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十八分,加川宅邸门口。

一辆计程车停在加川家门前,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在外面绕了一晚上的美登。

东绕绕、西绕绕,她最后也只能回到这里来。不过她很高兴今天坐上的是这位善良的司机的车,虽然她得付出好几万元的车资。

“小姐,你……住在这里啊?”司机看着这宏伟又充满着历史价值的宅邸,讶异地问。

“嗯。”她点点头,“不过就快离开了……”

“ヘ?”司机一怔,疑惑地问:“为什么?”

她撇唇一笑,带着淡淡的哀愁。“缘尽了吧……”说罢,她从皮夹里掏出几张纸钞给他,“今天晚上谢谢你了。”

“哪里的话。”

“那……再见。”她对他挥挥手,转身走到门前。

她拿出钥匙开门,而司机则贴心地等到她进去才离开。

她拖着沉沉的步伐,慢慢地沿着车道走向正屋前的门廊。打开门,她在玄关处换了鞋,然后上楼。

这个时间,省吾回来了吗?刚才经过车库时,她因为津神恍惚,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车是否停在车库。

如果他还没回来,那他现在应该还跟木原敏子在一起。

他跟她聊得愉快吗?从前的感觉有没有回来呢?他们……他们……想着,她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做什么你?怎么那么不干不脆?她在心里斥责有千万个舍不得的自己。

擦去眼泪,她来到了房门前。

站在门前,她突然犹豫了。她好怕推开门,如果他不在,那么她该如何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

“天啊……”她掩着脸,胸口一阵揪痛。

突然,房门打开,她吓了一跳,直退了两步——

两扇门片的中间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省吾,他已经回来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像是有人狠狠甩了他两巴掌,让他笑不出来似的。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而那直勾勾的目光教她脚底一凉。

“省……省吾,还没睡?”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着。

“你上哪里去了?”等了她一晚上,省吾的情绪已到爆发边缘。

自从木原敏子告诉他美登要跟他离婚的事情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快疯掉了。他一晚上胡思乱想,一闭上眼睛,就仿彿看见美登跟他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的画面。

她要跟他离婚?为什么?前天晚上他们还那么缠绵悱恻,怎么……女人真能说变就变?

“我……”看他神色不对,美登有点疑惧地说,“你不是知道我去公司处理事情吗?”

“我打过电话给三岛先生。”他说。

闻言,她一震。

“你对我说了谎。”他直视着她,那眼神像在说「我什么都知道」。

迎上他的目光,她心头一惊。“我……”

“你去哪里了?!”突然,他大喝一声,神情愤怒。

美登吓呆了,她怔怔地望着他,因为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的表情虽然也很吓人,但眼底还是充满了炽爇的、想征服她的**。现在不一样,他是真的在发火。

“我……”

“你心里有什么打算?”他语气愤怒又严峻,“给我答案。”

“省吾……”她打心里害怕着,因为他的样子真的很吓人。

但不行,她必须表现得强硬一点,坚决一点,勇敢一点。

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呼出。挺起胸膛,拉直腰杆,抬起下巴,她直视着他。

“敏子她都跟我说了。”他瞪视着她。

她一震。敏子小姐把事情都告诉他了,也就是说……他知道她不孕?

天啊,她多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

“她说你要离开我?”他质问着她,“你要跟我离婚?”

闻言,她微顿。听他的语气,似乎木原敏子并没将她不孕的事情说出来。

幸好木原敏子没说,要是省吾知道她是因为自己无法为他生儿育女,而想撮合他跟木原敏子,一定不会让她离开。

虽然他想要小孩,但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纵使她无法生育,他也不可能抛弃她。

她当然可以自私地继续拥有他,但她不能那么做。她……她一定要放手。

“没错。”她铁了心地说,“我是打算跟你离婚。”

听见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他心头一震。看来不是木原敏子随便说说,她是真的想离开他。

他眉心一拧,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我厌了。”她直视着他,以再肯定不过的语气说道:“我受够了。”

“什……”

“在你们家,我一点都不快乐。”她胡诌一通,说到连她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话,“什么了不起的贵族后代,一大堆的人要应付,一大堆的规炬要遵守,我烦了!”

省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亲耳听见的。她厌了?受够了?烦了?

她嫁进来至今,他到底让她应付了谁?又要她遵守过什么规矩?他放任她,随她高兴,随她自由,难道这还不够?

