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啸声顿止,只听轧轧声响,他前方脚下二十余步的一块青石板缓缓推入,现出一个洞口。

一个老人面目清癯,长衣布袜,萧然而出。他脸上有如罩着一重寒霜,三绺短须,不怒自威,正是参合庄的主人,雪儿的爷爷——慕容绝。

他见到风清扬的面容,微微一怔,旋即双眉竖起,冷然道:

“风清扬!果然是你!我原想到别人也不敢这般放肆!你作啸相邀,老夫已经出来了,有事说罢!”

他话虽如此说,心下却暗自骇异。

他这座秘道深在地下,地面上纵然楼塌屋倒也是丝毫不闻,可风清扬的啸声竟能传入下面,饶是他内功修为至深,也忍不住心旌摇动,这才出来看看是何方高人。

这时心想:这小子真他妈的邪门!

怎地每见他一次,他的功夫便进步了不少?

难道世上真有甚么灵丹妙药不成?

风清扬回头看了一眼,与二女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道:“见过爷爷!”

慕容绝连眉毛也不动一根,冷冷道:“免了罢!”

风清扬站起身来,仍是恭恭敬敬地道:

“爷爷!我想求你老人家开恩,让我见雪儿一面。”

慕容绝道:“是么?就只见一面这么简单?”

风清扬道:“那也不是。我此来姑苏的主旨是向雪儿求亲,还望爷爷允准。”

慕容绝目如冷电,在他三人脸上一扫,冷冷道:

“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虽不是君子,但远来求亲,我也不来怪你。

“只是古往今来,求亲都是带着花红聘礼,三媒六证,未听说有带着两个姘头的!

“你拿我孙女儿当甚么,瓦舍里头的窑姐儿么?还不给我滚了出去!”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地瞋目大喝,震得三人耳中嗡嗡作响。

他一说“姘头”二字,桑秋二女都是柳眉倒竖,便要发作。

风清扬连忙使个求恳的眼色,止住二女,朗声道:

“爷爷!我岂敢有轻视雪儿之意?自来男婚女嫁,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雪儿母亲早已仙逝。

“我已有雪儿父亲之命,三媒六证都是末节,只须爷爷应承,我可立刻就办。

“此外,小娥与秋梦与雪儿一样,都是我心爱之人,爷爷对我如何都无所谓,对她们还请勿口出侮慢之言!”

他这番话侃侃而谈,情知慕容绝听了之后必定大怒,说不定立时便会拳脚相向,只是他侮蔑小娥与秋梦,这些话如骨哽在喉,不吐不快,纵在向他求亲不成,那也顾不得了。

哪知慕容绝负手向天,不急不怒,便似没听到他这番话一般,口中喃喃道:

“雪儿父亲之命!恪儿!恪儿!”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他忽地低下头来,沉声道:“你见过恪儿了?”

风清扬听他语声颤抖,父子天性流露,不由心中一酸,道:“正是。”

当下将遇见慕容恪的前前后后简说了一遍。

慕容绝听罢,垂首不语,右手袖子却是微微颤动,显是心中激荡之极。

半晌,他抬起头来,缓缓道:“慕容恪虽是雪儿之父,但从未对雪儿尽过养育之责,这件事他无权作主。

“我知道雪儿对你也甚是倾心,但是你可以想像,慕容

恪不愿献身光复伟业,我可以不认他作儿子。

“你不辅佐我干成这桩大事,我会将孙女儿许配给你么?”

风清扬急道:“爷爷……”

慕容绝右手一摆,将他止住,道:“我将恪儿逐出十几年,老实说,我又何尝不是后悔?

“现在我上了年纪,也知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可是我们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那是天生注定的,谁又有甚么法子?”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我曾经对你说过,等我死了以后,随便你们怎样都可以。

“现在我也老了,没有几年好活。人一闭眼,万事皆休,甚么都是空的,谁还能管得了许多?”

风清扬自识得慕容绝以来,从未听他说过如此软弱近情之语。

他却没有想到,慕容绝一生纵横江湖,独来独往,专以复兴燕国为己任,既无知交好友,也无妾侍婢女,他逐走儿子,囚禁孙女,心中悲喜向来找不到一人倾诉,只有自甘寂寞。

这时乍然得知儿子的讯息,英雄豪气登时退在一边,一个普通老者的伤老怜病之情油然而生。

他这番话说得沉痛伤感,桑小娥在旁听了,虽不明其中缘由,也不禁心下恻然,温颜道:

“老爷子!其实人寿几何,该当及时行乐。您一生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伟业,连天伦之乐也享受不到,那又是何苦呢?

“风郎与雪儿倾心相爱,您何不允下这门亲事,日后我们一道供养于您,大家融融泄泄,岂不是好?”

这几句话虽然不多,却是入情入理,慕容绝听得怦然心动。

他本来大智大慧,一代人杰,这其中的关节轻重岂有不知?

