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爱与不爱皆功德

北离皇宫。

纳兰红裳眼看幼帝合眼入睡,睡得安稳,这才起身出了宫殿,径自回了坤翎宫。

随行的侍女打着灯笼,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位年轻的公主,北离摄政王,已是多日不见笑颜,似乎,那个骄傲富贵的女子一夜之间成熟许多,稳重许多。皇宫中的规则,哪怕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要开始学着步步为营的筹谋,一步错,步步错。多的是看自己出错的人。因为什么?单凭女子之身,单凭摄政要权,足矣让纳兰红裳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月上枝梢,清辉挥洒。坤翎宫,是女子伏案批审奏折的身影。烛火在灯罩里摇摇晃晃,像是醉了酒一般,始终找不到一个着落,没有安稳。纳兰红裳披着外衣脊梁挺直,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之时,总会望着月色发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大不了饮上一杯冷茶,夜深人静,看着躺在手里的通灵玉佩好看的眸子渐渐发红。

你在哪?你究竟在哪?

没有人能够回答,坤翎宫冰冷宛如精美的金丝雀笼,让人冰冷绝望,纳兰红裳心底空荡,相思无处寻徒化作叹息缥缈如烟,浓郁的感情,在理智中慢慢蛰伏,今时,已不同往日,她再不能放肆无忌的去爱一个人,没有那样的一个人,也没有那样自由的选择,机会,错过,人,也已经错过。她克制着泪,想哭不能哭。

“启禀长公主!皇上入梦不安,现正闹着要见长公主殿下呢!”

纳兰红裳执笔的手轻轻一顿,揉了揉眉心,看着累积如山的奏折,叹了口气,“起驾承德殿。”

她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失去了自己的皇兄,如今,已经不能再承受纳兰皇族唯一的骨血出现差池了。那是皇兄的孩儿,北离的君王,自己的侄儿。

这一夜,注定了不能安眠。

北离皇宫外,一个头发苍白的男子抬头仰望,眼底是言不尽的苍凉苦楚,浑身冷冽,又透着绝望。他找了好久,普天之下,一年的时间里都耗在北离,在找一个人。一个或者已经死去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几欲发狂,抛开了一切,踏破铁鞋,奔波在北离浩瀚的土地上,问了好多人,打探了好多消息,唯独,找不到他的主人。

找不到他的主人,堂堂七尺男儿,哭的不成样子,回忆往事,越是思念,越是难挨。北离动乱,禽岸造反,挣扎了许久他终于放弃了寻找,选择了回来。回到这个让人痛恨的皇城。他恨,他怎能不恨?

若不是那个女子,主人何故一去不复返?或许,遭了贼人的毒手,或许……他不敢想下去。他怕,他怕他再也见不到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他的主人,而今不见,生死不明,而身为他的护卫,自己,却活的好好的。他不光恨纳兰红裳,也恨自己。不!是最恨自己了。

早知越凉醇用计谋加害,他不应该离开半步的!他应该寸步不离的守护着,早早的等着主人从天牢里出来,甚至,执意跟着同去,罗他地凶险,他却让主人独去。他不是一个称职的护卫。对不起段家的恩德,对不起二十几年相守的情义。

夜凉如水,男子静静的望着这座皇城,出了神。

皇宫值班的守卫,疑惑的望着这个男子,“皇城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逗留!”

好久,久到守卫就要采取强行的手段时,这个男子才慢慢的从愧疚伤怀里走出来,一步步迈了过去,声音嘶哑,“认识吗?”

守卫一副倨傲的表情,辨识着来人手上的令牌,赤金打造,上刻‘御’字。

“小的有眼无珠冲撞大人,还请大人赎罪!”惊慌之下连忙跪了下来。皇家御令,自然能大摇大摆的进出皇城,他这是糊涂了才有胆子去冒犯一位与皇家有着关联的大人物。

赤同样望着手里的令牌,当日,得知连苼假冒,他一怒之下从皇宫愤愤离开,对着自家主母,满是怨恨。而那个女人,神色哀戚,像是被抽光了浑身气力。“对不起,对不起,我找不到她……我找不到她!”难得的失措,从连苼身上,她找不到有用的线索,她险些崩溃在自己的面前。

他回来,自然是为了保护主母,主人若是有知,该是要斥责自己吧。他心想。谁不知道,段衍生爱的是纳兰红裳呢?

赤面无表情踏进这座皇城,在他心底绝望寻不到温暖之时,找不到主人,他只能选择回来,回来,保护着那女子,无论黄泉人世,都不负他生命里一个意气风发的女子带给他的触动。他此番归来,眸色沧桑,气质更为冰冷,犹如一柄冰剑,散发着寒。从此,他愿意做纳兰红裳的刀。

从前,他想做主人的刀,却被那人视为朋友,手足,以至于成了如今局面。今日,纳兰为主母,时刻有危急,他甘愿舍身成为她手里的刀,铲除一切不确定因素,诛杀一切奸佞之臣。权当做赎罪吧!权当做想念的另一种方式吧!

