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漫的手机依旧在每晚九时准时响起,每一响都在提醒她那个晚上的事。

明希下药是他不对,但她现在没没下药也会如此施为,那是否不应把七年里所背负的罪疚感卸到他身上?她是否应该忘记过去,重新接纳他?

可她却总觉得自己负了莫霖。

想了好几天,无时无刻都在想,却都没有结论。钟漫始终难以鼓起勇气跨过心里的那道坎。

叮叮咚,叮叮咚……

这晚手机又响了,她抬头一看,不多不少正是九点。

钟漫把手机捧起来贴在怀里,让心脏感受到手机的震动,似乎这样明希的关心就不会虚掷。

铃声由吵闹蓦地回归寂寥,钟漫叹了口气,又要等明晚了……

她的神思茫然地乱飘,不知在沙发上躺了多久,怀里的手机却又开始疯响。钟漫低头一看,怎么又是明希!

都十一点多了,这家伙今天怎么了?

钟漫不接,铃声却不肯罢休,歇了响,响了歇。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了?她硬着心肠不管他,最后铃声停了,会传来“叮铃”的短讯声音,代表收到留言。

这小子改变策略了?以前都不曾给她留言,怎么今天却接二连三地留?钟漫唇角微翘,可她还未立定主意,这电话不能接,留言也不能听,不然让他再劝两句,她肯定就心软了。

手机终于静了,她正松了口气,铃声又响,这回却不是明希了,是乔治!

还搬救兵啊……她摇摇头,干脆把手机关了,不料家里的电话却开始大吵大闹。

烦不烦啊!

钟漫走过去把线一拔,世界清静了。

这一折腾,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多,钟漫决定倒头大睡,这些破事醒来再想好了。

凌晨一点半,钟漫又听到铃声,这回竟然是门铃!

她掰弯了枕头蒙住双耳,门外的人见铃声不行,竟然用力拍门,把钢闸拍得砰砰作响,完全不顾手掌会红肿生痛。

轰!轰!轰!

还拍!还拍!警卫怎么会放人上来?外面的人再这样拍,她会把所有邻居都一次得罪!

钟漫无奈地爬起来,踱到大门前往防盗眼一看,大惊,立刻打开大门:

“陆小良,你三更半夜的拍什么门,扰人清梦!”

“谁叫你家里手机都打不通!”陆友良气急败坏地吼,额上冒出的汗把鬓角都湿了,气息还有点喘。钟漫见状心中一沉,马上把钢闸打开,迟疑地问:“怎、怎么了?”

刚才还大声吼人的陆友良蓦地静了,不发一言,钟漫见他这样子,知道事情不好了。陆友良一向嬉皮笑脸,很少这么严肃,除了当年他知道莫霖出事时,其余时间都不曾有过如此肃穆的神色。

难道……

钟漫心里闹得慌,这晚上的折腾带给她不祥的预感──明希一连串的电话,之前从未出现的口讯来了三四条,乔治打来的电话,还有家里电话的闹腾……这几项综合起来,得出的结果让她颤抖,让她心里空荡荡无所依。

心脏似在空旷的寂地孤悬,又似被扔到万尺悬崖急速下坠。她想呼吸却发现空气已被抽干,她想填满胸口的空虚却发现里头生出了个黑洞,正要吞噬一切,包括光明,包括希望。

她终是受不了,身体前扑双手紧紧抓着陆友良的臂膀:“告诉我你只是闲着无聊来闹我,并不是出了什么事!”

“钟小漫,你要冷静听我说。”陆友良先用手扶着她在抖震着的肩膀,“明希出事了,他现在在医院的急症室,抢救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出来……”

钟漫一听腿就软了,眼前一阵黑,还好陆友良有先见之明扶住她。“喂,明希还在等着你,你可不能这样就昏了!”

“对,他在等我!”钟漫猛地醒过来就要往外冲,陆友良见她走路还歪歪斜斜的,怕她出事,拉住她不肯放,她却不断扭动挣扎要走,口里喃喃道:“放开我,我要去找他,放开我……”

陆友良见她简直是魔障了,咬了咬牙,手一扬,往她脸上挥去。

啪!

清脆的拍击声在黑夜格外嘹亮,钟漫的动作被定格了,她呆呆地用手摸着发热的脸颊,没再挣扎。

“你清醒点!明希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自己也顾不定的洋娃娃,他需要的是坚强的支持,需要一个能被他信任和依靠的人,而不是他还要耗费心神去照顾的累赘!”

