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莲花初幸(《》)

苏谧看着空『荡』『荡』的床榻,一阵失神,心里好像少了什么一般,也是空『荡』『荡』的,卫清儿的尸身一大早就被内务府送出去火化了,因为是病死的,不能久留。

按照规矩搭建小佛堂的东西已经送进来了。后宫之中因为忌讳丧事,除了皇上、皇后和太后以外,妃嫔必需是贵嫔以上的位份才能够在宫里公开置办丧事。普通的妃嫔,丧事不能叫做丧事,只能叫佛事,灵堂也不能称作灵堂,改叫做小佛堂。

已经是晚上了,这个宫里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苏谧在灯下坐了下来,一阵清冷孤寂的寒意弥漫上心头。

她正望着那烛火出神,外面传来一片嘈杂,房门一下子被人打开了,苏谧抬眼望去,进来的竟然是这时候应该在皇上面前侍奉的高升诺。

“你是卫才人身边的人?”他问道。

苏谧点头:“奴婢正是,不知公公有何吩咐?”

“那就对了,跟着杂家走一趟吧,陛下和云妃娘娘要见你呢?”

苏谧站了起来,她心里明白必然是因为那张画了。

跟着高升诺走过碧波池,来到聚荷宫,进了正殿。苏谧略略一抬头,云妃和皇上都在,云妃正拿着一轴画,满脸喜『色』对着身边的皇帝道:“臣妾原本还不敢相信,谁知道竟然真是董悠远的真迹,开卷水流萦绕,空灵清澈。难怪先帝也常说‘真神品也’。”声音娇软动人。

云妃这几天一直心绪不宁。

她自幼就在家乡乾州声名远播,整个乾州有谁不知道她曲怡然才貌双绝,天下难寻,自小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媒人踏平了她们家也不知道多少条门槛。然而,无论前来提亲的是富豪权贵,还是书香门第,她的父亲却都一概不允。他常常对她说:“我的女儿天下顶尖儿的相貌才学,必定要天下最顶尖儿的人家才有福气消受。”直到她十六岁的时候,宫中负责采选的官员慕名而至,父亲这才喜逐颜开,觉得以女儿的美貌一定能得皇帝眷顾,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入了皇宫,曲怡然才知道,在小小乾州无人能匹的美貌是多么的浅薄,虽然自己的容貌确实放眼整个宫廷也难有几个人能敌,但后宫有多少如花美眷啊?放眼望去,全是眉目如画、珠环翠绕。那些妃子,虽然及不上自己的美丽,却比自己更多了富贵高傲的出身。

好在自己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更是名震乾州的才女。大齐以武立国,因此权贵之家的女子在文采方面大都逊了一筹。而且她入宫不久又得到贵人的相助,所以她还是很快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并且得到了无人能及的宠爱。父亲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富贵功名。

在旁人眼里,都看见她自进宫以来圣眷之厚,无人能及,但她自己却非常清楚,她的真正深厚的宠眷只是在入宫的前三四个月而已,那时候,皇上对她真的是柔情蜜意,呵护倍至。对她的容颜才学更是赞不绝口,时常在她的房里留宿到天亮,在早晨起床时亲自为她描眉梳妆,有时甚至她待皇上越冷淡,皇上反而越热情。

但是在几个月后,她凭借一个女人的直觉就感受到,皇上在她身上的热情明显淡了下来。不过皇上翻她牌子的次数却依然没有减少。难道是她太多疑了?这让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她数次婉转邀宠,旁敲侧击的试探都不见什么效果,时常患得患失,慢慢地脾气也不自觉地粗暴了起来。

但不久之后她竟然发现自己怀了孩子,这简直是天降喜讯,惊喜难以言喻。

皇上的子嗣一直很单薄,后宫妃嫔怀过身孕的不少,但大都无法保全,小产之事屡见不鲜,大家都说是因为后宫都是女子、阉人,阴气太重,所以孩子难以存活。私底下还有一种更加隐秘忌讳的传言,大齐这几十年来南征北战,杀伐过渡,造成的杀孽怨气太深,冲淡了福源,所以影响到子嗣。

