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灯对着风门里一看,上面还有一道风门。

弟兄们又要去扛那道风门。

项福广将弟兄们拦住了:“小心,这道风门外面,大概就是井口,成败在此一举!大家都把灯灭了,轻轻把风门扛开,扛开后,都守在门口不要动,我先摸上去看看。情况不好,我把灯点上,你们就准备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弟兄们纷纷把手中的灯火拧灭了,继而,把身子贴到了第二道风门上,暗暗一使劲,将风门慢慢推开了。

前上方二十米处朦朦胧胧有些亮光——井口终于出现了!项福广跨出风门时,又作了最后一次交待:“把*准备好,看见灯光就准备打!若是井口被咱游击队拿下来了,我会下来告诉你们的,注意,千万不要莽撞!”

说毕,他端着*猫着腰,身子几乎贴着泥泞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他爬得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什么声响。

一步,两步……五步……八步……他在心中暗暗数着。

数到第十步时,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边的东西了。他发现了一道障碍物,障碍物有半人多高,恍惚是装满了沙土的草袋。他心中一惊,忙卧倒在地,又睁大两眼看,支起耳朵听。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草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

一步,两步,三步……突然,草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声遮掩了……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处都痛,却不知道哪里中了弹。他试图站起来,可挣了几次,也没挣起来。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将手伸到了腰间,在腰间摸到了那盏电石灯,电石灯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他顾不得分辨了,曲着腿,勾着身子,紧紧护住灯,而后,哆嗦着手从灯盏旁的卡子上抠出油纸包着的洋火。

他得把危险告诉弟兄们。

手抖得厉害,他划了五根洋火,才将面前的灯点着。

他将灯拧到最大亮度,举起来,对着身后下方的巷道摇晃着,喊出最后一句话:“弟兄们,打……打呀!”

又飞来一片弹雨,他高高昂起的脑袋被几粒子弹同时击中了,脑袋上的破柳条帽滚到了地下,又顺着坡道滚到了风门前。手中的灯跌落了,灯火在巷风中跳了几跳,终于灭了。

项福广死了。

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连同那生命的灯火一齐熄灭的,还有与这生命有关的许多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个告密者!没有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告密者!守在风门口的弟兄们立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几百名弟兄的处境,绝望地开了火。瞬时间,在从风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几米长的斜坡巷道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

交战双方都无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恶劣的自然条件,限制了战斗的规模,井上的日本兵架着一挺机*向井下打;井下,十余个战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抗击。战俘们的劣势是很明显的,交火没有几分钟,就被迫退到了后面那道风门里面。

头一道风门外抛下了十三具尸体。

这时,孟新泽闻知交火的消息,带着断后的人马赶了上来,狂暴地发布了命令:“打!拼着一死也得打,不打下这个井口,咱们通通完蛋!”

弟兄们只得在孟新泽的带领下,冒着机*的强大火力网,拼命向上冲。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孟新泽自己也受了伤,一粒子弹将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湿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弹倒地时,孟新泽才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失败了!是夜四时十分,拥在风井回风道里的四百余名弟兄被迫放弃了攻下风井口的幻想,绝望而愤怒地返回了东平巷……东平巷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

聚在东平巷的人们处于*动不安之中。

弟兄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严酷的事实:他们无路可走了,或者饿死,或者被日本人杀死!他们觉着这不合情理!他们的**最初不是成功了么?不是说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么?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咋会用机*堵住风井口?哪个王八蛋向日本人告了密?弟兄们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起来,骂乔锦程,骂何化岩,骂那些将他们置于绝境的人们。有些人一边骂,一边还大声号啕。**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那轮曾经高悬在他们心里的希望的太阳,一下子坠入了无底深渊。

事情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几个持*的弟兄冲到关着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叫:‘‘毙了这些狗操的!毙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底的!”

