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龙吟九州(4)

直到憋了许久的冷勋掀翻了梨花木桌,看到从木桌的木盒里跌出来的东西,就连流熏都傻眼了傻了眼。三颗头颅在地上翻滚,一个滚到了侍从的脚下,那道疤痕,他跟着冷勋在北掳生活了整整一年半,他又怎么不认得那条疤,三颗头颅,一颗面上带着刀疤,一颗长发面色清秀却是七窍流血,而最小的那个尚且是个婴孩的头,小小的模样,闭着眼睛,若有身子那哪里像个诡异的头,简直就是小孩子睡着了。

看着那三颗头颅,流熏呆了很久,原本北掳都护府被燕摩天灭门冷勋就已经发过一次癫,直到三天前,那封从北掳送来的信,才让那颗心回了暖,他只知道那信是莫无双写的,却不知写了什么,让冷勋这般就放下了心。可如今这三颗人头摆在冷勋面前,不管那信里写的是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炽焰可以轻易放掉这个天下,可天下却终究不能这么轻易的放弃他,也许从一开始他得以顺利出京,便已经注定了他的结局,在冷勋的江山之巅洒下最终最炽,最冷的一抹鲜血。

冷勋恭敬的把那三颗头颅装进锦盒,每一个都摆的端端正正。沾了一手的血。

“来人。”那嗓子不知如何哑了,他吼叫着,血泪从眼角流出那般可怜。他以为,他们即使不能回来,也不会死,那怕,那怕过的不好,也不会这么凄惨的消失在这个世上,可,他能想到的一切的不好都抵不过面前这三个头颅来的残酷。

“给我查,查送锦盒的人,给我查是谁杀了二哥,给我查,查不出来你们都要死,都要死。”硕大的宫殿回荡着那已经近乎疯狂的嘶喊。仿佛整个世界都没了。

许久之后,那沙哑的声音才变得苍白无力,冷勋才道:流熏,把那孩子带来。

二哥全家皆死,南泽因病而亡,这事情只能是安靖所作,所以……

下了马车,薛言之道:“之后呢,你一步一步的谋划都已走到了原本的路上,之后呢,他又要如何?”

“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归宿,而他依旧……”

在朝中,看着苏童的时候景轩总想,也许每个人都不服气苏家所能带来的一切,总妄想凭一己之力改变江山盛世,景轩想,南泽死后,苏童离开京都的时候便已经明白,这天下终究不是普通人能改变的了得,而苏家人亦非常人。苏家人都是疯子,视天下为痴的疯子。

小院子里依旧是欢声笑语,比往笑的更为欢快了,看到云溪的一霎,景轩笑了,就像最初的最初,他和冷勋所说:“我要助你江山,而你终究会成为天下霸主。”既然要他成为天下霸主总是要送礼物的,而那就是他送给这个江山,送给冷勋最后的一件大礼。

可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办,若这件事办完,他就会离开京都,就再也不会回来,苏家先辈谋划历史就是这般,离开了权利的中心,不管江山再会发生何等的危机,都不会再回来,那一种骨子里的执拗,还有那个家族的骄傲。

又是一夜,或许这也是他们在京都的最后一夜,漆黑的马车奔出深巷的时候,马车里的男人闭着双眸,往日那张脸上尽是谄媚,只是如今多了冷峻的睿智,下了马车,望见那件破庙,一同下车的柳清寒有些微微的愣住,而那一身白衣的男人眸中却带着几分笑意只是那笑被白纱挡住让人捉摸不透,他终究还是低估他了,见他笑,那赶车而来的男子摘下斗笠,一张极为俊俏的脸,不是薛言之又是谁。

望着带着白纱白衣人,薛言之笑道:“而今,我要叫您什么,是先生,还是……”

白衣人一笑道:“那我要叫你什么,是薛公子,还是……”

“罢了……”

淡淡一笑,白衣人未在说话,带着柳清寒进了破庙,就像他想的一样,破庙中,那红衣像是一团火一样映亮了这小小的破庙,而不同于白衣人的镇定,柳清寒的眼中多了几分惊讶,他到底还是把什么都看透了,这个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即使相处了十多年,他还是半分都没有读懂,他能为了江山以雪尽为诱饵,却在雪尽被带走的那夜和他说:“若她死了,我会陪上一条命。”那样的语调,带着决绝,并不像玩笑,而是真正的打算同死。

“你知道了?”白衣人的声音浅淡,却在没有以前的低沉。而白纱下的脸,眉目也透出了与往昔不同的霸气。眉眼似乎也越发像个下午来乱红山庄的客人一样,漂亮的让人不敢直视。

景轩道:“知道什么?知道你是文宣帝的大内总管德生,知道你就是苏白夕,知道你就是苏镜的儿子,我与雪珂的爹爹?”

