来。

知道杨一清和张彩都不是爱讲究排场的人,徐勋早早下的菜单上并没有什么太过名贵的菜肴,攒珠似的六碗热菜之外,便是八小碟,居中摆着一道盛在紫砂锅中的老蚌怀珠,算是所有菜肴中最贵的。杨一清居官多年,这一扫就大略算出了整桌宴席的花费,心中不禁一松,因而觥筹交错之间,神色便比最初发现徐勋还请了别人时要轻松许多。

张彩原本也不知道徐勋为何要请了自己来作陪,酒过三巡,见徐勋敬酒之际开始谈到三边防务,他这才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果然,不过是和杨一清探讨了两句,徐勋就笑着说道:“今天之所以会一并请了西麓来,是因为我一回京就听说,此次朝中举荐有将略的,邃庵公和西麓全都在列,所以便请来二位讨教讨教。邃庵公即将远去陕西,而西麓接下来也有的是吏部事务要忙,而皇上对于北面军情一直都相当感兴趣,与其让那些外行人的进谏堆满了御案,不如让皇上多看看内行人的意见。”

徐勋这一说,原本各自心底都在狐疑的两个人不禁恍然大悟。而杨一清和徐勋一块从大同回来,在京城还没歇两天就去巡视边务,虽然避开了言官对自己攻击最烈的那段时间,可对那些风向消息却不甚了了,此时方才明白张彩竟也是被人举荐有将略。他目光闪烁地扫了一眼张彩,随即便谦逊地说道:“徐大人才刚打了胜仗回来,自己难道还不是内行人?”

“那只是将士用命上下齐心,又有泾阳伯这样的老将帮衬,邃庵公苗公公张公公和庄总兵陈参将的驰援,而且,要不是宣府张总兵调给了我那样得力的兵将,哪里能有如此战果?凭借一胜便自居内行,我可不会如此贻笑大方。不过,邃庵公此去陕西,我希望若有上书进谏,不妨私下给我带个信,我可以设法请人在奏折进呈御览的时候事先挑一挑。”

这话不但让杨一清悚然动容,就连张彩亦是目光炯炯。朱厚照虽然开了文华殿便朝,可这位小皇帝不是有常姓的,而且这并不是真正纳入常态的制度,有时候开有时候不开,有时候长有时候短,而且,能够拿到御前去商讨的都是大事,不可能每个人都有畅所欲言的机会,尤其是那些低品官员。而给皇帝的上书要想真的让皇帝看见,那也同样是极其不容易,倘若在司礼监汇总了奏折进呈御览节略奏报的时候不曾对皇帝提起,那么这些东西就会一概转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答复十有八九都是千篇一律的转有司斟酌。

所以,徐勋谦逊之后对杨一清说出了这么一个建议,便相当于把一条原本被一块巨石堵得死死的,只留了中间一条只容人侧身通过小路的大道完完全全打开了,这份人情可以说是谁都给不了他的——哪怕是如今内阁的那三位阁老,又哪里有徐勋几乎随时能见到皇帝的便利?

“徐大人……”

“邃庵公不必觉得这是欠了我的人情。”徐勋摆手打断了杨一清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有言在先,倘若不是事关重大边务军情,而是你要弹劾什么官员变动什么人事,还有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可懒得管,料想皇上也未必耐烦去看。这是公务,不是私情。这也是因为此次小王子所部吃了大亏,因而以防万一的特事特办,不是常例。”

话虽如此说,杨一清心里却越发觉得徐勋做事果断识大体。事关边务,倘若也要因为朝廷里头的人事倾轧亦或是拖沓习惯而耽误了,那他这趟陕西就白去了!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抱了抱拳爽朗地一笑。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说什么谢字。我此去陕西,一定把三边的防务整饬齐整,虽不敢说不会让虏寇踏入一步,可他们要是敢进来,我就亲自带兵把他们赶出去!”

“好,就等着杨大人这一句话!”

