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行微微一笑,道:“大师能如此说,足见武林领袖的气度,定是天下信人。这场浩劫如此化解,正是任某本愿。

“日后凡有需任某为武林大业稍效犬马微劳之处,还望大师不吝示下。”

圆智合什道:“任教主言重了!”

任我行还了一礼,回头招呼道:“众位兄弟此战大是辛苦,此刻便与我同上黑木崖,任某为各位兄弟摆酒布菜,酬答奔走之劳!”

日月教众应喏一声,后队变前队,翻翻滚滚,席卷而去。

无一刻,小镇上便即悄无声息,只剩下十一门派四百余人在这片空场上默默站立,没有一点动静。

大家听着日月教众笑语喧天地凯旋归去,心上都如压了一块巨石般极是难过。

两派中人自三更之末开始苦斗,此际已是东方熹微,日头从镇后的山岭之巅露出头来,给众人的脸上涂上一抹绯红。

良久,良久,圆智叹了一口气道:“徒留无益,咱们也去罢!”

二十天后,风清扬回到华山绝顶,与桑小娥、秋梦二女相见,自有一番亲热。

接连十几日,风清扬足不出户,与二女尽情享那卿卿之乐。兵戈斗场一变而为温柔甜乡,有时想来,浑如一梦。

这场与魔教的攻战以失败告终,这一结局对风清扬来说似乎并无想像中那样沮丧。

他身在阵上,当然尽心竭力,希望自己这一方获胜,可是此刻身在局外,又隐隐觉得,像任我行、向问天这样的杰出之材,若是输了,从此便要退出武林,那也未免太过不公。

在他的内心深处,究竟盼望哪一方得胜,他不太清楚,也并不想开得太清楚。他只觉得,眼前的现实还是可以接受的……

过得几日,风清扬忽地心情奇差,怏怏不乐起来,桑秋二女百般抚慰,也不奏效,问他缘由,又是沉吟不答,二女也只好纳闷而已。

这一日中午,桑秋二女知道夫君心情不快,特地联袂下厨,为他烧了六色小菜,竟图哄他开心。

二人各端木盘,来至卧房门口,却见风清扬在八仙桌上铺开一张五尺虎皮宣纸,手持一管羊毫,正自奋笔疾书,面上神情又是温柔,又是烦恼,全然沉浸其中,连二女推门进房,来到身后也自不知。

二女对视一眼,同时向纸上望去,只见上面写道: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

底下纵横交叉,写着十余个“雪”字。

他书法本来不佳,但这些字乃是聚精会神而写,力透纸背,姿态各异,出之以八分半行书,别有一番灵动矫健之味。

桑小娥读书不多,秋梦却知那是晚唐韦端已的词。

二人站在一旁,细味词中凄恻宛转之意,不由都有些痴了。

半晌,风清扬站起身来,回头见到她们二人,微微一惊,笑道:

“好啊!你们来了!看看我这些字写得怎样?”

二女虽不明白个中缘由,见郎君神采飞扬,颇与往日不类,也感欢喜。

秋梦笑道:“我们的风大侠向来使刀弄剑惯了,今儿怎么亲近起这文房四宝来了?”

桑小娥道:“呸!他哪里是亲近文房四宝,明明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不见他在纸上写了那么多‘雪’字么?

“他有我们两个陪伴犹嫌不足,又惦念起雪儿妹妹啦!”

风清扬呵呵大笑,轻舒猿臂,将桑小娥的娇躯搂在怀中,深深一吻,道:

“还是小娥姊姊聪明绝顶,明白我的心事!”

秋梦放下木盘,白了他一眼,道:“瞧瞧这肉麻的劲儿!那我这个笨丫头可就要走了,你和这位聪明绝顶的姊姊一块吃饭吧!”

桑小娥格格娇笑,风清扬放开她,纵身过去,又将秋梦抱了个满怀,道:“谁说你是笨丫头了?其实你也早就知道,只不过不说罢了!”

他笑了两声,面色忽转戚然,道:

“不是我贪心不足,有你们两个如花似玉的红颜知己还嫌不够。

“那日在霍家集,我听了任我行的夫人唱这首词,这些天来,她的声音总在我耳边绕啊绕的……”

桑小娥笑着截断他的话头,道:“好啊!你这家伙不打自招,你不是说那个叫安静的丫头美如天仙吗?别是连有夫之妇你也看上了吧!”

秋梦娇笑道:“他呀,哪管什么有夫无夫,上起七十岁的老太婆,下至十几岁的小丫头,但凡被他撞见,那都是来者不拒!”说罢,二女一同大笑起来。

风清扬被她二人一搭一档,也禁不住好笑,旋即正色道:

“你们两个不要胡闹,有你们三个难缠的,已经是我夙世的情债,对别人哪儿还有甚么歪心思?

