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就是晏狄启程的日子,天朗气清,风和气顺,倒是个难得的好日。湘然城外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小舟披着一身素白的狐皮斗篷,缩着脖子靠在亭子旁的一株松柏上,眯着眼睛打着哈欠,看她那个样子,似乎对方再不来,她就要靠在这打起盹来。

李铮坐在亭子里,披一袭银狐裘斗篷,风帽半掩,青衫翩翩。指间夹着那只狭长的暖白握玉,莹白剔透,一头朱红,极灵巧的在指间翻动着,清晨的光照在上面,幻化出无数道细小的光晕。一层一层如水雾般洒在他的脸上,质若冰雪,神若寒潭。

微风吹过,积雪自松柏上簌簌而下,落在小舟的肩膀上。她皱着眉一抖,却不想将头顶的雪都抖进了脖颈里,她“呀”的叫了一声,忙跳了起来。

就在这时,城门处终于传来了马车的声响,车门拉开,晏狄一身紫裘,远远的望着两人。邪气的眉梢轻轻一挑,就朗朗的笑道:“好早啊。”

可不早嘛,小舟被雪一凉,也彻底清醒过来了。几步走上前去,皱着眉说道:“我还以为你看上了哪家姑娘,打算长住湘然了呢。”

车还没停稳,晏狄就纵身跳下了马车,施施然走过来,淡淡笑道:“湘然的女子果然滋味独特,若有机会,长住也未尝不可。”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梢细细的打量着小舟。谁知小舟却貌似不解其意,很夸张的打了一个寒战,说道:“喂,不要老冲我抛媚眼,恶心死了。”

晏狄哈哈一笑,却不理会她,转头对李铮说道:“李兄以为如何?”

李铮站起身来,浅浅一笑,却并未回答他的话,淡淡道:“此地距北越遥遥万里,晏七公子一路保重

。”

身后的方潜立刻奉上一只锦盒,小舟站在晏狄身后,立马八卦的伸长脖子,踮着脚问道:“什么东西?打开给我看看!”

晏狄却侧过头来瞄了她一眼,眼波如魅,唇瓣点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丝懒洋洋的气质。只见他一把按住了盒子,拖长了声音说道:“想看的话,将来到北越来找我,就给你看。”

小舟一撇嘴,不屑的哼:“谁稀罕?”

“天色不早了,晏公子该上路了。”

晏狄眉梢一挑,唇角挂着一丝浅笑,说道:“李兄似乎巴不得我赶紧走。”

李铮静静答道:“你多心了。”

“是吗?”晏狄习惯性的摸了摸鼻子:“但愿如此吧。”

“你们俩能不能别跟斗鸡似地?”

小舟在一边说道:“好歹我们也合作了一场,怎么着也有点战友之间的革命友谊啊!”

说罢,她突然咧嘴一笑,用力的拍了两下巴掌,张开双臂说道:“来吧!在这个离别的伟大时刻,让我们来一个革命战友之间的热情拥抱吧!”

李铮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然后面无表情的对着晏狄施了一礼,说道:“一路顺风。”

晏狄回礼:“多谢。”

徒留小舟在那尴尬的举着双臂,像一个傻傻的木头桩子。

马车渐行渐远,晏狄拉开窗子说道:“小舟,那个笑话你还没讲完呢!”

小舟听了微微一愣,昨晚喝成那样,她还哪记得是哪个笑话。忙问道:“哪个笑话?我忘啦!”

晏狄摆手道:“下次再告诉你!”