至今为止,在整个后宫只有雯妃为皇上平安生下了一位帝姬。雯妃虽然已经失宠很久了,但皇上还是时常去那里看望帝姬,有了孩子傍身,什么赏赐从来都不会少了她的一份。宫里的奴才对她也一直恭敬有加,不敢因为失宠有丝毫的怠慢。

这个孩子,无疑才是她宠爱的真正最稳妥的保证,

她费尽各种心机,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地照看着自己最大的希望,然而,一切却都是徒劳无功,孩子还是流产了。流产之后,敏感的她时常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也许自己的宠爱也不会太久了,皇上的不悦之意也溢于言表。之后不久又传来倪贵妃的父亲,振威将军倪源在前线大败南陈,将陈军『逼』退三百余里的消息,倪晔琳素来与自己不合,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更加惶恐不安。

谁知道皇上对她又亲厚起来,连生辰都不顾众人的反对,特地下旨要办的花团锦簇,风光荣耀,也许皇上心里对她是真有一份情意的,她这么安慰着自己。

只是在这个后宫里,不断的有新人进来,难保那一天自己不会年老『色』衰,趁着自己还未失宠,也许也该考虑一下后路了。前几天趁着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她进言为自己的父亲族人要求加封官职,将来自己就算失了宠,也不至于没有依仗,倪晔琳这么嚣张,还不是凭着她的父兄。

谁知道皇上听了她的请求,脸上却反而顿时没了喜『色』,只是淡淡地回应搪塞了她几句。她原本想好的诸般手段都不敢拿出来了,只好讪讪告退。

不几天就在自己的宫里又发生了刘绮烟得宠的事情,她被倪晔琳一激,竟然一时气极败坏,失控打人。皇上虽然明着没有说什么,但对刘绮烟的赏赐和晋位都明白地告诉了宫廷:风向,可能要变了。尤其是自己生日这一天竟然都没有留宿在自己房里,而是去了刘绮烟那里,这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

为了讨回皇上的欢心,这几天她可谓费尽心机,可惜以往的种种手段竟然全部失了效果,皇上对刘绮烟的宠眷反而日深,使得六宫侧目,正如她当年初进宫时那般。

到底应该怎么办?难道这次生辰就是自己最后的辉煌?

皇上已经连续数天没有进她的屋了,正在她百愁不得其解翻看各宫送来的礼品打发时光的时候,竟然在其中意外地发现了这幅董悠远的瑶池仙品图。

董悠远,字潜光,是前梁时人,以水墨画著称,其中尤擅画花,名流后世,传世之作“五美图”就是指他最为得意的五幅花卉图,据说暗喻了他平生所见的五位美人,这幅瑶池仙品图就是其中之一,可惜战『乱』频起,都在『乱』世中流散了。先帝在世时酷爱他的画,一直想收集起这五张图,为此专门重金悬赏,可惜穷尽毕生,也只搜集到其中三副而已,先帝一直引为憾事。

云妃专门等到了晚上,再派人去请皇上过来。

果然,以这幅图为引,令皇上龙颜大悦。

“皇上看这莲花,亭亭玉立,笔力淡雅,董大家的真迹果然不同凡响。”

“嗯,父皇在世时一心想要集齐这几幅画,可惜竟然未能得偿心愿,朕作为子女自当效力,待朕收集起这几幅图来,一起焚了,告慰父皇在天之灵,也全了朕的一片孝心。”齐泷轻轻点头到,显然心情大好。

“皇上洪福齐天,又孝感动天,有神明庇佑,必然能够为先帝做到。”云妃柔声道。

齐泷笑着不语。

云妃抬起头,看到苏谧跪在殿下,便笑道,“人来了,正好,把你叫过来是为了问问你家主子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幅瑶池仙品图?除了这幅之外,可还有其它几幅的消息?”

