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心回意转匀霞影

落樱殿一尘不染,雪的病榻空寂着,其他摆设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寝室里,雪当年弹过的绿绮古琴沉默着,知音已逝。

元葳轻轻地走进来,仿佛又看到那个的雪衣男子,面容苍白而宁静,他斜倚在绣榻上,手握一卷书,似在翻阅似在沉思,侧过头看到了她,然后笑如春风,欣然朝她招手,他说道:“元葳,你来了。”

依旧向他倚过的绣榻走去,近了,却再也闻不到他的味道。他若在,靠近他,必闻到一丝清凉的药味……

元葳坐在这空空的绣榻上,有些颓然,手指轻抚着他用过的靠枕,却再也触不到他的面容,不禁大感悲恸——

申屠释穿过樱花林,靠近了落樱殿。

殿内几许琴音飘出,是谁在弹琴?

仔细一听,弹的是雪亲制的曲子。韶音若逝。那是雪为她而作,她却从不知。如今雪已经走了,能弹奏这首曲子的,除了她还有谁?

是她在弹琴。已经很久没听她弹琴了。

樱花依旧飘落,挟着并不强烈的阳光,一同飘落。

满地的落樱,满地的细碎的光影。樱花在流光里,与昔日的影交叠,一层一层,细数着,一层压着一层,沉积着。

春阳下,闲敲棋子,钓鱼栏边,素手分茶,盈盈浅笑,流光飞舞,他们之间的知交,不羡樵夫钓叟……

申屠释缓步上台阶,近听她琴音中的曲折。

雪对她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恐怕她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了,因为这首曲子中并没有明示。雪心思细腻,元葳又是知音,若是表露了心迹,不但会伤了自己,也会令她难堪,所以他宁愿一辈子也不让她知道。

申屠释暗叹一声。雪临终前记挂的唯有她,放不下的也唯有她。细数来,雪的一生真的只求过他一件事:若元葳不愿留下,请放她自由。临终之际,雪的心事再也无法深埋。

察到雪对元葳的心意,是在不经意之间。不经意地撞上雪凝视她的眼神,那眼神与他自己的,该有几分相似吧。

他从未想过,雪会那样细心替女人着披肩,那份细心让他禁不住嫉妒。然而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雪长大了,长成了真正的男人,不再是自己看护到大的男孩了。

然而他知道,在元葳心里,雪一直都只是个相见恨晚的朋友,所以他纵然着雪的喜欢,从不去干扰他们。也许他应该庆幸,他确实没有干扰,否则又是一种怎样的遗憾?

如今雪不在了,元葳的怀念,也只是怀念一个已逝的朋友,纯洁却不免遗撼,遗撼是天地间永恒的。

遗憾悄悄逸出琴弦,又悄悄隐没。她轻声地叹息,眉黛轻颦。

申屠释站在琴室门口,默默地看着她。

元葳抬起头来,望着不知何时进来的人,此刻在这人眼中,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情绪。

申屠释走过去,静静地拥抱她,半晌才道:“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想看到你的幸福。”

心下哀伤,元葳自失一笑:“我却令他失望了。”

申屠释叹息一声,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呼吸着她发间的芬芳。

外面,依旧飘樱缤纷。

“元葳,雪不在了,你还喜欢行宫吗?”牵着她走在樱花中,不禁有此一问。

元葳随手接过一片樱花,浅浅笑着,“思儿喜欢。”

申屠释苦涩一笑。现在对她来说,在哪儿都一样吧。也许只有东侯府是特殊的,那儿才曾是她的家,她和郑宇共同的家。

“我们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你看如何?”

元葳挺住了脚,在他造就几截树桩前站住,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一笑。

申屠释凝视着她略带沉思的脸,讪讪而笑:“元葳,你看,这些树桩都已经长出新枝条了。”

元葳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要不要我去拿斧子?”说着转身,似真要去找斧子。

“元葳!”申屠释将她拉进怀里,抬手抚上她的唇,她唇边角梨涡浅现,他的手指不禁有些颤抖。这一刻,他的眼里闪烁着特别的神采。她终于为他而笑了吗?

元葳怔怔地看着他,渐渐收住了笑容,抓住他的手指:“你……”

他的指尖太过温柔,他的目光近乎激动,看得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心下一慌,转身就跑。

“元葳——”申屠释一愣,赶紧拔腿去追。

被他追上,元葳开始感到害怕。

他在她耳边轻唤“元葳”,她心底轰地一声,有种错落梦中的恍惚,转过身来紧紧抱住了他。

落英满地,天地旋转。

落樱随风,扑面而来,他才回过神来,她的手臂仍旧箍在他腰上,是这样的真实,不是他在做梦!