太阳彻底跃出山巅,洒下万丈金芒。雪地里一片刺目的白光,恍的人眼睛发酸,晏狄的马车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上。岚溪山的鸟儿迎风展翅,飞的高高的,像是一片雪白的浪花

身边没了声音,回过头去,却见李铮的马车已经进了城。

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只见那一方原本湛蓝的天空,不知为何竟透出几分墨汁一般的黑意。朝霞如火,幻紫鎏金,好似红巷里的那条脂粉香渠,表面飘着艳丽,里子则是乌臭发腥。

小舟轻轻一笑,那笑容极淡,竟似和她平日的作风全不相称。她抬脚登上马车,望着天边那道七彩织锦,慵懒的靠在软榻上。

“回城。”

马车缓缓而行,小舟半伏在车内,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想着什么。

*****

动乱来的毫无预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瀚阳就变了天。

事情的起因来源于一场普通的军间斗殴,两名伙房的杂役因为口角之争动起手来,不想其中一人下了重手,将另外一人的手打断了。西关的后勤参将霍扶威按军法行事,将那名伤人的杂役打了三十军棍。没想到这人在之前的那场打斗中也受了伤,但却硬气的没说出来,这三十军棍还没下去二十棍,就将他打的断了气。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坏就坏在这人并不完全是华人,而是当地华人与丹羯人所生。这样的人在西关平日很没地位,丹羯人说他们是杂种,华人也说他们是蛮子,要不然一个七尺壮年的汉子,也不能被分到伙房去当杂役。只可惜,丹羯人平日虽然看不起这种人,但是如今他死了,他们就将他看作了自己人,觉得是军中排挤他们,欺负他有丹羯血统,这才将他活活打死。

丹羯人没别的好处,但只有一点,那就是团结。早在签订别南十三条以前,就有大量的丹羯人住在西关,条约签订之后,军中也有了清一色的丹羯军队。

此事发生之后,接连三日,共有七个丹羯军队哗变,他们毁营烧帐,口口声声说要西关守军都统李珂给一个交代。

事情一旦闹大,那么闹得更大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一月初三,丹羯第六师团与西关禁戍军发生冲突,一百多名士兵死于混乱之中,动乱就此彻底展开

不出三日,这场战争就扩大至半个营盘,有四十多个师团卷入战火之中,虽然没动刀枪,但是仅仅是拳脚相加,三日来,就已经死了一千多人。

李珂当时正在内陆公干,闻讯赶回西关的时候,等待他的已经是军查院的卫兵。

堂堂一方军团首长就因为这场动乱被缴械入京,五日之后,天逐政院、大司局、军查院,一起向皇帝递交了弹劾瀚阳军省太尉李梁的奏章。就连军院统帅彭元帅,都无法对此事提出异议。

两日后,奏章批复:西关兵祸,瀚阳太尉李梁难辞其咎,现命其即日赶往王域接受监察,省内事务,暂交副太尉姜吴执行。

而早在两天之前,也就是淳于烈等人的弹劾奏章刚刚摆上皇帝案头的那一天,李梁就已经脱了官袍,并命家人制了棺木,一路风雪的赶往帝都了。

*****

大华太大了,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如此大规模的军队械斗,听在市井小民的耳朵里,却只是一桩比较震撼的新闻,其影响力甚至还不及人民日报近期连载的那部《水浒传》。

然而,还是有人敏锐的察觉到了风暴的苗头。小舟皱着眉看着最新的边关战报,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

“小舟,有什么不妥吗?为什么要我们的探子冒险去探查这件事?”

不妥,当然是大大的不妥!

她皱着眉沉声说道:“虎子,我们可能有大麻烦了。”

萧雍不解,凝眉问道:“这件事,跟我们有关系吗?”

“当然有。”

小舟抬起头来,斩钉截铁的说道:“关系大了。”

*****

但凡报社,必有密探,现代的专业狗仔队,几乎可以媲美专业间谍。而这些年来,在小舟的训练之下,岚溪山上当年的那一班小猎手,大多已经遍布整个大华疆土,每日将各式各样的消息源源不绝的传回湘然这座偏僻的西北小城

