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后魑辰又幽幽问了一声:“老实说我就那么让你厌烦么。”

当初在鬼界相处了一百来年,我与他亲近得很,何来厌烦之说。遂我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厌烦。”

“那弥浅,你先过来”,他忽然道,“你过来我就相信你。”

我顿了顿,还是转身走近了去。

魑辰淡淡笑开,忽而伸手捉住了我的手,道:“你还是这么好骗。”

我忙甩开他,惊道:“喂你想作甚?”我四下望了望,又道,“你快放开我,万一让人看见了如何是好!”

哪晓得他非但不放,手上反而一使力,便又将我圈进了他的怀里。

只听他下巴摩挲着我的头顶,笑道:“叫他人瞧去了又如何,就算是叫你师父瞧去了我亦不怕。”

他不怕我怕。如今我已罪责加身了,若要再被师父看到我这副模样,如何了得!

我费力挣脱可惜挣脱不得,便有些气闷道:“你又不是我师父的徒弟你当然不怕!我哪敢跟你比,你是鬼君大人,高高在上能怕得了谁!”

魑辰一愣,随后松了手。我赶紧跳离了他。

见他神色怔然,我一时又有些不忍,便又道:“我、我是说,你抱得我太紧,我、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却突然道:“弥浅,我抱着你,你怕是唯独不想你师父见到罢。”他说得清清淡淡,听在我耳中却响若惊雷。

我心一下慌了去,猛抬头,对上他那双半眯的双眸,幽深而安静。我胡乱摆弄着衣角,道:“你、你在胡说些……”

魑辰打断我,又道:“将将回廊那边,你对尧司说的我都听到了。”他安静了一会,又道,“弥浅,你只告诉我,你在回廊那里所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蓦地师父的身影又窜进了我的脑海里。我想说那些不是真的,奈何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愣神之际,他又拥我入怀,在我耳边轻轻叹道:“七万年前你已经吃过一次亏,这次也仍不打算回头么。硬是要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才罢休是不是?天庭神仙没有一个好东西,弥浅你竟不懂么。”

“七万年前,尧司早我一步先遇上了你,我可以怪时机不对没能让你爱上我;那么如今呢,我总应该是先你师父遇上你的罢,你却还是没爱上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鬼界有什么不好,我可以宠你到无法无天。你每日想戏弄多少鬼差皆随你,你想遣散多少宫婢我便让你遣散,你想与我争寝殿想与我争膳食,我皆让你便是……弥浅你说,这样有何不好?奈何你我在一起只有短短一百年的时间?那一百年,却让我回味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

(二)

风缓缓拂过我的面颊,我怔愣地看着池子里的涟漪。

池子边上,又只剩下我一人。

将将在我耳边的轻叹声如自始不存在一般,经风一吹便都什么都没有了。我身边,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甚少有时候,我心里觉得苦。微微发苦。

还记得七万年前,天庭的神使往鬼界送喜帖时道,仙界司医神君与蝴蝶仙子要成仙婚了,他俩的三世姻缘总算修成正果。那时,我只觉自己的世界瞬时崩塌一片天昏地暗。

我请求魑辰带我一起去天庭,向他保证只是去喝喜酒绝不闹事。

他蹙紧了眉头看了我一眼,紧紧将我捞进怀里,低沉着邪魅的声音道:“过了这次,弥浅便将我鬼宫里所有宫婢都遣散了去罢,有弥浅在,鬼君哪里还需宫婢。一个皆不要。”

鬼界鬼君,生得妖娆邪魅无边,但性格却阴晴不定忽暗忽明。但凡三界提及他皆要惧上三两分。他尤为喜爱去人间勾出美丽女子的魂魄,带到鬼界做宫婢。能让鬼君为我遣散所有宫婢,我真真是受宠若惊。

我本打算,上天去参加完尧司的仙婚之后,回来便与他说“好”。

只是,一直没有那个机会。也不会再有那个机会。

“弦儿。”有一道清清浅浅的声音将我唤回了神。

我侧头一看,师父正站在不远处,一身黑衣飘飘。

今日,所有人皆似预谋好了一般,一个一个一遍一遍地在我面前晃荡。

我就站在原地,望着他,道了声“师父”。不晓得再一次看见师父心里是个什么心境,总觉得此刻我还未被师父赶下山去,很庆幸。还能再一次见到他,亦是很庆幸。

师父动了动眉头,淡淡道:“今日寿会已罢,弦儿出来太久,为师怕弦儿迷路便出了寻一寻。”

我心尖泛酸,嘴上却笑道:“徒儿谢过师父。”

他微微皱着双眉,转身道:“走罢,回去罢。”

“师父”,我忙唤了一声,道,“徒儿有罪……”我说着便双腿往地上跪了去。

等不及了,一刻都等不及了。师父那般神情,怕真的是要舍弃我了。

我还未跪得下去,师父身形一移,突然移到我面前,托住了我身体的重量。他道:“弦儿有什么要与为师说的,待回去昆仑山再说罢。”

也不管我如何想,师父捏了一个决便将我拉上他的祥云,带着我一道出了西海,往昆仑山回去。

(三)