“当初答应嫁给你,是一时昏了头,觉得能嫁给你这样的人是件很梦幻的事,但是事实跟我想像的不一样。”

看见他脸上融合了震惊、愤怒、懊恼、痛心、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她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似的疼痛。

她多想抱住他,告诉他这不是真的,都是她在胡说八道。然而,她不能那么做。就算他气到甩她两个耳光,她也必须这样说。

“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她尽可能的表现得冷漠无情,“我无法融入你的家庭,你的世界,我觉得太累了……”

“你不是说真的。”他脸一沉,眼底射出骇人的锐芒。

“是。”她直视着他,怕他发现她内心的脆弱,“敏子小姐比我还适合你,我愿意成全你们并祝福你们。”

闻言,他一震。成全他跟敏子?

“你今天是故意把她约来的?”他问。

“没错。”她扬起下巴,“我只是在帮你们制造机会。”

“帮我跟敏子制造机会?你简直……”她以为他跟敏子是什么关系啊?他跟敏子每次见面就差没拿刀互砍,怎么可能……

“本来我想迟一点再告诉你的,既然现在你知道了,那就请你高抬贵手,放我自由吧。”

“放你自由?”省吾心一寒,“你真的觉得那么不快乐?”

“是。”她毫不迟疑地回答,“我不想勉强自己变成一个我自己都不喜欢的人。”

听见她这些话,再看见她那坚定的眼神及表情,他沉默了。

他们的婚姻真的让她不快乐吗?难道只有他一个人乐在其中,并天真地以为他们的婚姻是幸福美满的?

什么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什么敏子比较适合他,什么自由不自由,这都是她在胡说八道吧?他不信,他不信她可以在一夕之间改变。

除非一直以来,她在他面前那车福快乐的样子都是在演戏……不,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又突然的事实。

“省吾,让我们好聚好散,好吗?”她心如刀割,却仍表现出冷静冷漠的样子。

他浓眉一纠,心头一揪,“不……”

“我会先搬出去。”她假装没听见他那个隐寒着哀求的「不」字,铁石心肠地说:“这些日子谢谢你的照顾。”说完,她弯腰一欠。

他像是被雷劈中般地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看见他那模样,美登只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她不能再留在这里,她不能再看着他,她……她怕自己终究放不开他,那么她前面所做的、所说的就都白费了。

“这个家里属于我的东西不多,我收拾了就走。”说罢,她闪过他的身边,走进了卧室。

******

坐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就过了一夜。

卧房里其实没有太多的改变,东西也一样都不少。但是他知道,这房间里最宝贵的……已经不见了。

美登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后,便离开了这里。他没有拉她、留她,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她不快乐,她要自由,她要离开他,而「放手」是他唯一能爱她的方式。

“该死……”他眉心一拧,懊恼地咒骂着。

他多恨自己的理智,多恨自己是如此地爱她,如果他冲动一点,爱她少一点,他会抓住她,甚至不惜将她软禁起来,也绝不让她离开他身边。

但他无法那么做,不是犯不犯法的问题,而是……他爱她,是真的深深地爱着她。

他不想看见她不快乐,他不要她在他面前强颜欢笑,他知道爱一个人不是将她占有,而是将她释放,即使那将使他痛彻心扉,跌入地狱。

叩叩叩,门外有人敲门。

“先生?夫人?”是村野太太的声音,“你们上班快迟到了……”

上班?喔,对,今天还要上班,只是他怎么有心情去工作?

他起身,走向了房门口。打开门,他看着村野太太。

“先生你……”看见他那落寞疲惫,甚至是狼狈的模样,村野太太吓了一跳。

“今天我不到公司去。”他声音沙哑地说,“有人打电话来,就说我不舒服。”

“咦?”村野太太疑惑地看着他,然后再往里面一瞧,“夫人呢?她不用上班?”

他脸上有着浓浓的哀伤惆怅,然后沉默了几秒钟。

“她走了。”他说。

“什……”村野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上班了吗?”