陆友良的话如醍醐灌顶,猛地把失了方寸的钟漫敲醒了。是的,慌张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令事情变得更糟──这道理她工作了这么多年早已知道,可今夜却还是乱了。

这刻她也终于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心……

她还能骗自己并不在意他吗?

她还能忍受失去他的感觉吗?

她深吸了口气,站起来,回到主卧室把睡衣换下,把抽屉里备用的钱通通拿出来,到客厅拿起包包把钱放好,又检查了一遍所有证件都已经带上,这才跟陆友良点点头。

“走吧。”

陆友良跟钟漫下楼,知道她的状况不宜驾车,他让她上了自己的车,她也没反对,只是问:“为什么明希会进了医院?”

“我也不清楚,他经理人没细说,只知道是在酒吧被人打伤的。”

被打?明希做事从来都很冷静的,看他与叶崇德周旋就知道了,绝对是兵不血刃却能致人于死地的,这回怎么会被别人打伤?

钟漫想了一下没有头绪,忽然想起自己的手机里有他的留言,马上把手机掏出来拨了留言信箱的号,然后紧张地把手机贴在耳边。

“你有三个新留言。”机械女声在那头说。

钟漫紧张地动了动,益发用力把手机压向耳朵。耳壳有点痛,她的手劲却不敢稍松,就怕漏听一个字。

“第一个留言。”

留言开始播放,却没有明希的声音,只听到强劲的音乐混着嘈杂声,闹哄哄一片,听得钟漫不大舒服,但她却不敢把手机拿开,也不敢把声音调小。

等了两秒,明希的声音终于响起,

“漫漫……”

甫听到他熟悉的嗓音在唤她,她的泪水已经涌上眼眶。她用力地瞪大眼睛,不让泪水滑落。陆友良有点担忧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漫漫,你猜我刚才看到什么了?”叶明希的语气很轻松,像是在天朗气清的大晴天跟钟漫聊天气一样,但钟漫知道他绝对在粉饰太平,因为他开口前她听到极轻浅的抽气声,因为他已经在医院急症痓抢救了一个多小时,现在生死未知。“我看到有个男人在一个女孩子的饮料里下药,那个女孩子没看到,我却看到了,心里立刻觉得那个男人是禽兽,那个女孩子是瞎了眼,竟然相信这样的人,跟这样的人做朋友……然后,我马上想到自己,原来我曾经就是这样的禽兽,用你的信任来伤害你。”

钟漫的眼眶更热了,她用左手的手背在眼睛上抹,叶明希充满愧疚的声音仍然不断传来:

“漫漫,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甚至你要跟我绝交,我也绝无怨言,因为我确是错了。虽然这样,但我仍然不想放手,就算要我等一辈子,我也愿意,只是……”叶明希忽然大力地“哈哈”喘气,像是身周的氧气瞬间被抽干一样,只能试图以抽促的呼吸艰难地吸取不可得的空气。

他痛苦的呼吸声听得钟漫心脏揪成一团,泪水终究是溢出了眼眶,带着炙热的温度滚烫而下,这一落就再也停不了。

手机蓦地静了,粗重的呼吸声与喧闹的音乐都突然止尽,机械女声再度响起,钟漫才知道刚才那条留言完了。

“第二个留言。”

“留言怎么有时间限制呢?”叶明希的声音回复了一点精神,但钟漫隐约听到旁边有人在以英文大吼:

“乔治,这血、这血我止不住!”这是个带着哭音的女声。“怎么办,血一直涌出来,全个地板都是!”

“Edrd,你别再说话了,不然血会冒得更快!”钟漫听出来了,这个在吼的是乔治。

可叶明希没理他们,继续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跟钟漫聊天,但声音明显透出来衰弱的气息,说话速度也不得不慢了许多:

“我看到那个女孩,就像看到当年的你,所以我冲过去揭穿了那个男人,让那个女孩不用受害,就像我希望能把你从七年的痛苦中拯救出来,希望把横在我们之间的错误消除……漫漫,如果可以穿越时空,我真的想回去制止自己,并把自己狠揍一顿。现在狠揍一顿已经有人代劳了,只是没穿越时空而已……哈哈,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吗?”