早在不知不觉间,**社就已经形成了一套隐秘迅捷的情报机构。所以,当她察觉到危机的时刻,她才能首先做出最及时的反应,以最快的动作来应对眼前这紧张的局势。

然而,朝廷的动作还是快的让她惊讶,从而也更加坚定了她的判断。

西关兵变一事,必是有人从中策划,不然的话,这一系列的手段不会下达的如此迅速,快的连她都险些无法招架。

一月十七,朝廷下达了一纸公文,内容很简单,看起来也很平常。可是却在反手之间,就让整个瀚阳的经济体系完全崩溃,各大商家财产充公,无数家门被抄家投狱。一时之间,瀚阳各大监牢人满为患,街头黑烟滚滚,豪门大户的宅院府门形同虚设,官兵走后,盗贼涌入,悲切绝望的哭喊声整日不绝,湘然城人人闭户,唯恐殃及池鱼。

拿着辛老板在狱中写给她的血书,她的眉头皱的越发的紧了。

有人敲门,刀儿上前去将门打开,翎容和念珠扶着母亲进了门,三人的面色都有些凄惶。吴春花今年已经五十岁了,这几年养尊处优,保养的却还不错,比之当年多了几分贵妇的气质。见了小舟,这个普通的妇人顿时握住她的手,紧张的说道:“五儿,我听说辛老爷家也被抄了,咱们会不会有事啊?”

小舟眉头轻皱,一旁的刀儿却接口道:“夫人,别担心了。小舟姐早就料到这一天了,朝廷的政令还没下来,咱们的店铺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如今除了报社,别的都关了门。就算他们要查,也查不到咱们身上。”

见母亲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小舟心下一暖,她伸手搂住这位娘亲,安慰她道:“娘,别担心,咱家不会有事的。”

吴春花点了点头,这个女儿平日行事虽然胡闹,但是却是有真本事的。这个时候,也只有她说话,才能让她安下心来。

“还有,五儿,你嫂子家,也遭了难了。她弟弟在永安当铺干活,这次也被抓进去了。”

小舟何尝不知道这一点,看着江念珠眼巴巴的瞅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送走了三个人心惶惶的女人,又迎来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男人

。宋离泉无奈的说道:“到底是一家人,如今他们遭难,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啊。”

“爹,不是我不想管,而是实在没有办法。”

小舟皱着眉说道:“宋离图豢养的那是丹羯人卫队,平日走镖护卫倒是没什么。可是这种时刻,一只丹羯人的武装势力被查出来,你知道那是多大的罪名吗?辛老爷只是养了两房丹羯人的宠姬就被抄了家,宋离图这一次,是无法翻身了。”

“那?”宋离泉不忍的说道:“那就看着他们被满门抄斩吗?”

“满门抄斩倒不至于,但是发配流放是免不了的了。你别忘了,他还有个府尹亲家,也许多少会有点希望。”

宋离泉叹了一声,满脸的无奈疲惫。

小舟也是无可奈何,看着父亲老迈的身影渐渐离去,她这时才再一次深刻的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里,毕竟不是二十一世纪,没有完善的法律来保护你的私有财产。即便是你有钱,即便是你富甲天下,但是只要你没有权势,就能被当官的轻而易举的捏死。

当对方不再走正常的商业路线,转而使用权势,使用武力的时候,她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真他妈的糟透了!

*****

三天前,朝廷正式颁布了《趋胡令》,宣布要将所有大华境内的丹羯胡人全部赶出边境。在小舟看来,这真他妈的是个白痴到了极点的命令,但是却赢得了整个大华平民乃至氏族的一致拥护。毕竟,在那些高高在上的氏族和普通百姓的眼里,胡人说到底还是低贱的蛮人,和他们自己本身也没有切实的利益冲突,就算是全都处斩了,他们也只是多了几场免费的杀头戏看而已。

然而,这项命令却在比邻丹羯居住地的瀚阳军省掀起了滔天的风浪。

所有家中豢养丹羯奴仆,店铺中雇佣丹羯人的商人,都成为了此次军队哗变的怀疑目标。越来越多的野心家,越来越多的可疑分子被抓进了天牢,调查,取证,过堂,审讯,一轮一轮的审问下来,很多人都去了半条命

