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亢龙有悔(1)

梦里是没有尽头的黄沙,摸不到边际的荒野,年少时娘亲的脸模糊不清,他追了好久却在快要抓住的时候跌了跟头,站起来,那身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带不屑的眸子,看着那眸子,他只觉得疼,身如刀绞一样的疼痛,只是不管如何,那双眸都没有伸手来帮他,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挣扎,只是不管如何挣扎那双眸子仍旧睁不开,沉的像是就想这么睡下去,一辈子都不想醒。

看着**的苍溪在梦里挣扎,寂刃微微的皱着眉头,那场大战,十万大军足足损失三万,原本应该活的隐匿的影卫,在听到号角声音的时候,那般熟悉就拿起了刀,然后头也不回的跟着大军远走,他等了整整一夜,大军都未归来,待他快马奔上沙场,硝烟已尽,遍地尸首,他找了两个时辰才找到那在死人堆里只剩下一口气的苍溪,而他身下的便是只受了不多伤的二殿下。

他带苍溪回来的时候,那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全身上下刀口不下二十,已然血肉模糊,就连行医多年的老军医都说,若活得下来是万幸。光为他包扎就包了整整两个时辰,而那之后到如今已经七天,他一直高烧不退,也在没有睁开那双眼。

掀开帘子,寂刃未曾回头,身后那人身上永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丝毫没有武器却满带杀气,当年他选择成为他的影子,就是因为这样的杀气,让人不敢逾越,又充满挑战。

“他还没醒?”

没有回答,寂刃取了湿巾换下了苍溪头上那块。

景轩见他不回答,也不恼,淡淡一笑道:“你像是与他早就认识……”

寂刃未语,擦干了苍溪头上的汗才道:“你想知道什么?”

淡淡一笑,景轩道:“我说过,我不想知道你的过去,所以,你大可放心。”未再说别的,他转头离开,而寂刃望着那背影,眸中多了许多东西,或许选择跟着他是个错,他突然觉得有些人即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可秒杀千里,手握生死。

帘子外的世界一霎就变了许多,大漠塞外,千里风沙,万里雪飘,茫茫沙漠一望无垠,而他们就是这沙漠中的一抹游魂,有一日离开这里就像是重新投胎一样,他离开了又回来,那苍溪呢,他骨子里的热血是否已经融进了这荒漠,不管了,如果可以,等到某一天,他一定会给苍溪一个周全,哪怕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离开苍溪的大帐,景轩看着不远处的冷勋,坐在马上的少年,眉目被大漠雕琢的也挂了些嗜血的英气。看着远处奔马的冷勋,景轩回过头,狐裘上的那张脸依旧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笑意,那样的笑让无双有些厌恶,景轩是个精明的人,太过聪明,所以太可怕,冷勋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注定是要吃亏的。

“夫人。”小丫鬟见无双失神,便唤着她。

回过神的无双道:“换盆清水来。”说着便把手里的水盆递给丫鬟,铜盆内是淡淡的血水,七日前是满满一盆的血,那是一场恶战,十万大军足足损失三万,炽焰被带回的时候全身都是血,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

端了清水进了军帐就见炽焰靠坐在**,手里拿着一卷兵书。无双不觉厉声道:“躺下。”

听那厉斥,炽焰笑道:“没事,已经好了许多了。”

“你总是这么说,就差一点点。”她第一次发觉这个男人在她那颗极尽冰封的心中已然站了最重要的位置还是一年多以前,她嫁他为妻却从未和他同处一室,她知道那是炽焰对她的一种保护,只是那次恶战之后,炽焰被抬回来的时候近乎丧命,血从大营外线一般的连到大营内,她就站在帐外,看着一盆盆的血水从眼前被端走,听着军医说,三日,三日若能醒过来,就是老天怜将军,不然老夫也是无力回天,那时跟着炽焰多年的少安竟然嚎啕大哭,而她也突然觉得这个把自己带到边疆,这个让她重活的男人,竟然让她心疼了,那夜,众人睡去,她偷跑到大帐,炽焰无力的躺在榻上,脸上缠着厚重的绷带,嘴唇干的要命,整整一夜,她不曾睡,用棉布为他沾水往唇上擦拭,就这样寸步不离的守了他三天,第三天的时候军医来劝她说:“夫人,将军……”