更多的人反对这样做,他们拥在工具房门口,拼命保护着工具房里的十八名矿警和五个日本兵,对着那几个持*的弟兄吼:“不能杀他们!不能杀!咱们得用这些家伙来和井上的日本人谈判!”。.“对!不能杀!”

“不能杀!”

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大个子东北人干脆拍着胸脯说:“他娘!要杀他们先杀我!来,冲着这儿**!”

“砰”的响了一声。

竟然真的有人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

“揍!揍死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呵!”

“揍呵!”

聚在工具房门口的人被激怒了,怒吼着向**者面前逼,一盏盏发昏的灯火晃动着。不料,没等他们逼到那**肇事者面前,那弟兄已将上身压到*口上,自己对着自己胸膛搂了一*。

另外几个持*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了理智的家伙在拼命打他们。工具房面前的巷道里乱成了一团。

孟新泽听到*声,从里面的巷道里挤过来,对着那些兽性大发的人们吼:“住手!都他妈的住手!咱们是军人,是军人!就是死,也得死出个模样来!”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子竟将*口对准了孟新泽的胸脯:“滚你娘的蛋吧,老子们用不着你教训!”

孟新泽冷冷地命令道:“把*放下!杂种!”

“放下?老子毙了你,不是你,弟兄们走不到这份上!”

“老子再说一遍:把*放下!”

那小子反倒把*口抬高了。

孟新泽上前一步,在那小子脸上猛击一拳,一把将*夺到了手上,抓住*管的时候,那小子勾响了*机,一粒子弹擦着孟新泽的耳朵,打到了巷道的棚梁上。

那小子被两个弟兄扭住了。

孟新泽将缴下的*顺手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弟兄,镇静而威严地道:“弟兄们!咱中间有人没安好心!他们想拿咱们的脑袋向日本人邀功领赏,保自己的狗命!这帮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们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咱们今日**的失败,就是他们造成的!一定是他们中间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才在风井口架上了机*!”

有人大声问:“那么,咱们现在咋个办?就窝在地下等死么?你姓孟的有啥高招?你他妈的不是说对这次行动负责、对弟兄们负责么?”

孟新泽道:“我是说过,现在,我还可以这样说!该我孟新泽担起的责任,我是不会推的,要是砍下我的脑袋能救下四百多名弟兄,我马上让你们砍!我也想过和日本人谈判——我去谈……”

孟新泽话还没说完,黑暗中,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好,姓孟的说得好!弟兄们,你们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上呵!快上呀,把姓孟的捆起来,咱们去和日本人谈判!**不是咱们发起的,咱们是在他的胁迫下参加的,日本人不会不讲道理!”

“对!把姓孟的捆起来!”

“上,上呵!”

七八个人叫嚣着,一下子拥到了孟新泽面前。孟新泽没有动,只定定盯着他们的脸孔看。他内心极为平静,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这七八张脸孔中,有一张竟是他熟悉的,一瞬间,他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看了半晌,凄惨地笑了笑:“老王,王绍恒,你,你也想把我捆起来送给日本人么?”

王绍恒垂着头,喃喃道:“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说的!我……我……我也是没办法!”

孟新泽又说:“老王,还记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桩事么?”

王绍恒怔了一下,马上想了起来,二十七年六月,伪军旅长姚伯龙到战俘营招兵买马,他曾和孟新泽肩并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颇具英雄气的选择。那时,他们还没到阎王堂来,战俘营在徐州西郊的一个村庄上。一大早,哨子突然响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们站在一座破庙门前的空场上”听姚伯龙训话。姚伯龙把蒋委员长和武汉国民政府大骂了一番,又大讲了一通中日亲善的道理,然后说:“愿跟老子干的,站出来,不愿跟老子干的,留在原地不要动。”大多数人都站了出来,他看了看孟新泽,见孟新泽没动,自己也没动。

为此,他一直后悔到今天。

后来,他无数次地想,他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不应该留在原地,而应该参加姚伯龙的队伍,在队伍里,逃跑的机会会很多。他当时慑于孟新泽的威严,逞一时的硬气,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机会。

是孟新泽害了他。

这一回,他不能再这么傻了,**已经失败,不把孟新泽交出来,日本人决不会罢休的,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几百号弟兄,必须牺牲孟新泽!他怯怯地看了孟新泽一眼,吞吞吐吐地说:“过去的事,还……还提它干啥!”