“不,她……”他蹙眉凄然一笑,“她不会回来了。”

村野太太愣住,她看得出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惊愕地掩嘴惊呼:“天啊……”

******

美登在半夜里回到了娘家,而她的父母及家人个个惊疑,却也个个不敢多问。

出嫁的女儿在三更半夜返回娘家,而且还一副凄风苦雨的模样,任谁都猜得出一定是婚姻出了问题。

其实打从一开始,钤木家的人就不看好这桩婚姻。

当然,女儿能嫁给那样的人,进到那样的家庭,是很教人欣慰且欣喜。但他们不是喜坚攀龙附凤的人,也知道两家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

自从美登嫁出去以后,他们就经常提心吊瞻,怕他们小俩口的婚姻出问题。但几个月过去,看两人如胶似漆,非常恩爱,他们才总算稍稍安心,没想到终究还是……

以前的人讲求门当户对不是没有原因的,对铃木家来说,贵族之后且相当富裕的加川家,真的让人有种高攀不得的距离感。

当初要不是省吾追得勤也追得诚恳,再加上美登自己愿意,他们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他们要的是女儿能婚姻幸福,就算平凡庸碌也无所谓,绝不希望她嫁入豪门,却悒郁寡欢。

美登知道父母亲都在担心她,却不忍心多问什么。为了让他们安心,她一大早就梳洗着装,然后下楼帮忙母亲做早餐。

厨房里,她的母亲钤木寿美正在打理一家子的早餐。

“妈……”美登挽起袖子,“我来帮您。”

寿美看着她,难掩忧色。她想问些什么,但几度迟疑。

“怎……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她问。

“还要上班呢!”美登撇唇一笑,故作若无其事状。

“这样啊……”寿美继续手里的工作,没说什么。

美登看得出来母亲心里的忧心及疑惑,她了解母亲想问却不敢问的挣扎。

她真的非常感激父母及家人,并未在第一时间追问她事件始末,而这就是家人对她的温柔。

想起他们当初是在非常挣扎的心情下,答应她跟省吾的婚事,而如今自己却让他们为她担心时,她忍不住一阵鼻酸——

“妈……”一颗眼泪啵地一声掉在她手背上,“对不起……”

寿美一震,心里紧怞,“美登……”

“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她哽咽难言。

寿美胡乱地擦了擦手,轻拍着她的肩膀,“你这孩子,说什么对不起。”

“我……”

“放心吧。”寿美温柔慈祥地擦去她眼角的泪,“你安心在家里住下来,我们什么都不会问的。”

“妈……”

“傻孩子,”寿美笑叹一记,“不管你嫁去哪里,这里都是你永远的家。”

美登心头一阵激动,终于哭了出来。

她扑向母亲,紧紧地抱着母亲。

******

好几天,省吾足不出户,当然也没到公司去。

他边幅不修,把自己搞得既狼狈又落魄。他爱美登,他知道自己不能失去她,但是他能如何?

如果这是她要的自由及快乐,他愿意成全她,即使那会让他痛到想咒骂老天是如此的捉弄人。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他必须振作起来,必须继续生活。但该死的谈何容易?!

喝了一口威士忌,他瘫在沙发里,看着他跟美登经常一起看着的那窗外美景。

两人在一起时,那窗外风景无限美好;但独留他一人时,那窗外美景却特别的令人伤感。

突然,外面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脚步声在他门前停下,然后房门被推开了。

“省吾,村野说……”是谷口圣美,她一听到村野太太提及美登离开的事,就立刻冲到楼上。

开门一看见房里凌乱且弥漫着酒味时,她一震。“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快步地走到省吾面前,而他的模样更教她震惊。“你……”

“嗨,”省吾一笑,但有气无力地,“圣美姑姑……”

“你……”她一脸难以置信且生气地夺走他手中的酒瓶,“你疯了?”

“如果能疯更好……”是的,如果能疯,那他就不会为这些事伤心伤神。

“你……真是气死我了。”谷口圣美气呼呼地,“我听村野说她走了,为什么?”

他一声不吭,神情忧郁而凝沉。

“算了,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走,不过你这是什么样子?”她语带质问,“那种女人有什么稀奇?你怕没人要当你老婆吗?她不过是……”

她话未说完,省吾突然重重地一槌桌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谷口圣美陡地一震,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要那么说她。”他一字一字沉声地说道。

“你……”她又惊又气地瞪着他。

他抬起眼帘,眼睛里爬满疲惫的、愤怒的红色蜘蛛,“美登还是我的妻子。”

“她都跑了,你还……”

“只要我们一天不离婚,她就是我的妻子。”他语带威吓,“就算我们离了婚,成了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我也不要听见任何人在我面前说她的是非,包括您,圣美姑姑。”

谷口圣美难掩畏色地说:“你……好,我不管你跟她的事,但是你总不能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去吧?”