她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脾气,看着那军医她怒斥:“你该死,他一日没有断气,就有的救,滚,滚出去。”

那日之后除了送药而来的少安,大帐里就只有她和沉睡的炽焰,也许是上天见她虔诚,又或许是怜惜炽焰孤苦,昏迷五日之后他第一次开口要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那继续发出的虚弱的音调让守了五日的她泣不成声,也正是那段日子,她忘记了曾经留在心底的少年,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与使命。

她还记得,炽焰脸上的绷带被打开的时候,从上到下一刀刀疤几乎劈开那张脸,而炽焰却笑着和她说:“这样像不像个屠夫。”

守了炽焰这么久,她明白他的心思,看着铜镜中的炽焰和自己,无双道:“不像,像我莫无双的夫。”

听到她的话,镜中的那张脸略微失神,虽然是轻轻的一抹风云,但她直到她的那句,打开了她与炽焰之间的那扇门。

看着无双略微失神的侧脸,炽焰放下书,脸色还有些苍白的笑道:“好好。”

见将军如此,侍候无双的侍女不觉偷笑,这些侍女多是塞外人,性格外向,敢说敢做

见侍女笑,无双不觉脸红了起来,三年时间,滴水在他们之间也酿成陈酒。

吃了无双递上的粥,炽焰道:“北掳降和,边关便天下太平了。”

听他如此说,无双微微的发起了愣,她记得很久之前,炽焰说过:“那一日没了战争,我们就要回京都了。”她嫁给炽焰的第一年,莫家因连接太子谋反之事终究没有逃过满门抄斩之责,而她因为炽焰逃过一劫,她在京都已然没了家,而炽焰呢,离京七年,他的归宿又在哪?

隔了不远的少将帐中,回大帐的冷勋坐在椅子上,帐内的火盆燃的旺,景轩凑在火盆边,他自小生活在江南,江南本就少冷,而京都的天也少有能冷到如此的,几乎夜里就仿若置身于冰窖之中。

帐子外呼啸的大风不知刮起了什么,引得侍女一阵尖叫,这里的天气,十天有五天都是这样子的。比起那些在京都拿风雪当赏景看的皇亲贵胄,炽焰所经历的一切要强悍的多,也更为冷酷的多,所以景轩第一个找到的人不是冷勋,而是当年塞外的一匹野马炽焰,可野马终究是野马,野性使然终究不愿意被束缚。又或许他心里终究放不下一个情字。若当年炽焰点头,或许这江山已然定,而他已然站在巅峰号令群雄。

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冷勋拥着一件大貉,北掳停战已有半月,那一战,怕是到死他都记得,带他们来这里的副将只剩下一个脑袋,死了足足三万人。三万人,京都也不过是三万人的天下。

看着冷勋失神的侧脸,景轩饮了一口热马奶,味道虽然不好但是却很暖身子。

对一个从小生活在宫廷,锦衣玉食的皇子来说,那样的场面也的确太过血腥,但是也正是这样的血腥奠基了帝王坐拥的千里江山。这是冷勋首先要学会的,作为帝王最重要的一种情感,漠视生命。

一个站在权利最顶端的人,他所看待的生命已经不再是生命,一切都成了江山霸业的奠基。

“如果我成为帝王,二哥要怎么办?”冷勋转过头,柔弱的眼神已然变得冷静许多。

景轩放下手中的马奶:“那就要看的你了。”

“看我的?”冷勋愣住。

“这世上争皇位落败的无非两种结局,一种是苟且偷生,一种是死无全尸,而决定这一切的是最终称霸天下的人。”

“为什么你不助二哥,这么残酷的一切二哥整整经历了七年,七年呀。”七年他以为他才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幸的那一个,没想到,真正不幸的二哥。

景轩一笑,狐裘下的背影有些单薄,掀开军帐,冷风吹来,伴着轻巧的飞雪:“并不是所有人都想成帝王的,站在那个位置比你想象中要失去的多。”