守城的小将看着这人渐渐远去,不知怎的,心底生出一片凉意。生命,走到何等的穷途末路,才能有这般的视若无物,冰冷,是六月化不开的冰。

皇城内,一番忙碌,皇帝终于再次安歇下。

纳兰红裳一身华贵掩不住眉宇里的疲惫。她仰头望月,莫名酸涩,想起那人,疼的不能自已。她仰头,眼泪只能倒流。十几年来身为皇家最为尊贵的长公主,有父皇疼爱,长大了,又有皇兄护卫有加,纵是为阿生一事失和,但从前的十几年里,哪个不是对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纳兰红裳骄傲,也不免任性。

可是突然的一天,她发现她的阿生是假冒之人,她惊闻皇兄死在乱贼之手,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敬爱的皇嫂含毒自尽,她一腔恨意抱着小太子冲出重

围,她跪倒在昔日师傅胞弟的府门,她放下了一切,只求复仇。从那时,从抱着小皇子跪倒在独孤善脚下时,从看到自家侄儿恳切无助慌乱的眼神时,她知道,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放肆无忌的长公主。

她狠心把她的阿生藏在心里,把最大最深厚的情意埋在心里,学会不动声色,不怒自威。一夜夜的秉烛理政,开始更为深入的扎根在一国的底蕴里,自我挣扎,却不得不强大起来。

而今,几乎已经忘记脆弱的她,北离摄政王,只仰头望见的一轮明月,就轻易击溃了她的坚强。一年了,她有一年不敢去放纵的想念那人了。从阿生出事,到北离动乱,之间的时间,已经有一年了。

赤在外寻了一年,她在皇宫挣扎了一年。旧时的夜色下,明月也是这样皎洁,身旁有她最爱的阿生,温柔低语,讲着最动听最缠绵的故事。而温情与残忍的对撞,昔日与如今的交锋,纳兰红裳败的一败涂地,泪落,不能止,无声,心头却刺痛。

赤藏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望着他的主母,终于有些明白为何主人的痴情从何而来。他默不作声,像是纳兰的影子一般,只观望,不询问。像对待段衍生一样,视之如命。可是,有些不同一开始便有了区分,自然不同。

纳兰收敛了情绪,心底仍旧悲伤,她回头,望着不远处的一个角落,轻声开口,“赤,你回来了。”正因为他回来了,纳兰才愈加悲伤。

连最执着的赤都无法找到阿生幸存的依据,那么纳兰呢?纳兰又要鼓足多少勇气,才肯相信那人还活着?

赤惊觉她的机敏,仔细去想,却又觉得这个女子不易。能有这般的警觉,该是习惯使然吧。他单膝跪地,毕恭毕敬,“赤愿做主母手上的刀。”

只有这一句话,再无其他。纳兰却懂了。眼里依稀有着泪光,强自忍着,“好。”

夜色撩人,一明一暗。一主一仆,同仇敌忾。

彼时,穆凉极在长雁寂静的夜,挖空心思如何得到美人青睐。越凉醇在孤落周旋在三个女人之间,抽不开身。北离焚琴宫,焚琴少主愈发对宫主依赖,而云偿说的最多的便是阿生,那个女子其实真的很好,你为什么要忘记呢?语气晦涩,隐有叹息。

云商看在眼里,神色不满。犹有讽刺。

阿姐,如今人在你这里,枉你心心念念,如今纳兰受苦,你竟巴不得让这人回到她身边。阿姐呀阿姐,我是该说你痴愚还是要夸你心善?

见不得旁人相思苦,便生生承受自己那一份吗?

你甘心,而我却不曾愿意。段衍生与纳兰红裳,相爱是因了前缘,比之旁人早了五年的日日夜夜。阿生与云偿的情分,是积累在每一次的无助与彷徨,最知心,也最柔软。无论纳兰,无论云商,都比不得这份独有的依赖。那么,云商呢?

云商心想,若真的如此,那么,我宁愿让云商与阿生的情缘绽放在未来。得不到她的从前和现在,她选择占有未来。

如此,姐妹二人,第一次有了争端。

阿生站在云偿旁边,眼见云偿眼底有了哀愁,随即怒气冲冲,对着云商,“云商姐姐,你若再欺负姐姐,我真的会打你。”十二分的认真,不掺杂一丝懈怠。拳头握起,五指有力,眼神专注,似乎云商若再对着云偿说上一句重话,阿生就不能容。就要将拳头打在这人身上。

这样真性情的阿生,黑白分明,善恶分明,狠狠的伤了云商的心。

云商一时红了眼,直指大骂,“段衍生!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云偿护在阿生身前,语气婉转,“商儿,她如今懵懂,你何苦严苛。”

阿生望着云偿的背影,抬头再去看云商发颤的手指,这一幕,看到眼里,竟然会让她心疼。似乎,似乎一切,不该是这样子。

云商怒极反笑,“段衍生,你真是个祸害。祸害了纳兰,祸害了阿姐,而今,我姐妹二人的情意也被你搅乱,你真是个祸害,活着要人命,死了,也要人命。”

“住口!”云偿脸色发白,手指发凉,便要扬手。

“呵呵,阿姐,我说的难道不对吗?你能因她斥责我,你素来待我亲厚,如今却要为她打我,我说的不对吗?阿姐!”

云偿默然,半晌,转头牵着阿生的手走开。“商儿,你如今不懂,但愿你早晚会懂。”

阿生一时被唬住,待到走远,才迟疑的问,“姐姐,是我误了姐姐,也是我欠了云商姐姐的么?”

云偿苦笑,温柔良善,抚摸着她的头,口气低缓。“阿生不欠任何人的。若是喜欢,自然甘之如饴,若是强求,怎会两厢情愿。阿生做的选择,不需要对诸人解释。”

爱或不爱,都是功德。可惜,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愿懂。”

阿生抬头刚要问上一句,“那姐姐懂不懂?”

云偿掌心牵着阿生,神色怅然。她只看了一眼,就沉默的低下了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