摘下白纱,那张脸熟悉又陌生,一次次的出现在文宣帝的身旁,一样的脸却并非一样的气质,望着景轩白衣少年不语,苏白夕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终究是陌生的,或许并不只是这个名字,苏家,面前这个阴郁的孩子,还有那个成为他和南泽筹码的女儿。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见他不语,景轩道:“为什么?”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凄厉,像是把所有的悲愤都聚到了那三个字上,自乱红山庄被烧,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面前这个男人的疯狂颠覆,而也是从那时开始,他想要开始报复,所以他没有反抗就被突如其来的柳清寒带回京都,其实从那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他的命运已被安排到另一个世界,而在哪个世界,他如果想活着,就只能成为主宰。

看着景轩阴沉的侧脸,苏白夕道:“因为我不服气苏镜所造的盛世,便一定要文宣帝的江山败北,就像你一直努力的想要颠覆我一样。苏家人不能有自己的感情,因为带着感情所谋划的江山掺杂私欲便会变了颜色,历代苏家人努力造就着自己的江山盛世,亦在塑造着下一代的思想与感情,他所塑造的江山盛世若能长久,他的子嗣便是安分守己隐匿在天下的苏家人,若是江山不定,百姓不安,他所塑造的就是可让江山变色,手段卓越,策谋天下的苏家人。而苏家人在谋划江山之时,亦在一代一代的谋划着他们的后代。”对苏家来说江山重要,但若历代都是盛世,历代都有苏家,那苏家对江山来说又有何重要,他儿时的时候苏镜就常和他说,你不是策谋天下的人,所以,苏家为何谋江山,你根本不用学,你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己,好好的教育你的后代,而他是否能成为苏家的胜者就看江山之势,看苏家喜乐。

而他亦是从那时才明白,对苏家来说,若不在最紧要的关头出现,不再江山之势到达边缘的时候拯救黎民于水火,江山百姓又怎会对苏家感恩戴德。

只是他终究还是不服气,为何同是苏家人,他却不能谋划江山,而他的后代亦不能谋划江山,所以他成了苏家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叛逆者,他要造乱世,造出可让他子嗣谋划江山的乱世。

破庙阴冷,四处是灌入的冷风,三人之间的距离随着月色越来越远。只有柳清寒望着他们之间的一切看的明明白白,终究是一环套一环的故事,谁都不肯服输,因为没有输赢,所以一败涂地的是被谋划其中的人。

在没有说胜负,景轩和薛言之转身离开,在年华老去的今天,苏夕白看着景轩走远,就仿佛看到往昔的自己,桀骜,不逊,却终究是不甘于寂寞的。

走到门口的时候,青色的背影停下,回过头的薛言之看着站在破庙中的苏夕白道:“不管如何,你终究还是救了我,尽管这样的拯救搭上了,整整三百人的性命,但我还是谢谢你,没有你,或许,或许两年前我就死了。”

点了点头,俊逸优雅的脸上丝毫没有惊喜,像是对一切已经漠然,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那眸子却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白衣少年的身上,白衣少年一头黑发散在肩头,精致的近乎漂亮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无辜又可爱,硕大的太子宫,他赤着脚,却寂寞的像一抹游魂。

看着他,他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淡淡一笑,他道:“做什么?”

“让我消失在这个世上。”

“我有什么好处。”那笑脸并不奸猾,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睿智。

回过头,几乎垂地的长发安静的散肩头,他说:“你要什么……”

“江山。”

三年前的合谋,三年后的今日,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证明,那个曾经的他早就死了,从他选择改变曾经的容貌和命运所安排好的一切的时候,这世上就只有富甲天下的薛言之了,在也没有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总是一身白衣,一头并不打理的长发,喜欢赤脚的在宫殿里游荡的一抹孤魂。

回过头,看着身后跟了自己多年的柳清寒,苏夕白道:“我累了。”

看着那漂亮的近乎精致的脸,琉璃双眸似乎又回到了那年的纯真自然,看着他,柳清寒道:“我以为你会就这么耗掉这辈子。累了就和我离开,江山已定,不管成败也在不需要你了。”