叶明希开朗的笑声传来,钟漫却听出了里面隐藏的苦涩与痛楚,她泪流满面,又听到乔治在那边吼“闭嘴,你别再说了,留点体力!”,禁不住哽咽着开口劝:

“明希,别再说了……”

只是留言里的叶明希并未听到,仍自顾自地说:“若这是报应,那我的报应应该不止这些。漫漫,你知道你当年的货物被扣关,也是我干的好事吗?就为了把莫霖赶走,我连这种会牵连到你的缺德事都干了,还让你因为胃痛而进了医院。这样想来,这次我就算是死了,也是死有余辜的……”

“那些没关系,我原谅你,我都原谅你!”钟漫抓着手机激动地喊,再也管不了汹涌而出的泪水。“别说死,你不会死的!你说过要跟我一起,你说过一直等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说过的!”

钟漫的话未能获得回应,这条留言又完结了,机械女声冰冷地吐出五个字:

“第三个留言。”

“漫漫,你还是不肯接我的电话吗?这里好冷……以前我冷了,你会用你的手握着我的。我还记得在游乐园的海洋馆,你嫌自己的手冰不敢牵着我,我就故意把手贴在玻璃上,让自己的手变冷,那样你就会紧紧握着我的手不再放开。”忆起往事,叶明希的声音带着迷濛,“小小年纪就这么狡猾,我真是坏透了。漫漫,我现在很冷啊,可是你已经不想再待在我身边,不再愿意握着我的手了……漫漫,天愈来愈黑了,你一向都不喜欢黑暗,回家时要家里要没有灯,你总是会不自觉地皱眉。现在我不在你身边,你记得出门前留一盏小灯,这样就算我不在,你也不用怕黑了……”

“傻瓜,我想看到的不是灯,是你啊!”钟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眼睛已哭得红肿,被泪水一浸更是火辣辣地痛,可泪水却仍止不住地疯涌而出,刺痛了她的眼,刺痛了她脆弱不堪的心。

就算她把他赶出门去,不接他的电话,他由始至终都没有一句怨言,他只是不断认错,不断责怪自己,怕她受苦,在这个时候还殷殷交待她要留一盏灯,就为了不让她回家时眉头稍皱。

这个傻瓜,这个大傻瓜,为什么他就不会为自己想一下?

凭他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他要爱得这么委屈,这么卑微?

他说得对,她不该被过去所困,放弃了未来。她的心早就该原谅他了,但她却因为怕负上“背叛”之名,怕被别人说三道四,她宁愿逃避,一直不去想,不行动,结果他打来的电话她没接,让他在最需要支持和帮助的时候,只能对着冰冷的机器说话!

“漫漫,我真的很想你……”叶明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无声,钟漫焦急地唤:“明希!明希!”

手机传来啪啪几声,似是撞到什么,然后传来乔治的大吼:“Edrd!你别闭眼,快醒来!醒来!该死的,救护车怎么还没到?这到底是……”

乔治的声音被截断,令人厌恶的机械女声再次响起:

“全部留言已经播放完毕,要重覆请按一,要删除请按二。”

钟漫已经无力再支撑,她软倒在车椅上,全身像被浸到冰水再拎出来,汩汩冒着冷汗,被车内的空调一吹,凉意从骨子里渗透而出,冷得她牙关抖得格格作响。

明希,你千万不能有事!

如果真有因果报应,你受的苦已经远远超过应有的惩罚。年幼时的虐待,七年的寂寞,还有这次……够了,什么都够了!就算你曾经行差踏错,你做的也足够弥补了!

不是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你知道错了,行善了,上天一定会保佑你的!

钟漫一向不信鬼神,但在此刻,她向她能想到的一切神佛请求,就算要折她的寿,也请千万千万救回明希!

可是神佛并无聆听她的祷告,车子竟然走到半途,抛锚了。

“陆小良,你这车是怎么回事!”钟漫斥喝的声音还带着哭意,听起来怪腔怪调的。

“我怎么知道?”陆友良心里也急啊,但习惯使然,他马上反唇相讥:“难道是你命里带衰?!”

钟漫一窒,喃喃地道:“可能真是……”

陆友良知道这丫想歪了,忙用手敲她一个爆栗,喝道:“发什么呆,明希还在等你呢,快点下车打的过去!”

钟漫连跑带滚下车,可凌晨时份,路上一辆出租车都没。钟漫看了下,这里跟明希所在的医院相距大约三十公里……

跑了!

钟漫咬牙,提步在深夜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