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草原上的绿色逐渐变成了深深浅浅的黄色,太阳血一样挂在深秋的天空。

君玉每次返回凤凰寨都是从中原慢慢绕道回去,这次,任由小帅信步由缰,竟然跑上了茫茫的大草原。

从这片大草原插下去,也可以回到凤凰寨,君玉就没调整马头,径直一路慢悠悠地在草原上晃荡。

她时走时停,有时就随便在某个帐篷或者某个山谷呆上几天。

如此几个月下来,一路的风霜,一路的跋涉,一路的风景和一路的疲惫,心里始终茫然一片,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去向何方。

清醒的时候,觉得凤凰寨的方向很近;迷糊的时候,又觉得凤凰寨的方向很远。

连续几次溃败后,赤金族的余部在真穆贴尔的率领下退守外大草原。

真穆贴尔雄才大略,又将外大草原零散的各部落结成联盟,逐步向内草原活动,短短一年时间,重新集结了几万大军,声势不容小觑。

在追逐赤金族大军的时候,君玉曾详细考察过这里的地形,此刻按照风向判断,她估计,距离凤凰寨已经不足五天的距离。

到得下午,疾风劲吹,小帅加快速度跑了起来。

跑得一个时辰,前面是一片山岭,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枭鸟之声,君玉听出这正是一种名叫“海冬青”的利鸟的叫声。

这种鸟是赤金贵族打猎的最好帮手。

她勒马停下,果然,头顶飞过一只凶悍的隼鸟,正是那种著名的“海冬青”。

这鸟个子小小,样貌丑陋,正是海冬青当中的极品凶鸟。

后面,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和人声,看样子,围猎的规模不小。

君玉立刻勒马绕道,想避开这群人。

一声长箭破空的利响,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显然是那射箭之人不知用了多么高妙的箭法射中了一头狡猾的大兽。

从他们的欢呼声来看,射箭之人想必是他们族中的勇士。

一阵笑声在众人的声音中格外突出,说的是流利的赤金族语,但是声音却极为熟悉。

君玉愣了一下,一时也猜不出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她不欲停留,更不想跟这群人照面,便打了马背,没想到一向机警的小帅却发出一声长啸,那群人听得声音,立刻追了过来。

君玉拍马,小帅奔了起来,远远地将那群人甩在了身后。

奔出好一阵,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一人一马竟然单独追了上来。

君玉回头,一个完全是赤金族人打扮的男子骑了匹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就在身后不远处。

那男子见她回头,也勒马,远远地看着她。

小帅似乎认出了那男子,这次却没有长啸,只是低低鸣了一声。

君玉漠然地看了一眼那男子,掉转了马头,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君玉!”君玉没有回头,马蹄声已经响在了身后,很快,男子到了她身边,低声道:“君玉,你还好吧?”男子一身异族装束,他家遭巨变,经受风霜,虽然精神熠熠,眼睛里却有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惆怅和伤感之意。

君玉看着对面的男子,她原本以为,无论他做了什么,自己都可以原谅他,可是,此时此刻,心里却有一丝深深的恨意,无论如何都释怀不了。

她没有开口,拍了小帅的头,准备离去。

男子看着她憔悴不堪的面容,这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君玉,也是他做梦都想不到会在她脸上看到的哀戚。

而他本人正是造成这种哀戚的罪魁祸首之一。

“君玉,对不起……”君玉还是没有开口。

“君玉,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别人和你自己。”

“别人的死活我根本不在意。

如果时光重来,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他神色激动,心潮起伏,她的憔悴固然让他心碎,可是一想到前尘往事,又将这种心碎变成了无尽的绝望和愤恨的伤感。

尽管经历了风霜巨变,男子那种固执的疯狂依旧丝毫没有改变。

君玉仔细地看着他的异族富贵衣裳、异族的精致箭矢以及那万里挑一的坐骑,又想起先前听到的他那已经十分流利的异族的语言,想起跟随他的人众的欢呼。

他是个异常聪明的人,也有自己独特的本领,即使家遭巨变投奔异族,也很快“出人头地”了吧。

她忽然笑了起来:“朱渝,恭喜你富贵更胜往昔!”如一柄利刃毫不设防地刺入心脏,朱渝的身子在马背上一晃,几乎要掉下来。

“今后,我们就是敌人了!”朱渝的身子在马背上晃动得更加厉害,面色比君玉的一脸憔悴更加难看。

他紧紧地盯着君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君玉也紧紧盯着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几乎要窒息过去。