。还有一些人甚至干脆死在了狱中,却连罪名都没定下来。

朝廷颁发这项手谕,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想给丹羯人一点颜色看看。让那些在军中闹事的人知道,你们闹事不要紧,我们却可以拿你们的父母老婆算账。

只可惜,当命令一层一层的传到下面的时候,各州府的官吏们却从中看到了无数金光闪烁的黄金。

瀚阳是商贸大省,这些平日里富得流油的富商,连他们见了都要低三分。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怎会轻易放过。

于是,看到谁家有漂亮女人,谁家的金库有黄金的味道,就带兵悍然冲进去。

谁家没有一两个胡人舞姬?谁家没有一两个胡人护院?谁家不曾雇佣几个廉价的胡人伙计?

就这样,趋胡变成了灭胡,出境变成了下狱,整顿变成了严查,等朝廷接到消息的时候,瀚阳已是一片腥风血雨,无数富商被下狱抄家充军。整个瀚阳,商贸体系崩溃,十家店铺九家关门歇业,便是要买一包盐,都要全城的跑断腿。

而当淳于烈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刚刚取代李梁成为瀚阳太尉的姜吴火急火燎的写信给他,希望他约束官吏,尽快恢复瀚阳的日常生活。

然而淳于烈皱着眉看了半晌之后,却对属下说道:“既然已经开始查了,力度就大一点,斩草要除根,别搞得将来有人来找我报仇。”

与这条命令一同传达的,还有一条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律令:所有被查抄的罪犯家产,暂时全都交由内库督办。

*****

“嘭”的一声,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只见刘玉楼刘大公子站在门口,看着一室忙碌的工人,冷冷的说道:“你们老板呢,叫她滚出来见我。”

说罢,径直坐在大厅的软椅上,十多名官家亲兵跟在他身后,一溜站成两排,看起来极为威风。

一人立马喝道:“还不给我们大人上茶!”

有仆人小心的走上前来,将茶盏放在桌子上,谁知那刘玉楼刚刚喝了一口,就噗的一声全都喷出来,顺手将那茶盏砸在仆人的脸上,怒骂道:“你想烫死本官吗?”

那茶不算热,可是他力道大,茶杯顿时摔碎,在下人的脸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直达眼梢

。那人痛呼一声,捂着眼睛就倒了下去,两旁立刻有下人冲上来,一名年轻的伙计见同伴伤成这样,忍不住满脸的怒色,愤怒的向那刘玉楼看去。

“你敢瞪本大人,可知道蔑视朝廷命官是何等大罪?”

刘玉楼冷喝一声,说道:“给我打!”

两旁的士兵顿时冲上去,其他几名伙计也要冲上前去,却被一名年长的拉住喊道:“你们想给东家招祸吗?”

这么一瞬之间,那些士兵已经拉着那名伙计痛揍了起来,惨叫闷哼声一时间响彻耳际。

“是谁惹了我们的刘大公子,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呀?”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缓缓响起,众人微微一愣,就连打人的都不自觉停下了手。

宋小舟穿着一身紫貂长裘,从门外进来,一边走一边脱下外袍扔给下人,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缓步走上前来,说道:“呦!这么热闹,这是干嘛呢?”

她的眼睛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转到刘玉楼的脸上,淡淡道:“该称呼为刘大人才是了,只是大人在上,小的不明白,我这报社犯了何罪,要劳烦您亲自带人前来?”

“如今胡人猖獗,犯我边陲,本官奉命,清剿湘然境内的丹羯人。你这报社人多,我来查查,不行吗?”

“大人要查,自然是没问题。”

“东家!”

