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汇报完毕,这次是推门出来的,出来时已经换了便装,若不是认出他的身形,君玉还真以为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她暗赞这人易容术的高明,而且本领也相当不错,只是,这样一人怎会和孟元敬一起出现在这偏远小镇?她心里讶异,不知不觉站到了那窗口。

窗户忽然打开,一个喜出望外的声音低低道:“君玉……”君玉笑着点了点头,直接从窗口跳了进来。

孟元敬伸手擦了擦眼睛,几乎如在梦里,他高兴之下,真有点语无伦次起来:“我看到窗外人影晃动,正要出手,不想却是你……君玉……”不期而遇,君玉也自高兴,只道:“元敬,你怎么会来这里?”孟元敬心里如惊涛骇浪,再也无法面色如常,好一会儿才道:“我来这里,是有点要事……”君玉见他面色为难,就笑道:“是兵部机密事的话,就不用告诉我。”

孟元敬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自幼和君玉坦诚相待,即使天大之事也决不会对她有丝毫隐瞒,可是,如今是奉了密旨来杀拓桑,却又怎对君玉说得出口?君玉见他面色尴尬,立刻换了话题:“久闻川陕大盗厉害,真不知这里有多少大盗出没……”孟元敬松了口气,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话头:“我们已经追踪到了好几名跟上次西北军饷失窃案有关的大盗。”

君玉笑了起来:“元敬还是小时候一般老实,一下就被我套出了实话,哈哈。”

孟元敬见她似乎以为这件“机密之事”就是查探西北军军饷被劫,立刻松了口气。

他见君玉如童年时般带了一丝调皮的笑容,自己心里也非常高兴,原本,这件事比密杀拓桑更加紧要,至今也只有他和汪均二人知道,却丝毫也不对君玉隐瞒:“千机门的另一支密探已经查出一些线索,如果揭开来,只怕后果十分惊人。

只可惜,我们抓到的大盗都还没有资格知道绝密内容,而一名稍微知情的大头目又立刻自杀了……”君玉点点头,皇帝显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西北军常年苦寒,劫饷之人竟然在瘟疫和战争爆发的紧要关头下手,真真是天理不容,也不知背后究竟是谁人如此大胆指使。

她忽道:“元敬,要不要我给你做帮手?”孟元敬大喜过望,他和君玉搭档默契又欢喜能和君玉有更多时间相处,立刻点头。

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十分不自然:“还是算了,君玉,你假期不多了,我不能耽误你。”

君玉见他又点头又摇头,神色从未有过的复杂,显然是对自己有所保留,心里大为奇怪,想问他原因,却忽然意识到,两人已不若旧时默契,便没有做声。

孟元敬看她想问什么又不做声的样子,知她怀疑自己有所保留,心口更加堵得发慌。

他知拓桑此番是必死无疑,而君玉依旧毫不知情,如果留下和自己追查军饷被劫一事,必然很快会查知拓桑一事,又怎敢留下她来?两人都沉默了许久,君玉抬起头来,笑道:“元敬,我要走了。”

孟元敬凝视着她十分苍白的脸色,虽明知她喜欢拓桑也曾因此对她有些微怨恨,可是如今念及她依旧孤身一人,连拓桑的生死茫茫都不知道,也觉得十分难受。

这一瞬间,他真想冲口告诉她,自己生平第一次隐瞒她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好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强咽了下去。

如今,沿途不知道埋伏了黑白两道多少的高手等着取拓桑性命,只怕君玉一卷进去,就再也无法脱身出来。

而且她辞官未遂,再卷入这场纠纷,即使侥幸脱身,今后也不得不亡命天涯了。

君玉见他一直发呆,却不开口,又道:“元敬,我告辞了。”

孟元敬忽然意识到她即将离开,一下清醒过来:“君玉,你的假期不多了,今后有什么打算?”君玉笑了起来:“我也想不好,不如到时就躲得远远的,躲得谁也找不到我。”

孟元敬想起此次一别,再见无期,不禁低声道:“君玉,我真想和你一起躲开。

你小时候就是一个人,如今也这般孤单,我想在今后的岁月里好好照顾你。”

君玉微笑道:“元敬又说傻话了,你娘你舅母还有岚妮和虹妮都需要你照顾,你怎么躲得了?”孟元敬想起前不久和石岚妮姐妹的那番密谈,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怕梅妃一生下皇子,她们姐妹二人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这段时间,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总要让你妥善辞官,别无牵绊,然后你才好真正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好的,我一定会及时跟你联系的。”

