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群拥而上,出来的只有一人。身材魁梧,巍若铁塔,腰背大剑的骆半天拨了拨两条八字胡,神倨气傲道:“不知死活的小贼,何足挂齿。王爷无须动怒,交给骆某便行。”朱高煦强忍怒火,对这位“神功盖世”的幕僚倒是十分客气:“有劳骆先生了!”

来此之前,陈克帆已抱着必死之心,现下妻子史云娘也见到了,总算圆了多年心愿,凄然一笑,拥着妻子,眼神里充满柔情:“不求同日生,盼能同日死。云娘,咱们来世再做夫妻!”史云娘甜蜜一笑,久别重逢,即便是转瞬必死,对她来说,能见到朝思暮想的丈夫,那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史云娘低声道:“帆哥放心,咱们的女儿在很安全的地方。”

“真的?”自从十年前生离,他日夜牵挂妻女,而今妻子便在眼前,又听闻女儿无恙,心愿已矣,哈哈大笑起来。

死到临头,还如此卿卿我我,直看得朱高煦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大吼一声,骆半天掣剑在手,口念剑诀,重剑犹如万条银蛇,猛向陈克帆噬去。

飞剑未到,凌厉的剑气已逼人眉梢,左右都是个死,陈克帆史云娘心下一横,一刀一剑,孤注一掷,不守只攻,奋力而战。但听得锵锵铁器撞击声响,两人手中的兵器尽被重剑绞成一堆废铁,陈克帆惨叫一声,左臂齐肩而断,鲜血泉涌,差点便晕了过去。亏得他甚是硬朗,戟指疾点,封住穴道,紧咬牙根,才不致痛得倒下。

“帆哥!”史云娘大惊,扑了上去,拦在陈克帆身前。骆半天知道朱高煦对这女人又爱又恨,没有得到他的决绝下令,倒没下重手,只是让史云娘受了点轻伤。

史云娘面若寒霜,恨恨瞪着朱高煦,那眼神冷得简直可以杀人:“朱高煦,你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便是,不要为难我的丈夫。”

朱高煦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死到临头,你还这般维护他。罢了!本王便成全你们。骆先生,动手!”

骆半天嘴角一挺,嘿嘿怪笑,重剑再度飞出,剑势如电,直取史云娘。陈克帆实不忍妻子这般身首异处,嘶声大吼:“云娘快走!”忍痛欺身上前,将史云娘一把推开,突觉胸口刺痛,重剑穿胸而过,他冷哼一声,扑倒在地,眼见是不能活了。

“帆哥!帆哥!”史云娘亲眼目睹丈夫死于剑下,不禁肝肠寸断,失声痛哭。

那重剑去势未竭,忽尔回返,掉转剑锋,飞向史云娘!

突然之间,人群之中,一条白色人影快愈鬼魅冲了过来,与此同时,一道红光闪烁,迎向飞剑,恰恰抵住了飞剑的去势。一个清若银铃的声音道:“骆半天,你难道非得赶尽杀绝不可!

却是丁雨绮危急关头,冲出重围,挥动混天绫抵住飞剑,史云娘才得以幸免。

骆半天万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心中正诧异谁有这么高的本事可和自己抗衡,及至看清来人是丁雨绮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转而一声冷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天高海阔你不去,偏要跑来王府管闲事。嘿嘿!你道这王府是你要来便来要走便走的么!”他与丁雨绮的功力本在伯仲之间,只是那日在神龙镇吃了孙不二的亏,此时虽极力要在朱高煦面前炫耀本事,说话的语气仍不免有些底气不足。

朱高煦乍见这女子,恍然有似曾相识之感(他自然不知几天前在长安街酒楼那带着两个少年男女便是丁雨绮易容的),心想这女子可比云妃美得多。他素有怜香惜玉之心,当下便笑道:“姑娘好身手,本王素来爱才,姑娘如不嫌弃,请留在王府如何,以便本王尽地主之谊。”

丁雨绮暗骂了一声,却不理他。眼前情形,如若与他们纠缠下去,说不定再有比骆半天更强的高手赶到,到时要想安然脱身,可就难了,主意打定,混天绫几次抢攻,逼退骆半天的飞剑,也不理史云娘痛哭着往陈克帆尸体上扑,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暗运真元,施展开飞行异术,喝了声“走”,呼地一声,混天绫回撤之时,人也冲霄飞起,几下盘旋,瞬间消失在夜空之中。