一旁立时有伙计轻呼一声,小舟素手一扬,说道:“大人请。”

刘玉楼哼了一声,带人就开始搜。这些人顿时翻箱倒柜,踢缸砸瓶,报社之内一阵喧嚣,一切能见之物,都被摔了个粉碎,就连纸张,都被撕成碎片。

所有的工人都握紧了拳头,只等她一声令下,就打算像平日那样,冲上去痛揍这几个混蛋

。然而宋小舟却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用茶盖拨着杯子里的茶叶末子,面色平静,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闹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刘玉楼等人终于气喘吁吁的转回大堂,小舟站起身来,笑眯眯的说道:“诸位辛苦了,为了我们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终日奔波劳碌,真是人民的好公仆。”

刘玉楼看着她那张淡笑的脸,恨得牙根痒痒。

整个湘然城的富商都遭了难,却唯有她什么事都没有。趋胡令刚一下达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的产业,可是不知为何,当初那些丹羯人却集体消失了,翻遍了整个宋府,也没找到一张丹羯奴契。他不得不无奈的承认,这家伙的鼻子比狗还灵,早在朝廷的命令下达之前,她就已经遣散了所有的丹羯奴仆,并且毁了奴契,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于是竟然以“车马行内的狗是出自丹羯”这样的罪名封了她的车马行,原以为以她的脾气,定会对自己大打出手。而一旦她敢在这个时候袭击官差,他就敢拿她下狱。谁知这家伙不但一点没生气,全程笑眯眯的瞅着他封她的商号,事后还自己上衙门说,说是自家银行的毛皮毯子,玻璃店的马厩柱子,药材铺的人参鹿茸,都是出自丹羯,自愿封了以上几家商号,来配合朝廷的政令。

他有气没处撒,气的眼珠子生疼,只得无奈的收手。可是这几天,他却隔三差五的就找上这家唯一没封铺的报社,来找她的麻烦。

“不知道大人可有什么收获?”

小舟微笑着,轻声问道。

刘玉楼冷哼一声,沉声说道:“宋小舟,你别得意,日子还远着,咱们哥俩慢慢玩!”

小舟在身后清淡一笑,弯腰行礼:“大人慢走。”

刘玉楼带着人出了报社,工人们才长出一口气。小舟将那名挨了打的工人扶起来,对其他人说道:“赶快找大夫!”

“东家!”

王慕枫走上前来,连写了一个月的水浒传,里面朝廷的**,游侠们的快意恩仇,让这个向来迂腐的书生也多了几分江湖上的豪气

。眼见如今世风日下,朝廷中奸佞当道,他如何不气,悲愤的说道:“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

小舟无奈的一笑,拍了拍这个傻书生的肩膀,说道:“忍一时风平浪静,这个时候,还是夹起尾巴做人的好。”

“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就让那个姓刘的小子欺负?”

有年轻的小伙子不服气的叫道。

小舟无奈的揉着太阳穴,看来这帮家伙真是被自己教坏了,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打群架找场子呢。

“那我们能怎么办?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人家大权在握,我们只能吃哑巴亏。”

“东家!”王慕枫皱眉道:“这可不像你!”

“那我该怎么办?”小舟一摊手,反问道:“冲出去带着你们去废了他?然后我们这一群人就不顾家中的妻儿老小,集体到监狱里喝西北风去?”

众人顿时默然,刚才一时群情激奋,这会被她一提醒,才想起当前的局势。一个个不由得垂头丧气,低头不语。

“这世上做什么都是要看实力的,有能耐的时候当爷,没本事的时候就要学会装孙子,莽夫之勇是最要不得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我来教你们吧。”

小舟笑吟吟的喝了杯中的茶,茶早就已经凉了,喝进嘴里很苦,还有一点涩。她笑着看了众人一眼,然后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一只躲在黑暗里的猫儿一样。

王慕枫点头道:“东家,我明白了,下次他们再来,你不用出来了。我来应付就行,免得你受辱。”

“这算什么辱?我又没缺胳膊没断腿,他也没碰我一指头。”

小舟满不在乎的一笑,可是王慕枫抬头看去,却觉得她那笑容看起来像是出鞘的刀,散发着森冷冷的寒气。

“况且,我现在向他行一个礼,他将来向我磕一百个头都换不回来。”

小舟说完,放下茶碗,施施然就进了内堂。

工人们站在大堂里,不知为何听了她最后那句话,突然就生出几分希望来

东家定然会有办法!

