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魑辰洗漱了回来,一进屋里,他细长的手指便捂着嘴,呵欠连连。身上只懒懒散散挂了件袍子,胸前散开了一大片。

无奈我被结界锁着爬不出去,他倒可以轻而易举地进来,干脆利索地躺在榻上。

泠染与墨桦早回去自己的屋了,眼下这里就只剩下我与他两人。

魑辰近来都没怎么歇息过,一躺下便阖着双目。本来我不该打搅他。但心里挣扎了许久,还是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

魑辰眉头动了动,随即眼梢眯开一条缝,流光闪烁。他挑起唇沿冲我笑道:“我倒说弥浅你还能憋得过去呢,总算憋不住了。”

原来他竟没睡,晓得我要弄醒他。

我瞟了他两眼,嗫喏道:“将将,你出去时说的七万年前,师父、师父与你联手,是怎么一回事?”

魑辰双手枕在脑后,却道:“怎么,他竟没告诉你么。”

他这是明知故问。

我便横声道:“师父没告诉我,所以我才要你现在跟我说。”

魑辰轻轻笑了两声,随即转眼看着我,看了我半晌,突然低低道:“天庭的神仙没一个好东西,你师父亦是天庭的神仙。”

我瘪瞪了他一眼,瓮声解释道:“我师父才不是你想的那种坏神仙。我知道你厌恶天庭的神仙,因为当初天庭的仙婚上,他们害死了泠染。”

“他们还害死了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什么样的感觉,心疼,酸涩,都有一些。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十分幸运,可以与泠染一起,在魑辰眼里心里被看得很重。

魑辰面色寂寥,随即有扯了扯嘴角,道:“不过虽说神仙三心二意表里不一,我却仍旧是不得不感激你师父。”

他顿了顿,又道:“那时,你与泠染说不在就不在了,我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个鬼君当得百般窝囊,眼睁睁看着你们落下断仙台双双殒命。天庭千百仙神就站在那里,亦眼睁睁漠然地看着,高座上的天君下令捉拿泠染害死了泠染之后,亦是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都说神仙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不过是欺骗世人,用来常常挂在嘴边的花言巧语。”

“我乱了分寸,不知该如何办。直到昆仑山的司战神君来到我鬼界。我才想起,司战神君有一样法宝叫昆仑镜,可以穿梭过往改变天命。但私自开启昆仑镜可是天庭重罪,我以为他定是会如其他神仙那般贪生怕死帮不得我。”

“可是他却与我道,可以帮我。我不知道他如此做是何居心。他只让我派出鬼军与天庭对峙,扰乱天庭众神的视线。果真他就开启了昆仑镜,至断仙台下,带回了你们。他回来时,怀里抱着你,自己满身是血。”

我不是师父捡回来的,而是师父千辛万苦去了断仙台下费尽心思将我救回来的!只是……只是我从未见过他,为何他要舍命救我?

魑辰继续道:“他说他没办法同时带回两人,便只将泠染虚弱不堪的仙元给带了回来,让我放进彼岸花心里,慢慢养着,终归有一日会将魂魄再养回来。可是,他却带走了你,说你是他座下第十二位弟子!”

说到这里,魑辰忽然激动了起来,有些压抑的愤怒,又道:“我以为天庭总算有一个两个神仙心怀慈悲,不想大名鼎鼎的司战神君做这一切还是别有居心!他也在想方设法夺走我鬼界最有灵气的小妖!我就是看不惯那群虚伪的神仙!”

“弥浅你看着,天庭欠你与小染的,我总会给你们讨回来。”

魑辰一字一句说这些的时候,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心里头无比温暖。我眼眶一热,趴下身体扑在榻上,便稳稳地抱住了他。

只是,我终究是没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来我才晓得我会错了意。

(二)

魑辰浑身一震。

我嘿嘿笑了两声,笑得连我自己都鼻子发酸。我道:“死样,我与泠染现如今不是好好的么,你还能讨回个什么来?莫不是要讨回个媳妇来?”

魑辰不语,只紧紧地抱着我。

我静默了许久,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便似自言自语般低语问:“明日,会有危险么?你说明日是仙魔大决战,你们会有危险么?”

魑辰却清晰道:“我不会。”

我释然了。魑辰不会有危险便好,那我师父是战神定也不会有危险,我能见到他,明日便能见到他。

那时,我一定好好握紧师父的手,清清楚楚地问,问他愿不愿意陪我走到天边的尽头直至地老天荒。

对,这一次一定要问。有些话就算心里晓得,亦要一定问出口。还有泠染说,师父他是为了仙魔大战保我平安,才狠心气我走的,我想问他到底是不是这样。

这么一想,我拽紧了魑辰的手臂,安安心心地睡了过去。这样的话,明日他一起身,我就可以醒得过来。

果真,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之中未睡多久,怀中便扯了扯,一下一下的。我揉了揉双眼,睁开来看,却见魑辰正坐在榻上,黑着一张面皮扯他的胳膊。

这下我立马就精神了,忙跟着坐了起来。手里不忘将他拽得更紧。

魑辰眼角一抽一抽的,问:“弥浅你这是什么意思。今日仙魔最后一战,你莫不是不想我去了?”