“瑶池仙品图?请皇上和娘娘明鉴,我家主子为娘娘送上的并不是董大家的真迹啊,是她自己闲暇时临摹董大家之作,我家娘娘微寒之人,如何会有这么名贵的真迹啊。”苏谧惊慌道。

“什么?!你说这幅图不是……”云妃顿时变了脸『色』,那她岂不犯了欺君之罪,纵然皇上不会追究她,她才女的名声也……

“大胆奴才,你说这画是假的有什么证据,这画中印章签名皆是董大家,难不成卫才人是存心用假画来糊弄我不成?”云妃怒喝道。只有把罪责先推倒那个倒霉的卫才人身上了。

“请娘娘明鉴,关于画的真伪,我们才人在送过来的那副字上已经说明了啊。”苏谧连忙分辩道。

字?!同这幅画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副字,云妃还记得那副字似乎是一首宫怨诗词,可是云妃见到了这幅画,那里还有心情看什么字,略略扫过一眼就扔在了一边。

此刻,身边早有伶俐的宫人去翻找了出来。

“哼,云妃不是名震乾州的才女嘛,竟然连一幅画的真伪也分辨不出来,”皇帝不悦道。

云妃连忙跪下请罪。她偷眼看了皇帝一眼,他眉头紧皱,神『色』之间郁郁,显然很是失望,不禁心里一沉,想不到这次弄巧成拙了。

这时宫人递上了刚刚找到的诗词,齐泷翻开一看,是一首自伤诗

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

长门空劳挂,无复见君王。

春寒入骨清,独卧愁空房。

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新爱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

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方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看完之后,齐泷禁不住有几分动容,他平时在宫里见多了妃嫔的歌功颂德,谄媚邀宠,这种缠绵哀怨,悲切凄凉的诗词只是在古书中看到,自然不会有人送到他面前,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也有这样的薄命女子。

“这诗画都是卫才人亲手所作?这位卫才人现在何处?”他不禁抬头问道。

“卫才人已经在昨天仙逝了。”苏谧抬头道。

齐泷一时之间忍不住怅然若失,想不到这样绵心绣口的女子竟然没有早遇上。再抬头看眼前的丫头,烛光摇曳之下,身姿窈窕,因为低着头,只看见白皙柔和、线条明润的下颌,就觉得姿『色』竟不在前几天新封的刘氏之下。不知道奴才尚且生成这样,主子会怎么样?齐泷一阵神往,问道:“卫才人的遗体怎么……”

“已经由内务府的人火化了。”

“可惜可惜,如此佳人,朕竟然无缘一见。”他叹道。

“皇上若想见卫才人一面也不难,奴婢那儿还收着卫才人的自画像呢。”苏谧小心翼翼地道。

“嗯,”齐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须臾,又问道,“你家主子既然临摹了的画,必然是见过真迹的,你可知是在哪里?”

“这个……平时才人作画颇多,奴婢也分不清楚……”苏谧迟疑道。

齐泷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朕就过去看一看吧,高升诺,摆驾!”说罢,也不再理会身边的云妃,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云妃惶恐地跪下恭送,待人走的远了,她才站起身来,看着着御辇远去的背影,脸『色』忽红忽白,又羞又恼,这次真是失算了,传到西福宫那边儿,不知道倪晔琳又会得意成什么样子。

云妃拿起诗来,她先前看这首诗,一见开头就以为必然又是哪个不得宠的妃子诉苦,来哀求她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的,所以随手就搁在一边了,此时再仔细看去,诗后的题记上果然写着,“月下感怀,成诗与画,聊表心意”等数语。

云妃恨恨地把诗轴一摔,周围垂手肃立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脸『色』在她的眼中都变成了嘲讽,她强忍着怒气,将身边的奴才喝退,自己颓然坐倒在软榻上,半响,才转而笑道,“哼,幸亏是个已经死了的短命鬼。”

“这些都是卫才人生前所作?”齐泷打开一幅卷轴,不期然画中是一个美人,眉目精巧,丽质天生,旁边附了一首小词: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这是卫才人原本的自画像。”苏谧道。

齐泷忍不住悠然神往。半响又问道,“你还记得卫才人是何时临摹的那幅‘瑶池仙品’?”

“奴婢记得是在才人十四岁的时候,才人的生母柔妃娘娘得到了这样一副画,之后才人看着喜欢便去讨要,可惜柔妃娘娘不给,只好自己临摹了一副。”

“你可记得清楚?”