纵然对头是官府,东家也一定会有出气的手段!

几年来,对宋小舟近乎盲目的信心让他们又重新生出干劲来。王慕枫指挥着工人说道:“赶快收拾,我们今晚还要开工!”

内堂的大门刚一关上,宋小舟就砰的一声踢翻了一张椅子。萧雍抬头笑着看着她,说道:“在外面说的不是挺好的嘛,怎么一进屋就漏了陷?”

“我xx他大爷的!”

宋小舟怒骂一声,瞪着眼睛骂道:“刘玉楼这小王八蛋,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他扔军队里,找一万个男人来xx他一万遍!”

“好了,刘玉楼是小角色,你跟他生什么气?”

几年历练下来,萧雍已经变得沉稳老成了许多,只听他沉声说道:“要不今天晚上,我找人悄悄把他做了?反正他最近当这个官,得罪了不少人,就算是突然死了,也没人能确定是谁干的。”

“算了。”

小舟气喘吁吁的坐了一会,突然摆手说道:“这个时候不宜多事,况且这么弄死他太便宜他了,等这件事了结之后,我再好好收拾他。”

萧雍眉梢一挑,淡淡问:“你决定了?”

小舟点了点头:“恩。”

“小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舟回过头来,又恢复她一贯的表情,笑着问:“你看我像是闹着玩吗?”

萧雍仔细的看着她,过了一会才叹息道:“宋小舟,你这个疯子!”

小舟哈哈一笑,说道:“我是疯子,那你是什么?”

“我是跟着疯子的傻子

。”

两人朗声大笑,在如今这样恐怖的局势下,也唯有这一对肝胆相照的好朋友能笑得这么畅快。

“虎子,你说得对。刘玉楼只是小角色,这一次的事,我要让他们从根上好看。”

灯火闪烁,夜幕降临。

宋小舟交代完所有事之后,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灯火照在她的脸上,有一种邪气的美。

*****

第二日,李铮的马车刚出城门不远,就被一人拦下。

宋小舟站在当年的那只小石桥上,披着一身雪白的狐裘斗篷,笑着看着他,说道:“你就这么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李铮狭长的凤目波光流转,轻轻斜挑,淡淡的看着她,说道:“你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静候数月,风波自然会平息。”

“数月?”

小舟掰着指头数道:“那是几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还是五六七八个月?那我得少赚多少钱?”

李铮不和她搭话,只是用一双静若秋水般的眼睛看着她。寒风吹过,扬起地上的积雪,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却仍旧是俊秀绝美,晃非人世。

“李铮,我要跟你去天逐。”

她突然仰起头来,笑眯眯的看着他,似乎完全不觉得他会拒绝。

“你不该去。”

“你怎知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李铮冷冷说道:“这对你没有好处。”

“错了,好处很大!”

小舟很洒脱的一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迎着清晨的光,像是有细碎的星子在她眼中散落一样。

“不出这口气,我会被活活气死的

。你看,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时间过得很慢,小舟笑眯眯的眯着眼睛,两旁的雪地上,有马蹄经过的散乱足印。她个子不算高,身材还没发育好,脸蛋小小的,一双眼睛却极大,手腕上缠着一只雪貂的尾巴,莹白剔透,就像是白玉雕刻的一般。

李铮在计算,在权衡,也在猜测。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让他完全看不透,也完全不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走的人。

或许,湘然城的百姓们说的是对的。

宋小舟就是一个疯子,她的所作所为,是不能以常理来揣度的。

“上来吧。”

清淡如冰雪般的声音静静响起,话音刚落,那家伙就已经如同离弦的箭一样,一个猛子就冲上了车。连方潜都吓了一大跳,周围的侍卫更是傻了眼,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宋老板身手竟然这么快!

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身手了得?还是见色起意,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了?

方潜突然觉得,这一路,他一定要好好的保护公子。

“李铮,你真烦人,想了这么久,我都冻死啦!”