孟新泽却道:“我想让你记住,你老王曾经是一条汉子!现在,我还希望你做一条英雄好汉!我姓孟的不会推脱自己的责任,可我劝你好自为之,多少硬气点!”

王绍恒突然发作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粗野地骂道:“硬你娘的屌!你他妈的少教训我!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儿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会走到这一步!明说了吧,地面上究竟有没有人接应,我他妈的都怀疑!”

“对!这狗操的坑了咱们!”

“别和他罗嗦了,先捆起来再说!”

“捆!”

“捆!”

王绍恒和他身边的七八个人将孟新泽扭住了。他们不顾孟新泽一只胳膊已经受伤,不顾孟新泽痛苦的呻吟,硬将他按倒在潮湿的地上。

孟新泽被这侮辱激怒了,本能地挣扎起来,身子乱动,腿乱踢,嘴里还喊着:“弟兄们,别……别上他们的当!我们当中有……有人告密!”

有人用脚狠狠踢他脑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么挣也挣不脱那些牢牢压住他的手和脚。他大口喘着气,被迫放弃了重获自由的努力。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和这帮人交涉。

“放了老孟吧!这事也不能怪他,他也没逃出去么!”

“是呀,何化岩他们混蛋,与老孟没关系!”

然而,交涉者的声音太微弱,太微弱了!他们已很难形成一种威慑的力量。

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阴险可怕!人,实际上都是狼!在某种程度上,比狼还要凶,还要狠,还要毒!人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类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们的当了,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他们做什么牺牲。

撤到东平巷以后,他就想到了这场悲惨事件的收场问题。他确乎想过挺身而出,为弟兄们承担起这沉重的责任。他不怕死,早就准备着轰轰烈烈死上一回。为救弟兄们而死,死得值!现在,他觉着自己受了侮辱,他后悔了,他不愿为面前这帮想置他于死地的混蛋担什么责任了!他想”倘或日本人问他的话,他一定把这帮混蛋全扯进去——包括王绍恒!这帮混蛋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活在这个剽悍的世界上。

巷道里越来越乱,那帮急于向地面上日本人讨好的家伙显然已控制了局势,有人

突然响了一*。

那个刚刚

“谁开的*?”

“抓住,抓住他!”

“哎哟,不……不是我!”

“砰!”

又是一*。

充塞着肮脏生命的巷道里鼓噪着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绝望与恐怖中冲撞着,倾轧着……巷道里更加混乱。

没人敢往那煤车皮上站了。

孟新泽一阵欣喜,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并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汉,不愿屈服的生命还顽强地存在着!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聚在孟新泽身边的那帮卑鄙的家伙已发现了潜在的危机,他们拉起孟新泽,把他往原来关押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推。

工具房门前突然挤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耗子老祁和田德胜,老祁提着把煤镐,田德胜手里抓着杆*。

田德胜拦住了王绍恒:“把姓孟的这王八交给我!”

王绍恒说:“先关起来,先关起来!”

田德胜又犯了邪,抬起手,恶狠狠打了王绍恒一个耳光,破口骂道:“王绍恒,你他妈的充什么圣人蛋!在这地方能轮得到你说话么?现在,弟兄们推举老子去和日本人谈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王绍恒愣了,畏畏缩缩往后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谁推举了田德胜作谈判代表?这刻儿,一切都乱糟糟的,谁能代表得了谁?人类自己制造出来而又制约着人类自己的一切秩序,在这里都不起作用了。权威已不复存在了,野蛮的生存竞争的法则最大限度地支配着这帮绝望的人们。每个人都有权力宣称他代表别人。而每个人实际上都只代表他自己。

在这种时候,每条生命的主人只能对他自己的生命负责。

王绍恒是最聪明的,他不再去和田德胜争执,悄悄退缩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来,鼻子又嗅了起来。他要判明那些危险的气息,迅速躲开去。从田德胜凶光毕露的脸膛上,他想到了侥幸逃生后的漫长日子。他不能做得太过分,不能落得一个张麻子的下场。

扭着孟新泽的几个家伙都在和田德胜争:“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代表我们?”