“奴婢记『性』虽然不好,却也记得,是在卫国宫廷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才人一直常说这幅画临摹的最像,颇为引以为傲,所以后来进了齐宫也一直带在身边。”

“朕竟然不知道这幅画一直是收藏在卫宫之中。不知这画现在在哪儿?”齐泷的语气忍不住有几分急切。

“当年侯爷归顺大齐的时候,所有宫中收藏尽数封存由倪大将军命人看守点数,一起押送入京,必然是带进了齐宫之中了。难道皇上没有见到?”

倪大将军就是倪贵妃的生父倪源,当年就是他带兵灭了卫国,卫王归降齐国之后,被封为南归候。

齐泷没有说话,倪源班师回京之后,把卫国所掳获的『妇』女财物尽皆上缴,但这幅画并没有被缴入宫中。

出征的将士劫掠敌国财货女子都是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不是太过分,一般没有人会去追究,可这幅画却是先帝想要的,朝中上下人尽皆知。

“哼,也不知道他还私自留下了什么……”齐泷心里头一阵不痛快。他思虑了片刻,回过神来,抬头眼见苏谧正静静望着自己,一双眼睛宛如一弘清泉,满是灵动之气,令人不饮而醉。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饶有兴致地问。

“奴婢名唤苏谧。”苏谧含羞低头道。烛光下,肌肤润泽,宛如珠玉。齐泷忍不住有几分动情,将手中的画轴一卷,走近苏谧道:“你入宫多久了?”

“奴婢入宫已经快有一年了。”苏谧含羞道。

齐泷忍不住走近将苏谧扶起,只觉得触手温润,异香扑鼻,笑道,“难怪人常说卫女多妩媚,朕还道是言过其实,今日见到你们主仆二人,朕才信了。”一边顺势揽苏谧入怀。

“皇上,”苏谧低头微微一挣,从齐泷怀中挣脱出来,“卫主子刚刚去,身为奴婢岂能……”

“那又如何,朕便封你为更衣,为卫才人也算全你这一份忠心了。”

“还望皇上恕罪,卫才人与苏谧有大恩,又待奴婢情同姐妹,苏谧不敢为此不忠之人。”苏谧后退了几步,抬起头直视着皇帝,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之中全是坚持。

齐泷看着眼前那双眼睛,即像是冷若冰霜,又像是含情脉脉,恍惚之间,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醉人心弦。鼻端又萦绕着一丝清幽动人的香气,若有还无,撩人心魄,让人越**难自禁起来。

齐泷抬手拂去苏谧眼前的刘海儿,赞道,“好一双秋水为神,为什么要遮起来呢?”

“皇上……”苏谧婉然低下头,不胜娇羞。

“高升诺!”

“奴才在!”高升诺连忙跑到门外高声应道。

“传朕的诏,才人卫氏纯惠良佳,才德锦绣,追封为嫔,着内务府以正二品六妃之礼厚葬入皇陵,”顿了顿,又道:“宫人苏氏忠孝为主,贞顺贤淑,册为从八品更衣。”

苏谧翩然跪下谢恩,“臣妾替卫嫔娘娘谢恩。”

“难道只谢卫嫔之恩,不谢自己的恩吗?”齐泷笑着问道。

“恩有先后,请皇上恕罪。”苏谧静静地直视着皇帝,“卫嫔对臣妾的大恩,臣妾已经以难以回报,而皇上的恩德……日后……”说着说着,苏谧脸『色』忽然变得娇红,不自在地抚弄着衣角,羞怯动人。

齐泷顿时心情大好,“地上太冷,不要动不动就跪了。”他笑道。

“臣妾谢皇上不罪之恩。”

齐泷温言道:“朕岂会怪罪于你,你不负卫嫔恩,将来自然也不会负朕恩。”他抬手扶苏谧起来,一触之下,只觉得苏谧的手指如玉一般的颜『色』,只是,却也像玉一般清冷。

苏谧把手从他手里不易察觉地抽了出来。

“你既然已经还了卫嫔的恩德,不如现在就还朕的恩德了吧。”他伸手抬起苏谧的下颌,调笑着说道。

“皇上……”苏谧的声音微微颤抖,半羞半怯,珠泪盈盈于睫,妩媚清丽,难以言喻,“还请皇上怜惜……”

齐泷再也忍不住,重重地吻住眼前的嫣红……

银红的帷帐落下,花钿委地……

房里的灯火忽明忽暗,摇曳不止,灯芯“啪”地爆了一声,声音细微清脆,似乎惊不起一丝微澜……

当苏谧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床榻空空,齐泷已经走了。

她刚刚抬起头,就听到一声清脆的欢呼:“苏更衣醒了!”

