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几年前。

清早,青国的丞相府的大门偷偷开了一条缝,自里边溜出一抹小人儿,跟做贼似的蹑蹑趄趄地往外跑去。

离她家不远处,有一座园子,园子里有一片杏子林。

那时子桑篱只有七岁,长得小巧可爱十分讨喜。

她怀揣着一封皱巴巴的书信惴惴不安地往杏子林走去。没错,她便是专程来替人送信的,但不是送普普通通的信,而是送情信。

不是子桑篱想淌这趟浑水,她实在是被公主缠得无可奈何才答应的。她是去替公主送情信。

彼时公主也不过八岁,乃青国公主慕沁雪。

子桑篱因父亲常年在宫中走动的缘由,亦在宫中混出了一片小天地。她与青国的皇胄十分亲近,由于爱调皮捣蛋大家都喜欢与她处在一处。

青国公主慕沁雪与她尤为亲近。

前不久,听说青国来了一位皇子,是自卫国跑来的,要在青国留一段时日。公主对此十分好奇,趁皇子入宫觐见皇帝时,公主偷偷拉着子桑篱在帘子后面瞧,想看看卫国来的皇子长一副什么模样。

这一瞧,小公主便丢了魂儿了。

卫国皇子卫倾安初至青国不过十岁,但却言谈有度大方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是显现出一股贵气。而且此人生得唇红齿白眉目修长如画,十分美丽。

但他却是作为质子来到青国的。

自朝堂那一见之后,慕沁雪魂不守舍,整日念叨着想招驸马,招卫倾安做她的驸马。那时年少,爱胡作非为。她非得要让子桑篱想个法子让卫倾安对自己一见钟情,但自己又害怕见了卫倾安之后慌乱羞恼出洋相。

公主自己琢磨了两日,写下一封情信交与子桑篱手中,悲悲戚戚让子桑篱冒充她的身份将信送给卫倾安。子桑篱比她胆子大,若是她去送信定不会出洋相的。

于是子桑篱便揉着越来越皱的情信,咬咬牙踱进了那片杏子林。怪只怪她心软,只要公主有需要她便会有求必应,所以接下这门苦差事。

脚将将踏进杏子林,一片满目的秋黄,纷纷飘舞的杏子叶映入眼帘落在地上十分美丽。原本她以为皇帝送给邻国皇子的这座园子该是破破烂烂的,起码从外表看很是普通,不想里边景色如此美丽。

子桑篱眯着眼笑想,自己大清早的爬起来送情信也不尽是坏事。

突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子桑篱的心情:“你怎么进来的?”

子桑篱歪着脑袋寻了半天,方才看见一棵杏子树上靠着一抹白影,那白影正是邻国皇子卫倾安。

子桑篱拍拍自己的衣裳,衣裳上还有几道灰黑色的泥尘,理直气壮道:“我不是走正门进来的。”

树上的皇子斜睨着双目冷冷地打量着树下的小人儿,口中清晰吐出两个字:“出去。”

(二)

卫国与青国是邻国。

彼时两国之边境战鼓雷鸣厮杀漫天,整个战场硝烟弥漫刀剑相碰没入血肉的嘶嘶声,声声乍寒。兵马碾滚之后尽是血流成河一片炼狱。青国与卫国一战,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多少人因此流离失所。

然,卫国败。

至此卫国向青国俯首称臣,卫国太子入青国作了质子。

那日十岁的太子卫倾安倚坐在杏子树上,小小年纪面皮生得无可挑剔且神色沉稳睥睨脚下,但就是性子冷了些。

他不喜青国的人,任何人。

子桑篱就站在树下,翻着两只小白眼,没好气地瞪着他,吼道:“你,你这个无礼的家伙给我下来!”她从未见过如此无礼傲慢之人。

“下来?”卫倾安冷眼看着树脚下气得活蹦乱跳的人,忽而唇角一扬,面色却丝毫没有温度,道,“果真?”

还不待子桑篱道一声“是”,卫倾安便真的下来了,径直自树上跳下来,跳得子桑篱猝不及防。

卫倾安是专门对准了子桑篱跳的,他一下将子桑篱压倒在了地上。

地面上的杏子叶传来阵阵清甜的香味。

子桑篱对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卫倾安怔愣了好一阵,直到卫倾安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理了理衣摆上的叶子正欲离去时才回过神来。

她翻身自地上爬起来,暴吼:“你给我站住!”

卫倾安站住了,回过身来,挑了挑秀气的眉,道:“是你让我下来的。”

哪晓得下一刻子桑篱脸红脖子粗地抹了一把脸,咬牙切齿地扑过身体竟往卫倾安的身上压!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大力,估计是真给气糊涂了,竟将卫倾安给压倒了!

不管不顾卫倾安一脸错愕的神情,子桑篱蛮横地骑在他的身上,小手攥起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喂你到底知不知道礼廉寡耻礼尚往来!”