坐上马车,赶车的柳清寒再不是当朝一品的装束,就像二十多年前跟着苏夕白一样,换了粗布长衫,而拿惯了笔的手,也拿起了放下二十多年的缰绳,喝了一声:“驾……”马车奔了起来,他问车里的苏夕白道:“去那。”

“那都可以,就让马跑,它跑到那咱们就停在那……”

京都的梨花开败日,景轩带着一行人离开京都,郁郁葱葱的树木点缀着经历了江山动荡的京都,而与他们一行粗布农衣不同的是,不远处,正阳门,浩浩荡荡的一队,那是三皇子安靖被贬为庶民,全家遣塞外为苦劳的长队,路过正阳门的时候带着镣铐的安靖回头看去,那双眼少了权谋的斗争,更多的是一种洒脱,或许踏出正阳门,他就再不会回来了。

那日,当他冲进家中,那白衣少年拿着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的时候,他惊呆了,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争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之前的那个安靖。不能恨,也忘不掉情。

而看着面前的安靖,杀的淡定的流熏道:“殿下安,我家主上有请殿下……”

殿下安,那声殿下安让他拾起了地上的剑,只是那剑擦着流熏的身体而过的时候,那声爹爹让他分外珍惜,芷云与子安都还活着。这对他来说就已经够了,而碧落,自他转身离开,或者在五年前这场江山之战蓄势待发的时候就已经成了过去。

而当冷勋把二哥一家的头颅摆在他面前,而冷勋所查到的线索都是针对他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从一开始,他们的一切就被一个人掌控在手里,纵使他们如何争夺,也终究逃不过那双手的掌控,那双手所设计好的结局,而能掌控这一切的除了苏家,天下再无第二个家族有这样神秘的力量,而那个家族到底有着怎样的力量,玩天下于股掌之间。而他在二哥所逼,要逃离这一切,而又把雪尽牵扯其中之后,他就明白,其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以为誓夺天下的心就已经变了,而南泽的死让他更加明白,坐拥天下,万物皆空,都不如留着一条命,珍惜那还未珍惜过的人,教养那视为希望的未来。

看着远处安靖笑了起来,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如今江山已定,那些事情便再不是他所要去探究的了,想到这里他哈哈笑了起来,抱起身边的子杰道:“子杰,爹爹带你去草原,咱们骑马好不好。”

喧闹的京都街道上,云溪背着云遥转头看了一眼安靖与景轩道:“他是谁?”

“老皇帝的儿子。”

“为什么新皇帝要这样对他?”云溪不解。

景轩一笑抬起头道:“因为他杀了新皇帝最珍惜的人。”

“什么人。”

“一个面带刀疤的渔夫,一个温婉可人的乡间农妇,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景轩一笑拉着薛言之往前走,云溪站在那里发呆,直到云遥道:“哥你发什么呆,你看他们走的那么快,快去追他们呀。”

回过神的云溪愣了愣才道:“好好,去追他们。”

只是云溪心里终究还想着那些人,渔夫带他渡过河,妇人为他缝补过衣衫,那小孩子冲他笑过,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比不过景轩的那一句,这世上本就是个恶人的世道,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若想活着,就要杀了他们。

他没有生命的概念,只要能让他和云遥活着,让谁死他都不会在乎,对他来说,他的世界只有两个人,他还有重病的遥遥。而今算是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像是疯子的景轩,一个是俊俏的仿若女人的薛言之。

而之后的历史与野史,被这样记载……

正则一年,文宣帝病逝于静安寺,同年,五皇子奉旨登基,号元昭。元昭帝冷勋继位后以伴驾为名,残害后宫百余口,殉葬,至后宫人心惶惶,而有心人则看出,陪葬者都是文宣帝的亲信,而文宣帝之死也成了一宗千年不解谜案。

窗外的芙蓉花开了谢,谢了再开,已然过去了许多个春秋,而他亦成了一代帝王,只是无事的时候他总爱看宫内的一切,总能想到年少的时候几个兄弟在这里玩耍。芙蓉花下,小池塘边。

元昭这个名字,终究敌不过二哥,三哥,四哥口中的一句五弟,一句冷勋。

他还记得,自己抓来子杰的时候,安靖目中带的阴郁,他和安靖说:“这是你教我的,要在适当的时候抓住别人的弱点。”

安靖也未曾想过冷勋竟然会知道子杰的存在,也更没有想过子杰会成为,冷勋与他之间对决的武器。

让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是,这竟然是和他争了这么多年的南泽在死前留给他最后的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