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匣里龙吟(3)

微微一笑景轩道:“为了下棋。”那四个字他说的轻松,只是柳清寒却听得胆颤,他虽然自小跟着他长大,而他却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少年,他从最初的最初到底以怎样的心态,融入这江山之战,搅动风云之后,又会以怎样的姿态退去。

棋子落下,原本是死局的棋竟然起死回生,大有杀一个回马枪的架势。对着景轩,下棋的柳清寒认真了许多。

就这般棋一起一落又下了很久,直到嘹亮的唢呐声传来,放下棋子的景轩才道:“南泽的病并不是从小带的对吗?”

“你说你只下棋的……”

站起身,望着窗外才升起的晨曦,景轩道:“先生有些事情终究是要人知道的,真正的秘密只是自己的,没人会知道亦没人会来问您。”

扶手站在窗前,目中不觉是那年的后宫,他还年轻而文宣帝也不过登基八年,那年南泽只有六岁,玲珑剔透,就像文宣帝争夺天下时候的太子一样,一样的聪明就连说话都是一样的,那还是在皇子们读书的地方,他跟随文宣帝去看那些皇子,南泽坐在角落里,一张俊俏的小脸,比女孩看上去还漂亮许多,他记得那时文宣帝问他们:“日后长大要做什么。”

无非都是忠臣孝子,只有南泽说:“南泽愿效法父皇,齐家治国平天下。”

看着小小的南泽,文宣帝招手把他抱在怀里道:“为什么要效法我。”

“因为成为帝王,才能允天下万物福泽。”

“好好。”抱着南泽,文宣帝连说了几个好,那日文宣帝极高兴,那么多孩子只赏赐了南泽,还直说南泽可教,说他聪慧,只是对那时候的文宣帝,那时候的后宫来说,太聪明并非是好事的。

“那时候并非是好事,如今也是一样,那之后呢。”景轩依旧没有回头,唢呐的声音越来越远。只是门外的脚步却进了很多。

那之后,那之后文宣帝在天玄阁问他:“若明知道老虎长大会吃了自己,是虎小时候便杀了他,还是等他长大再杀他。”

他只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明白文宣帝是如何想的,也知道文宣帝为何要如此做,南泽那话说得并不聪明,效法父皇,文宣帝便是弑兄杀父才登上皇位的,效法父皇……

密谋杀死南泽的事情还未实施,南泽便病了,太医说是急症,怕是治好也是个废人,或许是觉得不会对自己有威胁,文宣帝放手,只是柳清寒却觉得事情诡异,为何文宣帝才要杀南泽,他便重病,这样事情太巧,你不觉得巧吗?

回过头景轩眸中闪过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那声像是已经不是自己的:“巧,的确是太巧了。”

“我也觉得巧,便暗中查了四处,才知道,那夜我们在天玄阁商议如何要南泽死的时候,他就被安靖带着站在门口,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楚,而安靖时也不过是个孩子,听到文宣帝在天玄阁说南泽的名字以为又是封赏便南泽,便独自跑了,而没有走的南泽听到了圣上与我所有的对话,而对话的隔夜,南泽便在内宫大病一场,病的几乎成了个废人。那时候我就觉得事情怪。问了南泽的侍从,才知道事情的始末,知道圣上要杀自己的南泽回到自己的宫中发了一夜的呆,清早起来便找了最为贴身的侍从寻了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听他要毒药,那侍从愣了很久才问他要干什么,而南泽也没有隐瞒原原本本的说出,说完一切,他又道:如果我自己下手还有活命的机会。先生,如果是父皇要杀我。我只有死路一条。景轩那年的南泽只有六岁,若是你六岁会对自己下如狠的手吗?”

景轩还未说话,一阵杯碗落地的声音传进耳朵,随之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听到那声音,柳清寒惊道:“雪尽……”说罢,不觉看向景轩道:“你明知道。”

望着窗外炽热的晨曦,景轩道:“她总是要断情的,而我也并没想过这故事会冷冽到如此地步,南泽,或许我最低估的是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柳清寒,景轩道:“当年救了南泽的是他?”