帘子放下,冷勋愣住,那一方帘子像是隔断了两方世界。一个是他所求的,一个是他们所弃的。

午后,无双离开大营去了药房,炽焰的药之前都由少安管理,如今是她,在京畿呆的久了总是对所有的人都不放心。她离开之后,已几日没有下床的炽焰掀开了军帐外的帘子,灵巧的雪花自那眼前飞过,平白为那凶悍的脸填上了一抹柔情。

军帐外的少年,披着雪白的狐裘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孤高,三年前,他策马回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背影,有些冷,由里到外带着一种桀骜,可是归军的大鼓敲起,回头的少年却是一脸的笑意,就像儿时的冷勋一样。事到如今他也觉得那笑不是假的,只是却终究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才笑的那么开心。

那时,回头的少年看他便道:“我叫景轩,是代苏家而来。”

苏家,那个传说中的苏家在年少时伴着他长大,历朝历代,多少江山盛世因那家族变得伟岸,而这个家族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江山成败的见证,或许是传闻太可怕,亦或者他看不懂面前那个少年的心,所以当盛世江山,当传说中的苏家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点头……

再抬头的时候,那少年依旧望着远处,只是像是起了玩闹之心,竟合起手接起了雪花,鹅毛大雪下的少年少了孤高,多了几分少年的恬淡,看着那背影,他终究不明白景轩想的是什么,而苏家又为何在这样的时候融入江山之战,既然苏家有颠覆天下的本事,为何不推翻这历朝历代的天下,自立为王与江山千秋万代的盛世安康。

“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

“……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

听到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景轩回过头,大漠风雪之下,那张脸精致漂亮,丝毫没有往日的邪气,透着一股天真无邪的感觉,也难怪探子来报时说,柳大人这三年在京都,除了殿试一鸣惊天下外,便只有那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的样貌为京畿女子所好,而他也当真当的起,面若冠玉,唇若涂脂这八个字。

看着身后一身单衣的炽焰,景轩笑道:“没良心的,不知道你受了伤,人家有多担心。”

听景轩如此说,炽焰一笑,而他们之间的一切像是在那一笑一闹中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那时候炽焰还未曾经历生死与挚爱,而那时候景轩却已经开始谋划前程,思虑后路。而他们的人生却在很久之前已经被定在一起,那是谁都逃脱不了的命运。

将军大帐内,端着茶盏的景轩看着大帐内的陈设,中原的风气已然看不到什么,整整七年,除了身披的战甲是太和的,恐怕炽焰的心已经融进了这天高云阔的北掳。只是他逃的再远,他在无欲无求,他终究是个皇子,除了死,这一切的宿命,他逃不掉。

看着景轩的背影,抱着伤口的炽焰道:“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燕摩天会迎娶南溪。”想到那个最小的妹妹,炽焰淡淡一笑,茶杯中的倒影带着些暖意,他离开京都那年,南溪不过七八岁,还是个小孩子,可是如今却已经被摆在了父皇政治筹码的最高层。

“燕摩天是北掳太子,如今北掳王位与太和一样,纷争不断,燕摩天虽是太子却不如摩挲王受宠,摩挲王虽不是正统却把握作战权,所以如果燕摩天只顾眼前与天朝为敌对他来说没有丝毫好处,迎娶南溪不仅代表他的诚意,他也可以用南溪身后所带的天朝在争位之战中完胜。”

“北掳言和,边关安宁,你觉得下一步父皇会做什么?”炽焰拢了拢身上的狐裘问景轩。

景轩抬起头并未回答炽焰的话,反而笑道:“那当年云峥又为什么把你送到西北,炽焰,可不许和我说,是你主动请缨来的。”

那玩笑的脸上,眸子深邃,七年了,七年前的一切就连他都快忘了,他又从哪里知晓,那件事情就如云峥所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见炽焰不语,端着茶盏的景轩笑的越发天真无邪的道:“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别人。”

看着景轩的,沉静许久的炽焰才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样不着调的事情,万事都有隔墙的耳朵。所以,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七年前你为何离开京都,只不过今日想让听你亲口说罢了。”

“你真的想知道?”

点了点头,那双眼睛似有些无赖的感觉,有时候炽焰看着景轩的时候,总觉得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人也是这样,绝美的样貌,却是无赖一样的性格,天资聪颖,却逃脱不了命运,从小他虽为长,却比他们五个任何一个都像个孩子,虽外表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只是炽焰知道他自小就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