苏谧转头一看,房内已经跪了十几个宫女太监,捧着洗漱用具和衣饰。见她醒来,立即就有管事的宫女扶起她,四个分别捧着金盆、玉碗、银壶,丝绸『毛』巾的宫女上前为苏谧梳洗更衣。

苏谧挣扎着想起来,身体却是酸痛难当。义父的医术当世无双,在义父和义母隐居的竹林小筑里,各种古今医书齐全,便是齐、陈、辽这些大国的太医院的藏书都有所不及,自己幼时无聊就常常独自去翻看,曾经还无意中翻到过一本上古阴阳合和的秘术,当时自己脸『色』通红,像做贼似的,生怕被别人发觉,明知道不应该看,可是好奇心又偏偏止不住,偷偷看了好久。

没想到自己会有用到的它一天!她自嘲地勾起嘴角。

“皇上走了吗?”苏谧问道。

“皇上已经去早朝了,临行前还特意嘱咐不要惊醒更衣呢。”伶俐的宫人立刻道。这位新封的主子真是难得,皇上竟然在她这里留了整整一夜,连今天的早朝也差点推迟了。

难怪宫里这么多人,人人都盼着当主子,苏谧放松下来,享受着宫人体贴入微的服侍。

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将手中的巾子递到一边,几个小宫女立刻捧着托盘上前,供她挑选。照宫里的规矩,侍寝之后的妃嫔早晨起床后内务府都会为其准备新衣,既算是侍寝的赏赐,也为了讨个好兆头,显得喜庆。

苏谧随手挑了一套颜『色』素淡,花饰简单的。穿上中衣,苏谧坐到梳妆台前,两个嬷嬷走上前来,为她梳头,看着镜子里俏丽的容颜,苏谧轻轻一笑,接过身边宫人的梳子,道,“我自己来吧。”

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仔细的梳妆了呢?以前都是义母在教自己这些描眉点唇,珠花贴钿的功夫。

还记得义母替自己梳头时说的话,

“我家的谧儿将来不知道要『迷』倒多少男子。”

“义母又在取消阿谧了,义母和娘亲才是真正的美人呢。”

“义母可不是在说瞎话啊,我们家阿谧将来必定颠倒众生呵。”

苏谧将手中的梳子放下,拿起嫣红的胭脂调点起来,宫中密制的脂粉香『露』皆是以清晨采集的花瓣上的『露』珠调和,『色』彩纯净、清香怡人。

待苏谧将最后一支钗簪『插』好,披上那件袖口和裙缀带着细细的银『色』珠花的葱黄『色』对襟双织缎子长裙,

众人忍不住眼前一亮,想不到这位新封的更衣打扮起来这么美,虽然梳的只是宫里最常见的飞燕髻,也没有装点多少贵重的珠钗花『色』,薄施粉黛却别有一种楚楚风致,让人移不开眼去。

苏谧嫣然一笑,道,“按照宫规,应该去晋见皇后娘娘了吧。”

凤仪宫依然如同往昔般热闹。苏谧在众妃嫔含意迥然视线中向皇后施施然拜下。

皇后嫣然一笑道,“你就是皇上昨个儿新封的苏更衣?果然生的好模样,本宫竟然也要移不开眼了。与前几天的刘氏正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转头又向众人笑道:“可真是都被比下去了吧?”