一路上我都在思索一会到了昆仑山后该如何与师父请罪。若我还能继续呆在昆仑山继续做师父的徒弟那该有多好。

师父站在我边上,却是一直安静着,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然而我们还未到得了昆仑山,我也还未来得及与师父请罪,半路便出了变故。

远远地,我与师父便瞧见二师兄尚瑱一路火急火燎地飞过来。他见了师父二话不说便跪在了祥云上。

我从未见过二师兄一见师父便跪下的。昆仑山上诸位师兄虽是拜在师父门下,但他们不说我也晓得,个个皆是来历不凡身份不俗。

以往师兄与师父问安也仅仅是作揖,还没有如此这般行大礼。一时我胸中沉闷了起来,隐隐腾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定是出事了。

师父未先让二师兄起来,而是倏地凝着眉,一张面容上肃色极重,道:“瑱儿不等为师回去便兀自前来,出了何事?”

二师兄安静了半晌,头也未抬,道:“回师父,是大师兄……”

还不待二师兄说完,我便惊道:“是不是大师兄历劫归来升为上神了?”难怪二师兄如此谨慎,昆仑山出了上神也算是仙界的大事。

二师兄却忧心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是大师兄下凡历劫不成,触犯了天条,如今正被押往天界。”

一时我若五雷轰顶一片茫然。

大师兄……不是升为了上神而是触犯了天条……

我身体轻飘飘的,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弦儿!”一声急喝将我唤回心神。我猛然发现自己身体不知何时竟掉下了祥云,眼下正急速往下落!

突然腰上一紧,有人抱住了我。我抬眼,看见师父正紧绷着一张脸抿着唇。他抱着我一直飞身落在了地面。

身后二师兄赶来,急急道:“小师妹,你有没有事?”

我茫然地摇摇头,脑子里忽然晃出大师兄的面皮来,我又跑到二师兄面前,拉着他焦躁地问:“二师兄你将将说什么?你骗我的对不对,大师兄、大师兄他如何了?为何要被抓起来?!”

二师兄未回答我,而是径直又向师父跪了下去,埋着头道:“刚不久天君遣了神使来昆仑山,道大师兄借下界历劫之名在凡间结妻生子动了凡心,还私改凡人天命,触犯天条。天君让师父上天庭一趟。”

师父面上淡然转身欲走,道:“回去罢,为师这便去天庭。”我有些心疼,明明他双眉都蹙得紧了在眉心纠成结,明明他很担心却如此沉着似什么也未发生过。

“师父!”二师兄叫住了他。

师父停了背影,只听二师兄顿了顿,又道:“徒儿知晓此次大师兄犯下大错,若师父……若师父肯在天君面前……”

“为师自有分寸。”说罢他便离去。

就在他要自我身边走过时,我倏地眼眶泛酸了起来,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抓住了师父的袖角。

“弦儿?”师父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我对上他那双细长的眼睛,轻声道:“让我与你一起去好么。”我想与师父一同去天庭,我想见见大师兄,还有,我想与他在一起。

(四)

师父未多说一个字,而是眉头倏地展开,笑着与我道:“好。”

他带着我一同上了天庭,一同见了天君。

七万年不见,老天君一如既往地老,但很精神,那双眼睛锐利而有光彩。他几经探究地望了望我。

我想,大抵他也是觉得我有些眼熟罢。

第一回,我看见师父在天君面前跪了下来,却是与大师兄求情。我亦跟着跪了下来。

后来天君只叹了一声道,身为仙神不可眷恋凡尘不可与凡人动了私心。而今大师兄假借下凡历劫之名而与凡人女子苟合,属罪上加罪。但念在师父一片苦心,大师兄又仙缘奇佳,若能劝得大师兄回头是岸,可免得剔除仙骨之罪罚。

但若是大师兄执意不悔,那便革除仙籍剔除仙骨,永世不得升仙,亦永世不得再与那凡人相聚团圆。

师父起身谢过天君。

仙界的规矩铁定,自古以来神仙可与神仙动情,凡人可与凡人动情,但惟独神仙不可与凡人动情。这些天条大师兄你竟不知晓么!

出了凌霄大殿,我与师父去了天庭的仙牢。关押大师兄的地方。

值守仙牢的天兵见了我与师父,皆让开了道。想必是早已领受了天君的旨意。

师父站在外面许久,与我轻声道:“弦儿进去罢,为师在外面等你。”

我惊道:“师父?!你不与我一齐进去么?”他留给我的,就只有一抹黑色修长的背影,清清淡淡的。

我转身欲进仙牢,师父在后面忽然出了声:“弦儿。”

我停了下来,道:“是,师父。”

“将将天君的话弦儿听清楚了罢,弦儿聪明,该晓得如何做。你大师兄他终是有此一劫。”

“是,师父。”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里去。天君说若能劝得大师兄回头是岸痛悔前尘,就能免去剔除仙骨之罪罚。我怎会不晓得。

只是天君亦说,大师兄执迷不悔,甘愿受那剔除仙骨之苦,做一个普通凡人。

仙牢里边有一座四面高中间低的石台,仙气缭绕。

石台之上,有一张简单的石桌,大师兄正一袭白衣倾城,发丝松散只在发梢松松绾了一个结,他手执莹润碧瓷壶斟出屡屡香茶,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