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希在美国念完高中和大学,大学时因在戏剧社客串而被星探发掘,踏上了光辉灿烂的银色模特儿之路。

别人或许会羡慕他的风光,但他却半点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值得高兴。他无时无刻都想回国,但他不敢,因为莫霖还牢牢抓着自己错误的证据。

现在就算不能真实地回去,他在梦里至少还能想像一下,他在回忆里还能怀缅一下,要是事情被钟漫知道了,他连在虚幻里都找不到继续生存的希望。

他很怕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意义会因照片的公开而摧毁,那时他就真正的无家可归。

他的“家”从来都不是实体,而是心之所在。

曾经以为这一辈子都要待在美国了,但七年后的一个意外,彻底扭转了整个局面──

莫霖死了。

那是一则轰动的新闻,一辆货车在市商业区横冲直撞,冲上人行道还不停下,撞飞了十几个人后被折断的路牌铁柱生生卡住后,犹不死心地闷声咆哮着想要逃走。

“死者包括美资纺织公司的大中华区莫姓总经理……”叶明希看到这一行字,马上转到美国服装公司的官网,在最新消息栏看到莫霖的悼辞。

莫霖死了。

莫霖真的死了。

叶明希的脑袋陷入空白状态,十秒后他跳起来,扑到键盘前登入机票网站,买了最早的回国机票,不到半小时就驾车直奔机场。

“Gerge,今天的拍摄我去不了,接下来的工作都替我先拖着吧,我没空。”

“什么?你怎么能没空,今天的是圣菲兰的年度广告!这是他们每年最重视的头号宣传!你知道你的工作已经排到明年了吗?!”

“我知道,但我真的来不了……”刚踏入机场就听到广播提醒往市的乘客立刻登机,叶明希连忙拿出护照往海关柜台赶去。“我要登机了,有事迟点再说。”

在漫长的飞行途中,叶明希望着窗外的蓝天,有点恍惚。

这些年来他顾忌着莫霖当初的威胁没敢回去,跟钟漫的通讯也很少,他就像是被人丢到沙漠里,每天都活在对水的渴求中,对钟漫的情感并没随着时间退去,反而更加浓烈。

在美国七年,他完成了高中、大学,也真正踏入社会,甚至闯出了一番成绩,但当年那个渴望爱的小孩,却仍然藏在他的内心深处。

他渴望爱,可并不是来者不拒的。谈恋爱在大学根本不算什么,特别是在美国如此开放的国家,十天半月换一个情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看着身边的同学出双入对,他虽然羡慕,但跟他示好告白的女生都被一一拒绝。

得到过最好的,其他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吸引力。

曾经沧海。

他是如此,可钟漫呢?她可曾偶尔记起远在美国的他?七年的时光,会让她和他形同陌路吗?

纠结了一会,叶明希又想:钟漫嫁了莫霖七年,她对莫霖的感情浅不了,莫霖这次突然丧命,她表面上必是顽强地肩负起打点葬礼的工作,可在夜阑人静之时,她可会埋首在沙发的抱枕堆里哭得肝肠寸断?

想到她现在的无助与悲痛,叶明希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身边。

十三个小时的航程,叶明希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充斥着各种情绪,双眼从没合上过,直到下机的一刻,他的心还不曾稍定。

不知自己是如何过的海关,叶明希在出了机场,重见阳光的一刻,才终于确定自己再次回到成长的土地上,跟钟漫踩着同一片土地。

抬头看了看机场外墙上挂着的大钟,他拖着行李走到出租汽车站打的,直奔殡仪馆。

他一早已在网上查到,莫霖今天设灵。

叶明希下车时多付了二十块钱予脸色不善的出租车司机,上了几个台阶来到殡仪馆。明明是仲夏,殡仪馆里的温度却有点低,不知是否墙身和地板的深棕色大理石透出来的凉意。

来到了正确的楼层,叶明希走到廊道尽头一转角,扑面而来的是刺目的白,他眯着眼走前,眼睛适应过来时,正正对上莫霖黑白色的微笑。

多少年没见过这张脸了,换成是以前的叶明希或许会满腔怨愤,因为就是这个人逼得他不得不离国,这一走就是七年,接近三千个昼夜。

但此刻的叶明希已能心平气和地直面莫霖,因为他知道莫霖是对的,当年的自己根本就是个小孩,口中所谓的“爱”不是爱,只是占有欲,就像小孩子为了霸占心爱的玩具不知轻重地破坏一切,根本没有考虑过钟漫的感受。