“哼,”立刻就有妃嫔脸『色』不快起来。

“娘娘们丽质天生,贵不可言,岂是苏谧微末之身所能比较的。”苏谧把头埋得低低的,恭敬地回答。

众妃嫔脸『色』这才略微缓了缓。

“听说皇上在你房里一直留到快辰时了,”倪贵妃将手中的茶盅交给宫人,正了正身形,厉『色』道,“我们侍奉皇上,首先就应该知道皇上身系天下万民,攸关社稷,身为妃嫔应该劝谏皇上龙体为重,怎可凭借美『色』恣意妄为,让皇上纵欲寻乐。”

四周或探究,或嫉妒的眼神刺得人发疼,苏谧低头唯唯受教,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跟本还没有反驳这个殿里任何人的资格,一个小小的末品更衣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的压低自己而已。

皇后倒是温和不少,道,“皇贵妃也不必太严厉嘛,苏更衣刚刚晋位,想必还不懂身为主位的规矩。”

“婢妾知道错了,多谢皇后娘娘和皇贵妃娘娘教导。”苏谧连忙跪下道。

“嗯,卫嫔的事本宫已经听说了,难得你忠心为主,本宫也为之感动,已经交代内务府相关事宜了。”皇后转过话题道。

“娘娘对卫主子的大恩婢妾铭感五内,无以为报。”苏谧一副泫然欲泣,感激不尽的样子道。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想起昨天的事情她不禁暗暗得意。她提议好好办理卫才人的丧事,原本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贤德,收买人心而已,顺便压一压倪晔琳的气焰,想不到这个小丫头会有这种机缘,平白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最近宫中喜事不少,前几天是刘氏,如今又是你,既然得封妃嫔,晋为主子,以后要尽心服侍皇上,为皇上延绵子嗣,在宫里牢记宫规,行为举止,不可轻率。”皇后顿了顿,又道,“过几天自然会安排教习嬷嬷去你那儿教你宫规礼仪,要仔细学习,不可辜负了天家恩德。”

苏谧点头称是。

这时候,门外宫人禀报刘答应到了。

刘绮烟走进殿里,一眼就看见苏谧站在殿中,顿时愣住了,脸『色』变得通红,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上前拉住苏谧的手道,“姐姐,我……”

“刘答应和苏更衣之间是旧识?”一旁的雯妃立刻问道。

“回禀娘娘,以前同为宫女时原有过数面之缘。”绮烟刚想说话,苏谧就已经答道。一边不动声『色』地挣开了绮烟的手。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好好相处,姐妹和睦了,”皇后笑道。“两人都有缘承宠,你们姐妹也算是宫里的一段佳话了。”

“多谢皇后教诲,臣妾等一定铭记于心。”苏谧恭声道。

回到采薇宫,院子里站了满满一院的人,是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何玉旺带着十几个宫女太监候在外边。

远远地看见苏谧回来,他连忙跑上前道,“苏更衣可回来了,这天寒地冻的,主子可辛苦了,奴才说这几天怎么宫里头的喜鹊就不停地叫唤呢,想必宫里头是要有什么大喜事了,原来是要应在主子身上啊,看老奴这眼拙的,就是一个睁眼瞎啊,竟然一直不识贵人,奴才先恭喜主子了。以主子的福份将来必定封嫔晋妃,不在话下……”一边嘴上说个不停,一边偷眼觑着苏谧的神『色』。

苏谧以前当宫女的时候也没有少跟他打交道,平时他对待苏谧这样的下级宫女傲气冲天,动辄喝骂。此时见他毕恭毕敬地样子苏谧忍不住想讽刺几句,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跟红踩白,这个宫里哪一个人不是这样?何苦与这样的小人计较。

苏谧道:“劳烦公公了。”

何玉旺看了看苏谧的脸『色』淡然平和,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前些日子因为内务府里事情紧了点,下面的奴才偏又不长眼睛,竟然把卫才人的银子份例给拖下了,实在是老奴的疏忽啊,老奴已经狠狠地严惩了他们,今天特地为卫才人送过来,唉,可惜才人已经……不过,好在还有苏主子您在。只好烦劳您帮忙点数点数,收下了。”

他挥了挥手,立刻身边的小太监捧上一个托盘。

苏谧掀开蒙着的红布略略看了一眼:几封银子大约一百两左右,还有十几只镶金嵌银的珠花钗环并耳环、镯子、玉佩之物。

补回的份例当然用不了这么多,显然大半都是“孝敬”自己的了,她不想多计较,当即笑道,“难为公公了,内务府的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以后诸多杂务还要少不了劳烦公公,到时候可要请公公多多包涵啊。”