“对,谁推举了你?”

“反正我们没推举你!”

“揍!揍这王八蛋!”

田德胜将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实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着:“揍!来呀!爷爷倒要瞧瞧,谁他妈的敢揍爷爷,不孝顺的东西!”

恶毒地一笑,手一挥:“老祁,老周,你们都给我上,缴了这几个小子的械,把他们也送给日本人去!”

田德胜话音未落,一场混战旋又开始了,双方扭到一起,拳打脚踢,乱成了一锅粥,叫骂声,哭喊声和肉与肉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在混战之中,田德胜、老祁一帮人将孟新泽抢到了手。他们撇开手下那帮依然在混战的弟兄,拖着孟新泽沿着东平巷向外走了几十米,而后,钻进了通往二四二O煤窝的上山巷子。

孟新泽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不无感激地道:“老祁,老田,今日可多亏了你们……”

田德胜道:“别说这些没用的屌话了!快!找个地方猫起来,别让那帮王八蛋发现了!”

老祁也说:“对,快,猫起来,从现在开始,你不能露面了!日本人不杀你,那帮杂种也得杀了你!”

“走!咱们快走!”

他们爬上山,穿过二四二O煤窝,来到了老祁和田德胜曾摸过的老洞前。

田德胜道:“老孟,你就躲在里面不要出来,我和老祁还是出去,日本人不会把我们都杀了的,他们要的是煤,不是尸体。只要我们再到二四二。窝子下窑,我们就来找你,给你送吃的,不论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五天,你都得挺住,千万不要自己出来!”

孟新泽搂住田德胜哭了:“老田,好兄弟!我对不起弟兄们!你……你一*打死我吧!”

田德胜狠狠打了孟新泽一个耳光:“姓孟的,别他妈的这么没出息!你狗日的是条汉子!不因为你是条让老子佩服的汉子,老子才不救你哩!”

老祁也说:“对,就是死,咱们也得死得硬硬生生!你要真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就是个孬种,我姓祁的也要咒你!”

孟新泽道:“可我躲在这里,这四百多号弟兄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老祁道:“这你不要管!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没看到那帮混蛋已经打算向日本人投降了么!!他们的狗命才用不着咱们操心哩!”

“真的哩,这年头谁能顾得了谁?”

田德胜也说。

孟新泽不禁想起了工具房门口的一幕,长长叹了口气,最终被老祁和田德胜说服了。

老祁和田德胜双双告退,临走时,二人又把身上的小褂脱了下来,交给了孟新泽。老祁手中的煤镐也留下了。

老祁又说:“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小褂也能吃!”

孟新泽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猛然明白了他面临着一个比死更困难的问题,那就是活下去!井上?哦,井上没**。想想呗,探照灯亮着,岗楼、哨卡上的机**着,井上手无寸铁的弟兄哪个敢动?!游击队又没有来,硬着头皮往外冲,那不是白送死么!井上两个战俘营都没人动,这事我知道。

天亮以后,日本人开动绞车,将一块贴着告示的牌子挂在罐笼里,放到了大井下口,敦促**的战俘们投降。告示上说:只要战俘们保证井下矿警和日本人的生命安全,并交出**的领导人,日本皇军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井下大多数人早已准备投降,一看到这告示,马上动作起来,要把那些积极参加**的骨干分子抓起来。结果,又一场惨祸发生了:一个不愿意向日本人投降的硬汉子,把井下的炸药房给点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