他甚至庆幸莫霖当年把他逼走,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再那样下去会干出什么事来。

对莫霖的照片点点头,叶明希的视线开始在灵台里搜寻那个他最想看到的身影。

没费什么功夫,他就在右边看到正在低头摺叠五色纸钱的钟漫。

她全身缟素,黑发上别着一朵醒目的小白花,为她的眉眼添上一抹凄色。

叶明希忽然有点胆怯,特别是在明白自己过去是多么的任性,带给了钟漫多么多伤害以后,他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风尘仆仆,还带着个行李箱站在灵堂入口,自然引起了注目,灵堂里响起了低低的私语声,但钟漫摺纸钱摺得很入神,拿起一张纸双手一旋变成小圆管,放下,再拿起一张纸,机械化地木然重覆,未曾注意到身边的动静。

叶明希有点担心她的状况,行李箱慢慢地在他身后拖行,停下,他终于再一次站在她身前。

突然出现的阴影让钟漫有点不习惯,她眨了下眼睛抬头,面子站着一个伟岸的男子,她记忆中并没这样的亲友,但再细瞧他的轮廓却是熟悉得很,她愣了三秒,难以置信地轻轻吐出两个字:

“……明希?”

叶明希很紧张,他知道自己的手都在抖着,但他仍然尽力给她一个最自然的笑容。当了模特四年,他第一次觉得微笑原来也不容易。

“漫漫,我回来了。”

钟漫有点不知所措,她放下手里的纸钱站起来,这一站才发现叶明希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她要跟他说话都得仰起头来,一时觉得很陌生。

他们俩默默地站了几秒,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叶明希先开口:“有事情需要帮忙么?”

“重要的事都办妥了,现在就剩一些琐碎的工夫……”钟漫稍稍定了神,看到叶明希身后还带着行李,便对他道:“你先去安顿好吧,我这里没事的,别担心。”

“我没什么要安顿的,要不我来替你叠纸钱?”叶明希拿了个蒲团在地上坐下,钟漫还想要制止他,他已拿起一张纸钱在那儿摆弄,却怎么也卷不好,只好求救地看向钟漫,钟漫苦笑着摇摇头,坐下来给他示范。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摺了大半叠,叶明希由笨拙慢慢变熟练。灵堂里偶尔会有吵耳的钹锣在敲敲打打,但叶明希却没觉得有半点刺耳或者烦躁,因为他一直浮躁的情绪终于安定下来,七年来漂荡不停的心终于平静了。

听着钟漫轻浅的呼吸声,听着她手里的纸钱沙沙的磨擦声,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的感觉,真好。

“明希,你在美国,过得还好吧?”

听钟漫这样问,叶明希知道她可能并没注意过自己的工作。也是,她不买奢侈品,自然不会留意那些华而不实的广告,他心中如此宽慰着自己,口中道:“还不错,现在工作算稳定下来了。”

如果别人听到贵为一线模特的他只以“算稳定下来”形容,大概会吐血三升,但他身旁的钟漫却淡淡一笑:

“加油,我知道你可以的。”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来到六点钟左右,拜祭的人多了起来,钟漫因为要对来客鞠躬回礼,搁下了纸钱站起来专心待客,但她没忘了嘱咐明希:“你刚下飞机应该饿了吧,先去吃点东西,别饿坏了。”

“嗯。”叶明希应了声但没离开,依旧坐着替她摺着纸钱。

他着实舍不得离开。

一个如此显眼的男人带着行李坐在家属区里摺纸钱,确实很惹人注目,因此这几天特地来市帮忙打点的钟母一踏入灵堂就问钟漫:

“女儿,那个人是……”

“是明希啦。”钟漫悄声回答。

“那个孩子?他回来做什么?”钟母皱眉。自从叶明希为钟漫招惹上官司后,她就觉得女儿摊上这个麻烦精有一半是自己的责任,但整件事归根究底都是这小屁孩累事,因此这么多年后再看到叶明希她仍然不能释怀。

“我没问,但他离国这么久了,回来看一下故人也是正常的。”

“他这么突然回来,我总觉得没好事……”灵堂的来人分去了钟母的精神,也消去了钟母余下的嘀咕,这让钟漫松了口气。

她的心也很乱,整整七年没见,通讯也稀稀落落的,他却这么突然又出现了,还是出现在莫霖的灵堂上……

他年少时对她的孺慕情感,经过这么多年该退去了吧?钟漫有点不确定地想,抬头偷偷看了叶明希一眼,他却立刻回了她一个笑。

于是经过这么多年,钟漫的胃再次微微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