孟元敬听得此话,心里高兴了许多。

君玉深深地看他一眼,伸出手拉了一下他的手,笑道:“元敬从小就待我极好,许多年也未改变过。

今后、永远,你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孟元敬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才放开:“君玉,你一个人上路,要多保重。”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舒姐姐呢。”

孟元敬也笑了:“那我就放心多了。”

送别君玉,天刚微明。

孟元敬回到房间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听得一阵敲门声。

“进来。”

进来的正是他此次带来的副手,千机门新晋的另一名副统领朱雷。

朱雷低声道:“我们得到消息,昨晚,在距此百里处,奘汗赤拉汗教来历不明的人包围了‘博克多’,激战半日,依旧给‘博克多’逃了出去,现场只发现三名千机门侍卫的尸体……”朱雷道:“我们要不要立刻通知那些伏兵追击博克多?他再有三头六臂,估计也是筋疲力竭,现在追杀正是最好的时机?”孟元敬摇了摇头:“先追查军饷被劫的事情,这个才是头等大事。”

“可是,皇上下令,务必要杀了那‘博克多’,现在,我们联络的上百名黑白两道中人早已沿路布下埋伏,正是下手的绝好时机。”

“军饷被劫一事刚有点眉目,这可比追杀‘博克多’重要多了,博克多已被废黜,他是死是活也不急在一时。

而且,拉汗教那方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不如等他们先行博杀,我们再伺机渔翁得利,保存点实力……”孟元敬笑道:“朱大人,如果破了军饷被劫案,只怕比杀了博克多的功劳要大得多,何不权衡一下?”朱雷刚刚晋升为副统领,正摩拳擦掌想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一听,喜道:“真要破了这案子,的确是大功一件。”

孟元敬一直痛恨厌恶拓桑,可是见了君玉孤身上路,拓桑又被各方追杀,知道他二人终究是绝无可能,不由得暗道:“拓桑,如今之下,我又何必亲自杀你惹君玉伤心。

我瞧君玉面,既不杀你也不救你,你的生死就听天由命吧。”

君玉回到客栈,舒真真还没回来,自己便去休息一会儿。

这一等就是一天,直到太阳快下山了舒真真才回来。

两人互相交换了各自的追踪情况,君玉把孟元敬专门到这里彻察军饷被劫案一事也告诉了她。

舒真真道:“我倒没追踪出有关军饷的线索,只听得他们密令说是要立即出发去追杀一个什么重要人物。

而且,听他们的语气,沿途已经伏下了许多黑道人物,也不知究竟是什么重要人物,竟出动了如此多的川陕高手。”

君玉大为意外,不由得狐疑起来:“谁人能指使如此多的高手?看来那位被追杀的人物真不简单。”

舒真真道:“我也十分好奇,如果我们不是急忙赶路的话,倒可以留下来看看。

不过,江湖上,种种大小仇杀天天都有,倒也不足为奇。”

君玉暗思,自己假期将满,要追查这件无头无绪的江湖仇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凤凰寨里又还有一些事情尚待处理,实在不宜久留,便决定第二天仍旧按照计划动身上路。

两人吃过晚饭,便分头休息。

半夜,舒真真忽然被一阵尖利的叫声惊醒。

她听得正是隔壁君玉房间里传出的,不由大惊,立即跃起,奔到君玉房间。

君玉自来行事沉稳,即使生命垂危时也绝无可能发出这样的尖叫,可是,这声音却又明明白白是她的。

舒真真推门,门是锁着的,敲了几声,君玉来开了门。

舒真真点了灯,幽幽的灯光下,只见君玉满头大汗,神色惨淡,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

舒真真拉了她的手,发现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君玉,你怎么啦?”君玉的声音和手一样微微发抖:“舒姐姐,我梦见拓桑死了,拓桑死了!”舒真真看她惊惶失措的样子,叹息一声:“拓桑那般本领,死不了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君玉,你是忧思过度了……”“也许吧!”君玉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去。

虽然已是夏日天气,这冷茶喝下去,却似乎连心都冷了起来。

她已经镇定了不少,低声道:“舒姐姐,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舒真真点了点头,知道她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便静静出去。

走到门口,她见君玉已经起身站到了窗边,心里又叹息一声,轻轻替她关上了房门。

朝阳刚刚升起,舒真真已经起身准备去结清客栈费用,两人又要上路了。

她刚出门,忽然听得小二道:“客官,如此一大早,您找哪位?”舒真真随意看去,却见那人正是孟元敬。

这时,孟元敬也看见了她,大喜道:“舒姐姐,你们还没走,可正好。”