只是长久以来,被复国雄心障住眼睛,许多常情反而视如不见。

这时听了桑小娥的话,低头寻思,心中忽喜忽悲,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风清扬等三人见这几句竟然说动了他,不禁相顾而有喜色。

眼见一场风波便要化为玉帛,慕容绝忽地抬起头来,脸上又现出刚愎之色,右掌虚击,手边的一块石头被他拍得粉碎。

只听他沉声道:“不成!我慕容绝是何等样人!这件事我做了一辈子,岂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了局?

“又岂能听了你这**邪妖女的几句话便即改弦更张?

“风清扬!你别做梦了,要想娶雪儿,不如今日就毙了我!”

他不但不允亲事,反而出口伤人搦战,三人大出意外之余,无不气愤填膺。

风清扬剑眉一轩,还未开言,桑小娥已戟指道:

“慕容老爷子!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你如此不通情理,纵然玄功通神,又有何益?

“我来告诉你你是何等样人,你是个无情的冷血怪物!”

她伶牙俐齿,辩才无碍,这几句话直刺慕容绝内心,只激得他三尸神暴跳,七窍煞生烟,怒道:“**邪妖女,还敢大放厥词!老夫不毙了你,誓不为人!”

两手疾若飙风,十指交互捺出,使的正是慕容氏的家传绝学——参合指。

桑小娥疾退,可是慕容绝的武功实在较她高出太多,她身形刚刚飘出三尺,双腿膝弯上一麻,便要跪倒。

两只温软的纤手伸了过来,将她搭住,正是秋梦及时后退,才使她免了这一跪之厄。

风清扬大惊,喝道:“休下辣手!”

宝剑在手,眨眼间刺出七剑,成北斗七星聚之形。剑上附以雄浑内力,“嗤嗤”有声。

慕容绝见这七剑来得凌厉,喝一声:“来得好”,不及攻敌,先护自身,左掌右指,也是连发七招,将风清扬的剑势挡了回去。

他们二人这是第四次相斗,对于对方的武功底蕴都烂热于胸,这时再也不存试招的企图,一上来便是以快打快,掌来如震雷行地,剑去若长虹经天,所出尽是凌厉狠辣,攻守兼备的妙招。

桑小娥与秋梦虽和风清扬做夫妻已久,却甚少见到夫君与人相斗,这时凝神观看,不由赞佩不已。

两人堪堪斗到七十余招,慕容绝已觉有些相形见绌。

以前他与风清扬相斗,胜在内力较风清扬高出不少,但别来一年,风清扬不唯与人交手的经验增加良多,《九阴真经》与“北溟神功”一相结合,内力进境更是一日千里,此刻的修为已较慕容绝不遑多让。

慕容绝掌指齐出,风清扬往往剑尖抖都不抖,想刺哪里便刺哪里,而慕容绝虽能避过他的凶险之招,剑风拂面生疼,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当下慕容绝心念一动,奋力连出四五掌,将风清扬逼退数步,喝声:“且住!”风清扬与他动手本非初衷,当下收剑跳开,看他有何话讲。

慕容绝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老夫老矣,无能为矣!单任一双肉掌已是战你不下。

“风清扬!你以独孤九剑驰名天下,老夫也有一套剑法想要会会你,不算我欺负晚辈罢!”

风清扬听他说得自负,料想这套剑法必然非同小可,不禁好奇心起,又想今日之战势所不免,只有奋力出击,胜得一招半式,事情或者才有转机,当下恭恭敬敬地道:

“请爷爷指教!”慕容绝伸手在腰带上一按,“呛啷”声响,耀眼生花,手中已擎着一把软剑。

这把剑长约二尺七八,剑尖分叉,有如蛇信,左摇右摆,甚为灵动,剑身则如一泓秋水,在昏暗的火光下微微颤动,似风行水面,觳纹横生。

风清扬眼前一亮,脱口叫道:“灵蛇剑?”

慕容绝微微一笑,道:“好眼力!你倒也真不愧是学剑之人。

“不错!这便是《百衲兵器谱》上排行第三的‘灵蛇剑’,切金断玉,锋利无比。

“不过我还不会老了脸皮,拿它来削你手上那把破铜烂铁的,放心好啦!”

洪武年间,沧州铁佛寺有位挂单僧人,并无法名,人们见他身上穿的袈裟东拼西凑,破烂不堪,姑以“百衲”称之。百衲武功不高,却喜研究兵器,他穷数十年之力,东下渤海,西上青藏,南及南溟,北至关外,见识各门各派秘制的各种兵器。

有时人家以他算不上武林中人,怜念他这一片苦心,往往慷慨出示,详细讲解,有时碰到心胸狭隘之人,秘而不宣,他便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非要见上一面而后快。

这也叫做天生奇癖,不可以常理度之。

到了晚年,他便将平生搜集到的兵器分门别类,整理品评,编成了一部《兵器谱》。这部《兵器谱》上对于所载兵刃的历史沿革、短处、冶炼方法、特点等剖析得极为详尽,品评又是极为允当,令人心服口服。

以故是书一出,洛阳纸贵,武林中人多半备有一册,有名在《兵器谱》上之人更是脸上有光,奉之为圭臬金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