“我听了她唱这首词,总觉得那是为我和雪儿写的。

“回山以后,我们夫妻三个快快活活的,雪儿却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姑苏,此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们三个都对我情深义重,我总该想法子去找雪儿,与她团圆,可是又舍不下你们两个。

“这些日子我郁郁不乐,便是为此。不过今日我想了一个好法子,倒可以三全其美!”

二女大喜,急道:“什么法子?快说出来听听!”

风清扬坐在椅子上,跷起腿来,悠然道:“其实这法子倒也简单,就是太也委屈了你们二人。”

桑小娥嗔道:“卖甚么关子嘛!我和秋梦妹妹为你委屈得还少么?再加上这一次也没甚么,你只管说就是了!”

风清扬从椅上一跃而起,向二人做了个长揖,道:“二位夫人如此明理,小生我这厢有礼了——”竟是一派戏台上的腔调。

二女被他惹得娇笑不已,啐道:“好的不学,偏去学那些酸溜溜的秀才。还不快讲?”

风清扬肃然敛容,道:“好!我想求两位夫人陪我南下姑苏,迎雪儿回山!”

他本想桑小娥与秋梦都是心胸开阔之人,但天下女子,未有不嫉妒者,让她们陪自己前去迎接另一个自己心爱之人,无论如何都有一点勉为其难,哪知二女一听之下,竟是拍手叫好,笑道:

“好啊!我们也早在山上待得气闷之极,便陪你走一遭迎娶慕容夫人回山又有何妨?”

风清扬仰天长叹,道:“女儿之心,高深莫测,我怕我这一生都是钻不透的了!我倒小觑了你们两个,这一番做作心机全然走空,苦也!苦也!”

二女见他自怨自艾,忍不住又是娇笑起来。三人心情都甚畅快,这顿饭也吃得颇为惬意。

当下三人计议已定,也不张扬,收拾了一些衣物银两,带上防身宝剑,黄昏时分,便即骑马下山。

风清扬不愿与师兄们朝相,免得又有些繁文缛礼,招架不来,只在书房中留柬一通,含糊地说带二女下山游玩,散心罢了。

这次华山派出师围攻魔教,只有他一人立下伟功。

结果虽不尽人意,他在江湖上的名气却不免又大了几分,师兄们面上都对他客客气气,夸奖备至,他却有种芒刺在背之感,总觉甚么地方不对。

此际一下华山,心头反如去了一块大石一般,说不出的愉快轻松。

三人晓行露宿,行得不快不慢,有时遇到山水景致,便也流连半日,谈谈说说,一路之上,颇不寂寞。

此刻已是阳春四月,华山之麓地气阴寒,还不觉怎样,越向南行,越是迷花障眼,春意盎然,好水好山,美不胜收。

这时天气甚暖,三人有时贪看景致,错过宿头,也都不以为意,便在野外露宿一宿。

三人身上都有内功,春寒料峭也算不得甚么,时或兴起,便幕天席地,来个龙虎交济,阴阳成道,也是其乐融融,快意无比。

这一日三人行至淮北府界。这淮北地在黄淮之间,平原延绵数百里,坦坦荡荡,苍苍莽莽,其间偶有高山,却是拔地而起,气势浑雄奇伟,巍然中自饶逸致。

春末之际,草木郁葱,花繁似锦,三人一路行去,指指点点,看得赞不绝口。

到得黄昏时分,三人行到一座山前,仰面看去,这座山甚是奇特,峰高千仞,却分为四节,各有黑、绿、赭、红四色,层然井然,好似有人细细地用种种颜料调和染就的一般,远远望去,连山石草木也各近其色,被夕阳一映,尤觉斑斓夺目,极是好看。

三人遇见一位黄昏归家的樵子,讯问之下,得知此山名叫叠彩山,相传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为王母作画,吃了琼浆玉液,大醉之后将颜料倾倒下来,这才成就这等面貌。

三人既爱此山景致奇丽,复又喜欢这传说的美妙,当下信马由缰,任坐骑自行择路,缓缓入去。

一路行来,真如古人诗云:“有苗皆是药,无石不生云。急瀑和烟泻,清猿带雨闻”,三人都是心怀大畅。

行了两炷香时分,暮色霏微,日光渐渐隐去,身前身后如有烟雾缭绕,山花竹石,尽在朦胧之中,反增其美。少顷,月自东面山峰升起,清光团栾,洒进幽谷之中。

一时之间,偌大山中,寂无声息,只闻络纬啼鸣,山鸟栖飞,三人神骨俱清,浑忘了红尘之事。

风清扬叹道:“此处真如仙境一般,我们寻到雪儿,莫如一家四口便来此处隐居,再也不理那些纷纷扰扰,岂不是好?”

此言一出,桑小娥与秋梦一齐拍拳赞成,道:

“我们正有此意,却被你抢先说了!其实江湖上那些事是非难明,不管麻烦,管了也是麻烦,想起来都是头大如斗,反而在这里与山花野禽为伍,来得清净多了。”

风清扬叹道:“世人眼热心热,知道隐居之乐的原本不多,我虽知道,却又有心无力,一存牵挂,便无了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