舒真真知他和君玉友好,立刻道:“你来找君玉的么?她正在房间,你去吧。”

孟元敬正要敲门,门已经打开了,君玉正推门准备出来。

孟元敬猛然看见这张面孔倒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认识君玉十几年来,从小到大所见到的君玉无时无刻不是神采飞扬、英姿翩翩的模样,即使在寒景园,在君玉身受重伤的时候,他也不曾见过她面上这种晦黯憔悴之极的神情。

他讶然道:“君玉,发生什么事情了?面色怎么这般难看?”君玉强笑着摇摇头,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梦见一个朋友死了。

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孟元敬盯着她:“这个朋友是谁?是拓桑么?”君玉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一瞬间,孟元敬的心完全沉入了冰窖之中。

在此之前,他一直抱着相当的幻想,他深知君玉和拓桑二人绝无可能,只要拓桑不在这个世间,慢慢地,当时间冲淡了一切,凭借自己和君玉那么深的情谊,自己只要耐心守候,就总还有机会。

此次他虽然是奉旨来追杀拓桑,他却完全清楚,奉旨是一个理由,自己要铲除情敌的私心也是一个理由。

可是,却不巧碰上君玉,无论如何以“圣旨”为借口,也总觉得惴惴不安。

君玉不是别人,君玉不仅是自己青梅竹马、生死与共的朋友,更是自己梦想与之共度一生的心爱之人。

为此,他就不得不顾及她的感受。

自己生平从没有做过一件伤害她的事情,如今,却要千方百计去杀了那原本就已和她注定走不到一起的爱人,若事后她得知消息,又会怎样地伤心欲绝?送别君玉后,他越想越不安,所以一早就赶来,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总觉得要再见她一面才会安心。

怎料,匆匆赶来,见到的却是她这样灰黯憔悴的可怕神情!仅仅是因为预感因为噩梦,她已经憔悴至此,若果真变成了事实,她又如何承受得起?孟元敬看着她那压抑不住的悲伤绝望的目光,忽然明白,今生今世,无论拓桑是生也罢死也罢,自己或者任何其他人,终究都是和她无缘了。

当唯一的一丝期待都完全化成绝望时,孟元敬心里反倒平静了起来。

他看着君玉,柔声道:“你也别太担心,拓桑那般本领,会有什么事情?你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后,我也会尽快回到京城。

虽然你即使就此挂冠而去也没什么,不过,若能稳妥辞官,你今后便更能海阔天空。

你不是想办书院吗?那时,我一定支持你。”

君玉笑了起来:“等你告老还乡的时候,就来我的书院做先生罢。”

“好。

到时,我一定拖家带口,去你的书院做个古板的老先生。”

“拖家带口?元敬要成家了么?找到可心的女子了?”“就是上次你见到的那画中的女子,此次回京后就会定下亲事了。”

君玉无限欢喜地朝他一揖:“恭喜恭喜,到时,无论如何我也会来喝一杯喜酒的。”

这一丝欢笑冲淡了她脸上那种晦黯的憔悴,倏忽之间,面前的人儿又变得容光夺目灿若朝霞,孟元敬别开目光,心里很想放声大哭,却依旧笑道:“到时,即使谁也不请我也会请你的,君玉,我此生最要好的朋友!”君玉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立刻道:“元敬,昨日舒姐姐追踪那大盗时,虽然没查到劫饷的线索,却发现他们正在密谋伏击一个重要人物,看样子出动了不少好手。

川陕大盗厉害无比,你虽然也带了很多精兵强将,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在这里查案的时候,更要小心行事,注意安全。”

孟元敬听得她殷殷关切之意,心里觉出一丝暖意,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

你只管安心回凤凰寨处理好一切。”

在小镇长街的尽头,孟元敬目送她和舒真真快马离去,好半晌才低语道:“君玉,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告诉你真相。

今后,你恨我也罢怨我也好,我绝不会让你身陷险境,最终身败名裂亡命天涯!”刚回到客栈,朱雷就匆匆出来,低声道:“劫饷一事尚无头绪,不过已确切侦知博克多的落脚地点,卑职已调派了180名好手……”孟元敬断然道:“你马上下令,将沿途的伏兵撤下!”朱雷讶然道:“这事和劫饷一案并不冲突,我们为此已经付出了大笔酬金,那些黑道人物并不随时呼之即来挥之就去的……”“我已经有了军饷被劫的重大线索,即日起,所有的人手都要集中起来全力以赴侦察此事,我相信,这件事情可比追杀博克多重要多了,那些付出的酬金也不至于白费。

以后若有什么问题,朱大人不必担心,我自会向皇上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