两个完全绝望的人就这样互相死死地盯着对方。

过了许久,君玉转身打马,小帅扬蹄疾奔,将朱渝甩在原地,几乎站成了一块石头。

小帅的最后一丝影子也完全看不见了,一阵风吹来许多寒意。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今后,我们就是敌人了!”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华丽的异族衣裳,心一点一点慢慢死去。

小帅从天黑奔到天明。

最后,在层层的山峦间停下。

今天没有太阳,天色却并不十分阴沉。

小帅嘶鸣一声,望着前面一条静静的溪水。

它显然已经奔得饥渴了,向往地看着那样的清澈,想去一品此间的甘甜。

君玉顺了它的目光,那样的水在别的地方再也没有见过:清澈透明的水从绿丝绒般的青苔上流过,没有天光,没有云影,只有偶尔的一点点雪白浪花,入眼的就是那样纯净的绿色,绿得让人生不起一丝尘念;仅有这样纯净的绿色也还不够,那是条山间常见的小溪,深秋的初雪来得太早,有的地方已经结冰。

当别的地方都已断流的时候,那里的溪水依然潺潺流淌;雪也好,石头也好,砂石也好,悬崖也好,都不能阻止溪水的流淌也不能改变溪水的澄澈,它只是一路往前,从山上流下来,往山外流去。

君玉下了马,任由小帅在此间徜徉,自己寻了块石头,懒洋洋地靠着坐了。

四周的天空静悄悄的,但不让人觉得孤独,有风吹过,也不觉得寒冷。

她靠在那块石头上,甚至还来不及做梦就睡着了。

睁开眼睛,脚下的溪水缓缓流淌。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出藏好的玉盒,打开,晶灿夺目的红花映着纯绿的溪水。

她凝视着花儿,几个月来,心里第一次清明宁静下来。

她低声道:“拓桑,你送我的花儿,我不喜欢。

你不在我身边,无论送什么我都不喜欢。”

红得夺目的花儿依旧静静地躺在盒子里,毫无生气。

她第一次回忆起当时夏奥僧人惊讶的声音:“莫非博克多变成了花儿?”她微笑道:“拓桑,他们以为你变成花儿了,可是我却知道,这花儿不是你,绝对不是你。

不过,我倒真猜不出来,你究竟去了哪里,又究竟是从哪里去寻了这花儿来送给我的?”花儿无语,依旧美美地躺在玉盒里。

“你这花儿,当然告诉不了我答案,总有一天,我自己会找到的。”

君玉微笑着站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虎皮滑落下来。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林间,淡淡地道:“先生,距离凤凰寨不远了啊。”

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微笑道:“是啊,凤凰寨就快到了。”

从青海湖离开后,这一路行来,君玉走走停停,两耳不闻外界事务,也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是,她一直知道弄影先生跟在自己身后,帮自己安排食宿,照料小帅。

刚上路那阵,偶尔经过小店时,他甚至吩咐店家熬好他沿途采集的一些草药,来治疗她的眼睛。

到后来,大草原上完全是风餐露宿了,他就四处寻来猎物、野果;她希望一个人安静,他就不曾露面打搅她,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君玉看着他,这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和他说话。

弄影先生仔细看着她微笑的眼睛,似乎想判断出这双曾经血泪不止的眼睛到底有没有完全复原。

他正看着君玉的眼睛,君玉忽然走了过去,深深地向他行了一礼,头都几乎触到了地面上。

许多年以来,君玉对他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但是,她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感激,甚至从来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个“谢”字!君玉常常想,人的表达能力是很奇怪的,比如,面对一些平常的或者陌生的,自己都能侃侃而谈;她也能衷心感激路人哪怕最微小的一点善意;但是,对于那些真正给予了自己莫大关心和帮助的人,比如人生途上的指路人,自己反而从来没有对他说出过“谢谢”二字!弄影公子坦然受她一礼,也没伸手扶她,直到她自己起身。

他又仔细看了看她的双眼,才微笑道:“君玉,很多人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君玉也笑了:“我见到他们也会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