“去!去!如何能不去!”我忙道,手里将魑辰拉得更紧,眼巴巴又问,“不会有危险的对不对?”

魑辰愣了愣,随即伸手掐了一把我的面皮,安然笑道:“对。”

我靠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问:“那我与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

魑辰继续拔他的胳膊,我继续拽我的。

可惜,魑辰的力气比我大,略胜一筹。他抽回手臂,离榻时却因拉力踉跄了两步差点栽倒。样子十分好笑。

我实在忍不住想笑,又得紧紧憋住。是我先有求于他,若笑出来了他怕是就不会答应我了。

魑辰边理衣袍,便问:“你要去干什么?若是想见你师父……那就等……”他眼神闪了闪,突然没再说下去,转身欲走。

我仍旧是被锁在结界里,出不去。急道:“魑辰!你是不是又要陷我于不仁不义!”

(三)

魑辰顿了顿,忽而声音些微飘渺,道:“如何是陷你于不仁不义?”

我道:“我乃昆仑山弟子,如今师父与师兄们皆在外对抗魔族,我却在这里安然享乐,如何不是置我于不仁不义?”

这些话我本不愿说。但我想去,我晓得自己没什么厉害的,就是只蹲在一个安全的小角落看一眼一行。看一眼师父无恙,看一眼师兄无恙。

见魑辰不答话,我声气软了软,又道:“你都说今日没危险了,我只在边上看行不行?绝对不会阻碍到你们!还有、还有我已经可以捏三角仙盾了,就算、就算被发现,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我以为魑辰仍旧不会理会我而是跨步就走。我以为我会被锁在这结界里一直待仙魔大战结束。不想这一次,魑辰却没离去,而是侧头轻轻叹了一声,道:“罢了,去再看一眼也好。”

我满心欢喜,没去思量他话里的意思,以为他是想我再去看一眼仙魔大战是个什么光景,遂兴奋道:“那你还不快快结出结界!”

魑辰将我从结界里带了出来,拉着我便走。出门时恰好遇上了泠染与墨桦。

泠染变了颜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魑辰,问:“弥浅要到哪儿去?”

魑辰丝毫不含糊,道:“上战场。”

我跟着吐了吐舌头,道:“就是去看看。”

泠染当下沉着脸,道:“弥浅,这不是儿戏。”

我安慰她道:“放心罢,我不会惹事的。我会找个地方藏起来再看。”

魑辰的背一直绷得很紧很直。身后泠染叫住了他,忽而幽幽道:“兄长,没问题么?”

见魑辰不答话,我忙拍了拍胸脯,道:“没问题没问题!”

我没想太多,甚至什么都未去想。我一心只想的是,能再看见师父,看他安好。所以我忽略了前一晚魑辰与我说的话,忽略了他的心思,忽略了他对天庭神仙的恨意。

忽略了他对我说,我师父亦是天庭神仙。

(四)

战场上,两军对垒,一片肃杀。

即使只是远远地看,亦是黑压压的两大片。心中不免腾起一股悲壮感。

我终于如愿看见了师父,领着万千天兵,身侧是昆仑山的众师兄,衣袍翻飞威风八面。不远处青翠的群峰重峦叠嶂郁郁葱葱,那里便是无涯境。

只见师父抬手祭出轩辕剑,顺着群峰一挥,霎时地动山摇。

东皇钟自无涯境底下飞了出来,钟体扩大无数倍,将天地都震慑得摇摇晃晃。上面的梵文闪烁着耀眼的金光,金光所至之处,魔族一片仓惶。

魑辰捏紧了我的手,随即又松了。

他在远天边封了一个仙气十足的结界,将我裹在了里面,道:“就在这里看罢。”

我看见他如死寂一般沉稳的神色,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窒息了起来。我冲他点头,“嗯”了一声。

随即魑辰便带领着万千鬼君与天兵和魔族相碰撞。魑辰一身红衣似染透了血一般,愈加刺眼。

两军对垒,霎时变成了三军。

只见师父神剑一挥,直指魔族。刹那间,大战号角响起,整片天地厮杀连野。

我曾幻想,七万五千年前的仙魔大战该是个什么光景。那时,师父身披银色铠甲手持轩辕神剑,他带领着千军万马驰骋战场,神剑所至之处一片血肉横飞。

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只觉手脚冰冷彻骨。

不是看见仙魔大战看见战场惨烈而冰冷刺骨,而是看见魑辰,看见他和他身后的鬼军,觉得冰冷刺骨。他并未如我所预先设想的那般,联合天兵打得魔族屁股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