点了点头。

景轩一笑,他早就想到,若不是他开口,柳清寒是不会说这么多的。所谓各为其主,即使他是苏家人,也并非是柳清寒的主子。

而这样一个晨曦,这样一段被彼此掩埋在心里的故事,一个为此负气在没见过年少时留在心底整整十几年都未曾忘记过的少年的女子,一个是为此变得阴郁再没牵扯过密谋要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朝臣的女儿的皇子,他们之间,从最初的最初便是错误的相遇,又因为彼此的介怀整整错过这么多年。

而今,明白一切的她有能否追回,曾经想要把握的幸福?或许在最初的最初,从他们将生成为朝臣之女,成为帝王之子的时候一切就已经输掉了赢得幸福的权利。

只是她,不甘。

文宣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三,初春的风吹得京畿的樱花飞舞,一瓣一瓣的樱花落在大红的喜字上,大红灯笼从城西顺到城东,穿着喜服的珑溪拉下喜帕,偷偷的望着花轿外的一切,因为是大喜,街上聚满了人,有叫花子说着快板书的,也有耍着杂耍的,昨夜她睡不着去书房找爹爹的时候,硕大的书房灯火通明,一众朝臣坐在一起议事,无非就是日后要南泽登上大位,这样她便是皇后就是瑄王一家的荣耀,她自小没有母亲,爹爹又情深意重,这么多年,就一直是她和爹爹相依为命,从小,爹爹疼她,宠她,只要是她想要的爹爹都会给她,只有姻缘,是她求不得要听天命的。

唢呐的声调越来越响,轿子稳稳地落在地上,陪嫁的丫鬟腊梅道:“小姐,到了到了。”

盖上龙凤呈祥的喜帕,腊梅和媒婆搀着她往外走,也许是太紧张又或是太着急,下轿的一霎,珑溪踩了裙角,踉跄几步本以为自己会摔个狗吃屎,却没想到会跌的那么舒服,喜帕落在地上,那双眼深的仿佛是一汪池水,让人望不到边际,众人本就被新娘下轿就摔跤吓得惊呼,就连南泽也下了一跳,还好,他离她不过三两步。

只是那女子要跌倒的一瞬,隐匿在周围的雪珂也已动身,只是眸子却被那匆匆而来的白色身影引了去,十里长街马上的白衣女子如风,黑发在风中涌动,四下飘舞,像是一张大网,已经多年未曾流过眼泪的双眸噙着泪水,年少时的匆匆离别,年少时的再不相见,她现在都明白了,都明白了,若不是她爹,南泽不会是这样的下场,自六岁到如今,十几年没有过一次正常人的生活,她的出现让他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阳光,可她却还是他最恨的人的女儿。

马越来越快,顺着京都的大红灯笼奔的急促,礼炮响起,四处都是绚烂的礼花,当空骄阳,明亮的礼花就如年少的曾经,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抓不回了。奔进宅子,伴着那高亢的行礼之声,她越走越快,众人都看看这她,大喜的日子,众人都是正装,只有一身白衣的雪尽像一颗草芥,总算找到河流才发现,原来追寻了半生的河早已干涸了。

礼毕,回头的南泽看到才走进屋的雪尽,就像小时候,她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玩一样,他又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带着前所未有的洒脱,而他牵起的手再不是年少时雪尽的那双,而是身边珑溪的。没有说话,只是匆匆一瞥。在抬头已是南泽走远的背影。

望着走远的南泽,雪尽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九曲连环的长廊,那双手很冷,拉着那手,珑溪道:“刚刚那女子是谁?”

听珑溪如此问,南泽笑道:“盖上喜帕还能看的着外边吗?”

听南泽浅淡的语气,珑溪道:“是你喜欢的人吗?这嫁衣也原本是给她的对吗?”

掀开喜帕,喜帕下是个清秀的女孩,白盏的脸庞,秀挺的鼻梁,樱红的小嘴,只是一双莹润的眸子带着雾气,看着她,南泽点了点头。

见南泽点头,那双眸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这么一个举世无双的人,为何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原来是她太傻,还以为是自己想的太多。

看着手里的喜帕,望着那跑远的女孩,南泽一笑:“真是个孩子。”

匆匆追来的侍从见皇妃跑远,而殿下还在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而南泽看着随着侍从走进后院的白衣女子愣了许久,直到那丝绸的手帕放在南泽的手上时,他才回过神,而雪尽却已经没了踪影,她比年少时还瘦了。

看着手里的白绢,红色的血被两笔浓墨绘成一朵牡丹,华美的妖异,似还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胭脂香,闻着香气,年少的一切不觉有回到了眼前。