“元葳。”他松开了她的手臂,对着她水一般的眸子,沉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樱唇微微一启,元葳看着他,点了点头,缓缓转身,向樱花深处走去。

再给她一些时间吧。申屠释跟上去,两人来到落樱最繁盛的缓坡,她缓缓地坐下,他也跟着坐下。

粉色的樱花,花瓣薄薄的,落于她的发间,她浅色的衣袖上,那么轻那么柔,那么美。她面上一片平静,唇角微微弯起。从这个高度上,正好可以看到满园的樱花,缤纷的海洋。风轻轻地在耳边吹过,似诉说着什么,浅浅吟唱,深情呢喃……

她醉了,他也醉了,手不觉地靠近她,想要握住她的手,划了条曲线,却在她肩头停住,轻轻拂去她肩头的落英,再来到她的头顶。

元葳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指尖夹下一片粉色花瓣,这动作似曾相识。他对着她暖暖地笑,眼里的神色,她是那么的熟悉。

他们已经靠得那么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和她自己的一样,变得急促了。他握到她的手,她的身子一颤,他们的手心都是那么炙热……——

又是一个晴好的早晨。

随手打开一个玉质胭脂盒,看到里面的颜色,代子睁大了眼睛,忙拿到元葳面前:“夫人,你看!”

元葳放下玛瑙梳子,看着代子兴奋的样子,疑惑地接过胭脂盒。

代子催道:“夫人,你快看看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胭脂呢!”

“是吗?”元葳将目光移向胭脂,也不禁叹道:“果然好颜色!”

胭脂盒玉色缥碧,有如筑起的湖水,而盒子内匀的胭脂,恰似傍晚的霞影,不妖不媚,不浓不淡,一派天然。

元葳微微笑着,问代子:“你喜欢吗?喜欢就拿去用吧。”

代子忙推拒道:“我的夫人,这可使不得!这胭脂啊,是宫廷秘制,听说可以让女人永远年轻美丽。如今只有王后和夫人您才有呢!”

“是吗?”看着这鲜丽诱人的胭脂,元葳心里恍然一动。昨日在樱花树底下,他只握着她的手,目光如灼,却什么也没做,而她心跳得太快,以致手都有些颤抖,他最后说了句:“胭脂在元葳脸上最美。”她知道他是指她脸红了,忙甩开他的手,抛下樱花缓坡,他在她背后放声大笑:“元葳,若得不到你,我申屠释以后再也不碰女人!”

那样的誓言震惊了她。原来,主动权已悄悄地转移到了他手里,不禁哀叹一声:也许离开他最好的办法,并不是一味地拒绝和逃避!

申屠释本是个征服欲极强的男人,多年前刚俘虏她的时候,他便打算征服她的心,而不只是得到她的身体。她愈是反抗,他愈想要征服,彻彻底底地征服,就像在玩一个游戏。可后来,他渐渐地转变了,变得不再暴戾乖张,不再冷嘲热讽,不再变化莫测,也不再掩饰对她的热情。无论她如何冷漠,如何忽视,甚至怨恨,他总是忍耐包容。他说过等她心甘情愿,他答应她的一些事,鲜有反悔的。

回宫前,她和他有半年之约,如果“半年”之后,她告诉他要离开,他会反悔吗?

元葳无奈一笑。若让他自觉已经尽力了,还是于事无补,她还是要离开,他会愤怒地杀了她,还是守诺放她走,或者用极端手段制造两个人的痛苦?

她心里掂量着。要赌一赌吗?值得吗?

真的忍心……

笑容在素净的脸上凝了一瞬,她咬了咬唇。

在他痴迷的目光中,她看到的是那样明显,甚至一度被其裹挟,她早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秋眸暗转,将胭脂盒轻轻放下,元葳点起胭脂,对着鸾镜在自己脸上慢慢匀着,如此的慎重如此的忐忑。从不知胭脂涂抹在脸上的感觉,竟会是这般复杂。如同昔日的容颜残落,今朝的新妆初临。

是必然的吗?为什么她总是喜欢忆念,为什么这样放不下?

早晨的这个时候,申屠释总会来一趟,进来看她正在化妆,不经有些疑惑,元葳总是一张素净的脸,很久不曾化妆了。

他惊讶的面孔出现在镜中的时候,她没有一点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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