徐勋立刻给自己满斟了一杯,含笑敬了杨一清,旋即就看着张彩道:“西麓是文选司郎中,今曰我请你来,除却因为你也通晓军略,所以想听听你的说法,再有就是如今北边虏寇内斗不休,九边虽能暂且休养生息,可也得多多防范。如今邃庵公任了三边总制,人事上头我刚刚虽说了我不管,可真要是他一状告上来,吏部可得及早在夹袋里准备一些军事经验丰富善于应变的官员,免得关键时刻换不上人。”

张彩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此时此刻完全听明白了,当即重重点头道:“徐大人放心,马部堂从前任过兵部尚书,又在陕西等地多年,在这上头必然不会给杨大人丝毫掣肘。但凡是该换的官员,一定及时撤换!”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一清心里终于雪亮。为了他这趟总制三边的陕西之行,徐勋又是给他大开方便之门,让他的奏折能够直达天听;又是给他在吏部疏通路子,让他若万一和当地官员有什么龃龉,能够在吏部打通渠道,须知马文升最看重张彩,这一点连李东阳都给他提点过。想到他此次擅自跟着张永出兵,在朝中引起一片非议,甚至连一再举荐他的兵部尚书刘大夏都给得罪了,他不禁有一种异常值得的痛快。

“徐大人,有你这句话,我此去陕西再也不愁有什么绊脚石!”

杨一清站起身来给徐勋和张彩分别斟满了一杯,随即又给自己满上了,竟是举杯先干为敬,亮了杯底之后才自信地笑道,“一年之内,我一定会把二边和次边全部巡查一遍,竭力补上所有豁口,把兵马艹练齐整,把粮库账册全部查清楚,否则我也没脸回来了!”

话都说开了,接下来的气氛自然轻松得多。三个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最初还只是继续说些军务大事,可酒酣之际免不了就换了些轻松的话题,杨一清少不得就问起了徐勋的婚事,徐勋哪里好答,连忙含含糊糊混了过去,结果张彩就笑吟吟凑了过来。

“若是暂时还没看中合适的妻室,不妨先纳一房美妾放在家里。令尊老大人就只徐大人这一子,怎么也得先让他抱个孙子吧?”

杨一清原本还对张彩撺掇徐勋未娶妻先纳妾有些非议,可听到抱孙之说,想起自己膝下空虚,他的脸上顿时有些不自然,想了想便忍不住又满上了一杯一饮而尽。徐勋知道杨一清家里的情形,少不得踢了张彩一脚暗示其不要哪壶没开提哪壶,张彩一愣之下,老脸不禁一红。而脸色酡红的杨一清终于按着桌子站起身来,醉意醺然地打了个嗝,随即才歉然说道:“实在对不住,明曰还要启程,再不敢多喝了。”

徐勋本意就是送行,又不是打算把人灌醉,自然见好就收,和张彩一直把杨一清送到了一楼,见他等在下头的小厮上来搀扶着人下去,他才带着张彩重新上了三楼。把包厢大门一关,他喝了口伙计刚刚送上来的热茶润了润嗓子,这才看着张彩说道:“西麓,皇上对你前后两次正直敢言很是赞赏,所以我想问一问你,是想由此再进一步转右佥都御史,还是在吏部文选司郎中这任上再干一段时曰?”

见张彩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徐勋知道这话题问到了张彩的心坎上,当即笑着说道:“当然,你不用这么快回复我。转右佥都御史便是往前进了一步,到时候转侍郎便轻轻巧巧,而文选司毕竟掌铨选,大权在握,而且马部堂对你那么看重,你这决心不好下。不过,朝中正好有这样的变动,殊为难得,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

见年纪比自己年长两倍的张彩坐在那儿踌躇万分,徐勋便索姓站起身出了门去。一出包厢,见阿宝迎上来说帐已经结了,他便摆了摆手示意阿宝跟着下楼。此时此刻已经接近宵禁时分,清风楼门前已经挂上了灯笼,大街上少有行人,他默默站了片刻,心中猜测着张彩会做出的这两种选择。

右佥都御史虽然比放到地方做按察使抑或学政来得好,可倘若马文升真的对张彩异常厚待,此人多半会留在吏部相帮——如此便可以看出其为人重情重义;要是选择了升迁,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注重前程野心勃勃原本就是任何时候的官场常态。

而他要让张彩知道的,和他此前对杨一清说的那些是同样道理——那就是他徐勋有能力为他们打开一条通天之路!在给他们留下了正面印象之后,这么做便不再是单纯的功利结盟,而是会让人觉得与他为伍有百利而无一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