“好说好说,”何玉旺顿时笑逐颜开。只要苏谧肯收东西,照宫里私底下的规矩,就表示过去的一切不会再追究了。

“这次老奴特地带了几个人来供主子挑选,按照规矩,请主子挑一个太监两个宫女出来日常使唤,请苏更衣挑选合意的吧。”

她看了看那几个婢女太监,众人都流『露』出期盼的神『色』。

大齐的后宫之中等级森严,高祖皇帝就曾经下过上谕:“……嗣后凡挑选使令女子,在皇后、妃、嫔等宫内者,官员世家之女尚可挑入。如遇嫔以下挑选女子,不可挑入官员世家之女。”后宫中地位低下的妃嫔只能使唤地位地下的宫女。可谓主卑奴贱。

眼前这些宫女太监无疑都是宫中出身最低等的一种。如果能够跟着受宠爱有前途的主子,对她们来说不啻于一步登天。

苏谧扫了一眼,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不动声『色』的指了指最后排的两个宫女,道:“就这两个吧。”

“觅青、觅红,还不快叩见主子。”何玉旺立刻在一旁喝道。

两人立刻上前向苏谧叩头行礼。

“起来吧。”苏谧平静的说。

觅红年纪大约十五六岁,肤『色』略黑,眉目清秀,眼睛又亮又大,十分的有神采。

觅青生的文静秀雅,颇为耐看,一身宫装虽旧,却干净整洁。最重要的是,苏谧记得她也是卫人,在入宫的时候见过一面,她是跟随一位宗姬入宫来的,那位宗姬早就因为言语不慎,触怒皇后而被打入冷宫,很快就死掉了,之后她便归入苦役司,『操』持洗衣之类的杂务。

“内监就不必再挑选了,我看原本在采薇宫东后院那里的小禄子就不错,就让他过来顶了这个差使吧。”苏谧转身笑道。

“更衣能够看上他,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何玉旺谄媚着笑道,一边转头向身边的小太监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人过来!”一声令下,小太监连忙跑去叫人了。

“对了,主子要不要换个地方住?”何玉旺看了看四周,有点迟疑地问道,“听说这儿……”

“不必了,就在这儿就好,地方幽静,也熟悉。”苏谧笑道,她所住的地方就是东侧院的东暖阁,也是前几天惠儿在的地方。

对于这个小宫女,恐怕皇上早已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吧,这么多的宫室,这么多的妃子,天下间最高贵的九五至尊又怎么会记得一个因为一时兴起而随便临幸的小小宫女呢?苏谧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是,是,还是主子想法高明。”何玉旺口里应道,心里却忍不住一阵嘀咕,“这个主子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忌讳啊?”

要知道宫里素来最敬鬼神,最怕不吉利的。只要一想到这个院里的东、西暖阁都是死过人的……他就忍不住觉得后背凉飕飕的。看来以后自己还是少往这儿来的好。

不久之后,卫清儿的丧事也开始『操』办起来。

本来年关将近,所有丧事皆应从简,但既然是皇上亲自下了旨意的,『操』持自然比往常隆重地多。各院宫妃也准备了香烛纸钱命人送来吊唁。前天齐泷又下了旨意,将卫清儿的父亲,南归候由三等候晋为一等候,又赏赐了不少金银财物,作为亡国降臣谨慎惶恐的日子也会稍微好过一些吧?

层层叠叠的纯白的布幔垂到了地上,笼罩出一种隔绝人世间的错觉。火化后的骨灰安置在暗红的淳木棺材里。一种说不出的肃穆静谧蔓延开来。空无一人的灵堂里,只余下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苏谧站在灵牌前,任风吹起她的衣角,怔怔地看着棺前出神,“这也是我最后能够为你做的了,也不枉你我姐妹一场。只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你倒是干干净净地走了,留下我一人在这个肮脏的尘世里挣扎沉沦……”

齐史司寝监彤史记:隆徽三年十一月十一,聚荷宫宫人刘氏封更衣,未几,受苔,帝怜之,晋答应,十六日,采薇宫宫人苏氏封更衣,二人皆得宠。未几,刘氏晋常在,苏氏晋答应。

嫔卫氏,原卫国女也,帝灭卫而应诏入宫,有才,擅诗画,未得宠幸而逝,帝哀之,以妃礼葬,入皇陵,又敕礼官厚恤其父母南归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