以骆半天的飞剑之术,只能在百步之内驾驭重剑,眼睁睁看着丁雨绮去远,恨得直跺脚,却是无力追上。

场中众人,都从见过人能在天空上飞翔的,纷纷发出一声惊叹,直道是仙女下凡,失之交臂,憾何如之!朱高煦本想留住佳人,无奈佳人翩若惊鸿,便也只能跟着望天兴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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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雨绮带着史云娘,飞越王府,离开京城,在一片荒野中降落。

史云娘如坠云端,人刚落地,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好久才定了定神,扑地跪倒:“多谢仙子相救之恩。”嘴里虽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丁雨绮含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客气。我也不是什么仙子,我姓丁,狼族丁雨绮,叫我雨绮姐便行。”扶起史云娘,又道:“京城不是久留之地,你还是离去罢!”她实在不能耽搁下去,离开杨家时,并没有告知孟孤芳,这当儿怕是到处急着找自己了。

“恩公留步!”见丁雨绮要走,史云娘喊道。

丁雨绮回过头来:“还有何事?”史云娘又是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悲戚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还请恩公再施援手。”

丁雨绮暗叹一声,道:“地上积雪寒冷,你先起来吧!有什么事只管说,只要是雨绮力所能及的,定然相助。”史云娘仍是不肯起来,道:“请恩公救一救我女儿。”

丁雨绮一惊道:“此话怎讲?”

史云娘道:“云娘与我夫克帆尚有一女,名叫青鸾,年已十一岁,十年前为避家难,云娘将女儿托与衡山慈云庵静宁师太,烦请恩公带青鸾到天山交给我师父抚养,云娘感激不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丁雨绮道:“你既已安然脱险,便该前去与你女儿会面才是啊!”

史云娘凄然一笑,道:“只怕云娘无颜面对自己的女儿。”

丁雨绮只道她指的是被迫另嫁朱高煦一事,说道:“这又并不是你的错。”见她说得可怜,心下一软,又道:“好吧,我答应你,待我安排好身边的事之后,定将你女儿青鸾安然送到天山。只是……”

史云娘道:“恩公还有什么为难的么?”

丁雨绮道:“倒是没有。我只是想问,你和青鸾后来还有见过面么?”

史云娘摇了摇头:叹道:“只见过一次,那该是八年前了。”忽尔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一个枫叶大小的锦囊,递给丁雨绮:“恩公若到达衡山,找到青鸾,可将此物交与静宁师太,锦囊内中有青鸾的生辰八字。劳烦恩公了!”丁雨绮伸手接过,端详着这锦囊,但觉绣艺精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好似里面有沉重之物,叹道:“我不明白,为何你不亲自去见她。”再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抬头却见史云娘脸上含笑,不由心中生出不详之兆。

突然间,史云娘手里已多了一截断刀,闭上双眼,往胸口插了下去!

“别……”虽然近在咫尺,丁雨绮有心阻止,却已是迟了一步。白皑皑的雪地上,绽开朵朵血红的花,史云娘慢慢倒下,洁白无暇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丁雨绮心中一酸,叹道:“你这是何苦?”

史云娘眼开双眼,眺望天际,好冷!仿佛又要下雪了。

“不求同日生,盼能同日死。云娘苟活九载,本来便是为了见上帆哥一面,而今帆哥已先走一步,云娘岂能独活存世……”史云娘断断续续说着,似乎说得累了,连声地喘息。

丁雨绮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史云娘的话,因为她知道,或许只有让她说完,她才能走得安心。一个已萌死志的人,救得了她一次、第二次,那么,第三次呢?这般生死相随的爱情,只能令人陡生敬意。

“只是,云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那可怜的青鸾……”

史云娘吸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她实在太累了,需要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但她知道,一旦她闭上眼睛,或许永远再也睁不开了。天空是蔚蓝色的,那空中依稀有一张脸,是克帆么?“恩公,恩公……嗯,雨绮姐姐。”史云娘喘息着叫道。每一个字从口中说出,似乎要耗费她所有的精力。丁雨绮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在这里!”

“雨绮姐姐,青鸾,就拜托你了,我和你素昧平生,却要这样麻烦你,云娘过意不去……”突然双手一松,慢慢垂下,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坚持不了,便只能放手,对生命的放手。眼睛望着天空,眼光渐渐涣散,但心里却明朗得很,那天空中的笑脸,更加清晰,是克帆,他是来带自己走的。“克帆,我来了,等等我……”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再也听不到了。她,永远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