“……”

“村野说你好几天没去公司了,这怎么行呢?”她说,“要是你爸妈在天上看见你这样子,不知道有多担心……”

省吾眉心一拧,若有所思地。

他把自己搞成这样子,恐怕担心的不只是天上的爸妈吧?他想,他几天未到公司,想必已引起不小的蚤动及不安,再不用多久,八卦媒体就会开始报导他的事情,然后搞得他灰头土脸……

到时候,他跟美登的婚姻状况会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聊天话题,然后他及美登都会变成媒体追逐的对象……

忖着,他心头一撼——

不,他不能让事情变成那样,他不能让美登为此困扰。就算她不爱他,离开他,他也希望她能平静地过日子。

他霍地站了起来,然后走进了浴室。

见状,谷口圣美紧张地跟了过去,“省吾,你怎么了?”

他拿出刮胡刀,神情严肃地说:“上班。”

******

一个月后。

纵使省吾已经恢复他原有的生活,但坊间媒体还是开始报导着他跟美登的事——

据可靠消息指出,加川省吾的妻子已在日前搬离加川宅,两人正式分居。

灰姑娘般的爱情童话破灭,两人的婚姻维持不刭一年。

据保守估计,若两人协议离婚,加川美登将可得到数亿赡养费。

像这样,还算是客气的报导,更离谱的是有些小报居然连「两人**不顺导致分居」这样荒谬的事都编写得出来。

省吾没想到他都已经若无其事地继续过日子,却还是让八卦媒体逮到机会,好好地修理一下他这个所谓的旧贵族之后,拥有庞大资产的贵公子。

也难怪,他拥有了那么多,如今让人逮着了痛脚,当然要狠狠落井下石一番。

其实他自己倒无所谓,他比较担心的是美登,他不希望外界对她有太多负面的报导。

“加川先生……”突然,他的秘书开门进来,“有位木原小姐要见你,她……”

秘书话未说完,有个身影便如闪电般地冲了进来。

秘书惊呼一声:“ヘ,小姐你不可以……”

“没关系。”省吾气定神闲地说,“你先出去吧。”

木原敏子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大步冲到他面前,然后气冲冲地丢在他桌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怒视着他。

“你不懂国字吗?”他反问她。

“什……”她气愤地说,“我刚从国外考察回来就看见这些报导,你……你跟美登分居?!”

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是的。”

闻言,木原敏子震惊又愤怒,“我想不到你是这种男人,亏美登她那么爱你,你……”

他眉心一拧。美登爱他?如果她爱他,为什么要离开他?

“虽然我对你有些看不顺眼,但至少我承认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没想到我错了,你根本是没心没肝!”

“木原敏子!”听她越说越过分,他忍不住动怒了。

“怎样?”她嗔瞪着他,“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以为美登她心里好过吗?你以为她不想替你生一窝孩子吗?不孕又不是她的错!”

“不……不孕……”他陡地一震。

“没错。”她怒不可遏地回道,“她无法生育,甚至找我帮你生孩子。”

“什……”他霍地站起,震惊地问:“美登她是因为不孕而离开我?”

“ヘ?”木原敏子一怔,气焰骤降,“是……是她离开你?不是你没良心地要她离开吗?”

“我?”他懊恼地看着她,“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这么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发现自己错怪了他,木原敏子一脸尴尬。

“你……”省吾气恼地说:“你一直都知情?”

“是……是啊。”她有点不好意思,却死不认错,“美登她找我商量过。”

“你为什么不说?!”他从桌子后面冲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而这时,他闻到一种熟悉的香水味,他记得他曾经在美登身上闻到,就在她对他说谎的那一天晚上……

“该死!”他低声咒骂一声,“那天晚上跟美登在饭店的就是你?”

她想了一下,“那天她在哭,我只好带她去冷静一下,不行吗?”

瞧她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他气得想扁她。“你这家伙!”

“好啦!”她拨开他的手,轻啐一声,“现在不是质问我的时候吧?快去找美登啦。”

省吾一顿。没错,现在确实不是究责的时候,要算帐有的是机会。

抓起外套及钥匙,他飞似地往门口冲。

“喂!省吾!”突然,木原敏子叫住了他。

他停下,回头看她。

她对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把她追回来吧,然后我们三人好好地吃一餐。”

他没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须臾,他撇唇一笑,“你请客。”

“那有什么问题?”她咧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