话一出口,卫倾安愣了愣,随即收起一张冷脸,笑了。虽笑得淡,还是笑了。

子桑篱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不衬口,便梗着脖子道:“你笑什么笑,方才你压我那是礼廉寡耻,如今我压你这是礼尚往来!”

说着她便将手中一团被捏皱得不成样子的情信扔在了卫倾安的脸上,又恶狠狠道:“你这个破皇子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里啊!哼!”

子桑篱一通吼完后,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气哄哄地走了。

卫倾安自地上半撑起身来,兀自看了两眼那走路都东倒西歪的背影,忍不住挑高了些唇,两指拈起那团皱巴巴的东西。

(三)

月余后,卫国太子入青国作质子的期限已满。

最后一次子桑篱进那杏子林时,是黄昏。她听父亲说明日破皇子便要回去自己国家,便恍恍惚惚地偷溜了出来。

不晓得为何,每日都去那杏子林,每日都为公主送信,没能好好欣赏那片清甜的杏子林,一闲下神来她竟发现不知何时杏子林的叶子都快掉光了。

到处都是金黄的小叶子,散漫了一地。

其实破皇子虽时常挂着冷冰冰的面皮,但也不是十分可恶。至少除了第一次想要将子桑篱赶出去以外,其余她每一次来送信,破皇子皆是挑着眉头当着她的面拆开信,嘴角微微向上扬。倒有那么几分样子。

当子桑篱气喘吁吁跑进杏子林时,卫倾安正倚在一棵杏子树下,手里拿着一笺信纸,看得怔怔出神。

自金黄的杏子叶流进来的夕阳的斜晖照在他身上,镀亮了半边侧脸。

他抬起头来,破天荒冲着子桑篱笑,道:“还以为今日你不会再来。”何时起,她的到来已经变成了习惯,一日不见便会不安。

子桑篱鼓了鼓腮帮子,道:“都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在这里呢。”

卫倾安扬了扬手里的信纸,道:“今日还没收到这个。”他在等,等子桑篱每日来给他送信。

子桑篱红了红脸,摊开手道:“今日没有。”她本就是为公主送信,但今日公主听说皇子明日要走,在宫里恹恹了一整日,没有让她送信。

卫倾安垂下头,轻轻道:“人来了就好。”

一阵风拂过,拂起了发丝飘舞了裙角。片片金黄的叶子在两人之间纷飞,她就站在树下,呆呆的,愣愣的。比一林子流下的金色阳光还要好看。

卫倾安咳了两声,不大好意思地扭开了头,眼角的目光却仍旧在子桑篱身上流连,干干道:“还傻站着干嘛。”

子桑篱回过神来,咧着嘴笑眯眯地走过去,干干脆脆地坐了下去,坐在卫倾安的边上,道:“你这破皇子什么时候才能不端架子。”

卫倾安跟着笑了笑,道:“坐过来些。”

(四)

一个月的时间很短,两人从未过多交谈过。

但每日到这杏子林来,皆成了习惯。不光是卫倾安,之于子桑篱,亦是习惯。

破皇子每次自她手里接过情信,微微挑唇,她便觉得偶尔来送送信也不坏。破皇子要笑不笑的时候尤其好看。

两人一坐下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直至后面天南地北地侃。子桑篱没出过青国,但她父亲是丞相,她见过不少远在四方的门客,听过不少离奇惊心的传闻,读过不少匪夷所思的故事。

小小的子桑篱不比卫倾安少学东西。

卫倾安听她讲得忘乎所以,会眯着一双眼看着她,小小的脸蛋嫣红的腮边。当然卫倾安也会淡淡讲述着他在卫国时候的光景,虽只是淡淡,却听得子桑篱无比兴奋。

她告诉他,她没去过卫国。不晓得卫国有怎样的风景。她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去不得卫国,因为她父亲是青国的丞相。

夜黑下来时,天有些冷。身边的卫倾安静静坐着动也不动。

子桑篱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觉得无话可讲了,嗫喏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听说、听说……你明日便要走了,是要回去卫国么?”

卫倾安“嗯”了一声。

子桑篱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干笑道:“啊哈,你终于要回去了。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就是想来看看,叮嘱叮嘱你明日当心莫要出了岔子,安安顺顺回去你的卫国继续当你的破皇子。”

卫倾安不语。

子桑篱理了理衣裳,转身欲走,道:“天这么黑了,我该回去了。明天……明天再便不来这里了。”

身后卫倾安突然出声:“慕沁雪。”

子桑篱的身体狠狠一颤。她想说,她不叫慕沁雪她叫子桑篱。但她没说,她本就是帮公主送信,破皇子看的每一封信皆落笔是慕沁雪,那就慕沁雪好了。反正、反正明日他就要走。

他道:“你说你没去过卫国。”

“嗯。”

卫倾安声音沙哑了些,低低问:“那想去么。”

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碰,很柔软很舒服。子桑篱背对着他眯着眼笑:“想。”

卫倾安站起来,走到子桑篱背后,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小玉坠,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莫要忘了,我叫卫倾安。有朝一日,我卫倾安必定带你去卫国,看遍卫国的锦绣河山。”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