一上车,她就开始叽叽喳喳的控诉。很不客气的一把将李铮推开,使劲的挤在他身边,钻进被他捂得热乎乎的暖被里,笑眯眯的说:“真暖和。”

李铮看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

他默默的转过头去,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决定,也许是这么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失误。

马车渐行,蹄声嘀嗒。

他静静的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先睡一觉,等到了客栈投宿,你可得记得叫醒我。”

李铮眉心一簇,转过头来,声音略有些低沉:“宋小舟。”

“嗳

!”

她极清脆的答应了一声:“干嘛?要吃饭了吗?”

某人的目光渐渐阴沉,于是,就连女流氓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安全的信息。她嘿嘿一笑,说道:“哎呀,开个玩笑嘛,不要这么严肃嘛。”

他目光不错,仍旧很执着于之前的问题。

“我打算?”

她郁闷的皱起眉,似乎也不清楚自己打算怎么做一样,很为难的说:“我打算直接拿着水果去拜访烈武侯,跟他说,我很仰慕他,大家就放弃以前的恩怨,做对好朋友算了。然后再劝劝他,不要再这么瞎搞了,我都没钱赚了。”

李铮哼的一声就转过头去,一张俊脸难得的露出几分怒容。

这个家伙!

他在心里腹诽,觉得自己真是脑袋出了问题,竟会去问她?

“其实,我只是想以我的方法告诉武侯大人一件事。”

她的声音突然很平和的在身后响起,太阳升起来,透过窗子照在两人的脸上,有一圈一圈细小的光晕。小舟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一湖水,看不到一点波澜。可是隐藏在这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的,却是让人心惊的浪涛。

“有些人,总是以为自己权大势大,就把别人都当成蝼蚁蚂蚱,可以随意践踏。我就是想让他知道知道,就算是一只蚂蚁,只要咬准地方了,也是会致命的。”

她拿起一只苹果,大大的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声音。

李铮再次转过头来看向她,揣摩着她这句话里的深层含义。

“宋老板,我见过很多疯狂的人。他们不是王侯将相,就是氏族豪门,背后拥有极强大的家族势力。所以,他们才有疯狂的资本。可是我不明白,你的疯狂到底从何而来?你又有什么资本,可以让你做出这么多疯狂的事情?”

小舟扑哧一笑,将苹果放下,她直起身子,缓缓靠近李铮

。鼻息相接,呼吸可闻,她紧紧的盯着李铮那双美丽的眼睛,轻笑道:“李公子,难道你不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一件很疯狂的事情吗?”

然后下一秒,她突然仰起头,以极快的速度,在李铮的眼睛上吻了一下。

“哈哈!”

李铮一时间也愣住了,诧异的看着这个乐的打滚的女人,只听她哈哈笑道:“终于亲到啦,哈哈!”

也许吧!

这家伙竟然能安然无恙的活到这么大,本身就是一件太稀奇的事!

“哎呀,别老说一些这么严肃的话题嘛,路途遥远,咱俩干点有意义的事呗?”

李铮头也不回,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听她继续在背后嘟囔道:“我这有绝版春宫图,可是我自己手绘的,你想看吗?一百两银子就卖给你。”

“啊?你不喜欢看啊,装的吧?其实你心里老想看了,没事,我不笑话你。”

“真不看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不看拉到,我自己看。”

她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嘟囔,嚼苹果的清脆声不时的回荡在车厢内,一边翻书,还一边说道:“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都是我的私家珍藏,一般人我都不给讲的。”

“你不说话就代表同意了啊!”

然后,某个人终于开始讲起了笑话。

马车外,方潜等人只听一阵阵的笑声不断传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这么好笑。只可惜这笑声太过于单调了点,永远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大雪茫茫,长路漫漫,太阳在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遥遥的散发着熊熊热量。年关将近,旧岁将去,这一年年底,注定不是一个太平的记忆,风从瀚阳西关吹来,带着冷血肃杀的气息和冷冽刀枪之上那些生了锈的生铁味道。

距离天逐,还有很远很远。

————分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