“你还笑,都流血了。”年少的雪尽看着帕子上南泽才咳出的血有些气恼,只是手却紧紧攥着那帕子不放。

南泽唤了她几声,她都不回头,本就不能下床的他,跑出来和她玩已经费了很大的气力,见她不理,南泽洋装咳了起来,这一咳不打紧,原本还气恼的雪尽忙回过头,见她回头,南泽笑了起来,开朗的笑趁着那苍白的脸,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帕子我一辈子都不仍,等到你在吐血,我把它塞到你嘴里。”没想到这帕子她还真的留着。

拉着雪尽的手,他只是不住的说好,他以为年少的一切就注定的了他一生的荒凉,可雪尽的出现让一切都变得有些不寻常,当侍从和他说,殿下,雪尽姑娘是柳大人的千金的时候,雕给她的木娃娃,掉在地上。年少的他赶走所有侍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整整三日,三日之后,他再没见过雪尽,像是把与她有关的一切都丢在了门外,想留住的却永远的留在了心里。

他的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坚韧,又从什么时候变得单薄,父皇亲口和柳清寒说,要做的干净,不要留下一点线索的时候,安靖拉着他的手冷了半截,而他惊呆了,自个捂着自个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为了活命他为自己下毒,命悬一线之后他苟且偷生,病痛让那颗坚韧的心越来越薄凉,而心底唯一的一抹亮色就是雪尽,那个年少时出现的女孩到如今仍是他触不到的一场梦。

他本不想去争夺什么的,真的不想,只是如今的一切,让他不得不去争,不争他便只有死。

“雪珂……”唤了一声雪珂。

雪珂道了一声:“是。”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之间比雪尽与南泽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久,而那长久中彼此与彼此之间的默契已经融入心里,只是一个人心中已冷,一个却还有爱。

那女子走的并不快,牵着一匹白马,就像那日劝她千金难买心头好一样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淡然,而雪珂也就那么的跟着,不紧不慢,腰间垂着那柄白玉刃,却在不像是一个杀手那么冷,走了半个时辰,那女子才停下,那是京都由名的小荷塘,往日夏天荷塘开满荷花,清风吹来四处都是荷花香。

站在那荷塘边,雪尽望着荷塘,刚刚南泽的那抹笑仿佛就在眼前,带着一种说不出韵味与绵长。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爹爹的音调也就在耳边,那样的声音,配着那笑,年少的时候,她入宫在去寻南泽的时候,南泽便在没和她见过,那时候她以为他病重不能相见,所以带着小丫鬟拜了几乎京都所有的寺庙为他祈福,而后见他与别人玩耍,才知道是自己傻了,他是不乐意与她一起玩了,才不愿意再见,自那之后,她也倔强在也没见过南泽一次,原以为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年少时方才懵懂的情心,对不起她为他看了这么多年的医书。可如今,她才知道,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若没有她爹,他又如何会经历如今的一切,没有病痛,或许,或许他也能像他所羡慕的常人家的孩子一样,能去跑着追风筝,能去着快马驰骋沙场,只是他不能什么都不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狠狠一锤,手打在白玉栏杆上,而藏在那袖子里,年少时南泽第一次出宫,为她买的粉玉桃花簪就这么顺着袖子掉进了池塘里。

一把抓住要那已经越过栏杆的女子的手,雪珂道:“小姐,这又何苦?”

看着拉住自己的女子,似有些熟识,雪尽道:“我的簪子掉进了池塘……”

听那话,雪珂一愣,才知道是自己唐突了。

池塘水虽然不多,但那簪子也不是轻巧之物品,寻了许久都没寻到,见为自己寻簪子的雪珂,雪尽道:“不找了,这是命。”

坐在荷花塘边的小亭子,午后的暖风吹着两位女子的长发,一个任由一头长发披在肩上,一个头上插着一枚雕花的木簪,那雕花木簪还是寂刃给她的,那日重伤,寂刃带她逃脱,那夜,她躺在客栈,全身都是如火烧一般的疼,而那为她擦汗的汗巾一直都没停过。

年少时她受训于影卫,作为一个影卫,睡觉也是要有警觉的,那年他们一起培训的影子,因睡得太熟所以再也没醒,而若不是她那夜晚头疼恐怕也会就这么睡下去也不会成为南泽的影子,而自那之后或许因为害怕,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在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直到那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