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关尚文由于吃淀粉而肚子胀得难受,大便干燥,浑身疼痛,但他默念着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想:在这困难时期,身为一名共青团员,一个党在培养的中学生,可要为党分忧,为国家分忧啊!坚持读书,可千万不要加入盲流队伍啊!

“尚文那!想啥呢?帮我来扒榆树皮,你二姐好给咱做饭吃。”关尚权见弟弟在院里发呆,便喊道。哥哥正在墙外扒那棵百年榆树的皮,他那细高而健壮的身躯,如今更加消瘦了。

“哥哥,再这样扒下去,这榆树不就死了吗?”尚文走到哥哥面前,见这可怜的老榆树,下面的树皮早被扒光了,哥哥正踩着摘梨的高凳向上扒。

“死就死吧!人都要饿死了,还管得了这榆树?”关尚权又说:“这年头是老二插进死人腚,管他有命没有命!谁还顾得了榆树的死活啊!”

听了哥哥的话,尚文想笑笑不出来,说:“哥哥你下来!我扒一会儿。”

“你在下边挑嫩的捡吧!”哥哥说着又往上上了一个凳,“怨不得下边都被人扒了,上边没人扒,这上边还真不好扒。”

扒了一会儿,哥哥下来了。哥俩像小时候一样,一边捡树皮一边唠个没完。

“哥哥你说这天灾咋这么厉害?全国就没一个好地方?”

“什么他妈了巴子天灾!这是一场王八吹牛比赛灾!”哥哥不假思索,一针见血地,“你想,全国大大小小的官来个王八犊子吹牛大比赛,老百姓还有好吗?”

“报纸上不是说七分天灾,三分**吗?这**是苏联向我们逼债呀!哥哥你是干部,可要站稳立场啊!”尚文诚恳地说。

“啊哈!三儿你出息了!哥没白供你上中学,竟学会教训哥哥了!”哥哥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弟弟,嘲弄地说。

这一下尚文受不了了。哥俩儿从小在一起,哥哥处处护着弟弟,向来没说过弟弟。可今天这话,剜弟弟的心哪!尚文的脸刷地白了,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落了下来。

“哥!我是怕……怕你像我二姐一样挨整啊!”尚文抽泣着说。

“别哭——是哥哥错了!”说着用粗糙而干瘦的大手,为弟弟擦泪。自己的泪却流了下来,“都怪我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你知道,我是说惯了嘴的人,心里憋气能不说吗?”

关尚文深深地点点头,抽泣着说:“可是说话不注意行吗?我们学校有多少老师,因为说话被打成右派?在这天灾**面前,像我们这样的人,能不和党一条心吗?”

“尚文那,你在学校念本上的,人家说啥你说啥,你不知道这天灾**是咋回事啊!”哥哥语重心长地,“这二年雨水是大了些,可不至于遭这样的灾呀!就拿咱关屯来说,公社化开始那年,不把梨园那路沟给毁了,能被水毁了三大梨园吗?能淹了房屋和农田吗?这可好,至今一个梨也不长。”

关尚文不由得点点头。

“再说那深翻,那是他妈那巴子的闹着玩儿!挺好的地,挖成一个个坟丘子,生土熟土这么乱掺和。你看吧,明年连草都长不起来。小苗只露头不出土,就是出来了,有点雨水都渗到翻松的沙土里,能长庄稼吗?社员明知这么干不行,可是当官的不听,你想社员干活能不磨洋工吗?”

关尚文亲自参加过深翻,知道当时的情景,便说:“这深翻不是科学吗?”

“科学个屁!讲科学得根据农田的实际情况,因地制宜,这样胡翻一气,你看着吧,明年更完了!”

关尚权以老农种地的经验,给弟弟上了深刻的种田课。又说:“再说这炼钢,农民不种地,比着吹炼多少钢,在哪儿呢?光咱马家堡公社就吹出了一千吨,我这个副社长可只看到十来吨,这不是欺上瞒下吗?”他越说越来气,竟站了起来,“大跃进就是吹牛皮!你看看咱们公社那个陆副主任,什么本事没有,大字不识一个,可吹牛比谁都能!我真怀疑这小子不是他妈生出来的!而是鼓足了劲,在他妈肚子里一吹,把他妈的肚皮吹出个洞,自己爬出来继续吹。”

关尚文见哥哥这么骂陆副社长,不由得笑出了声。说:“他怎么吹的?”

“怎么吹?他在今年秋收时,在县里开会,说马家堡的谷子,一亩地打三千斤,你说这不是放屁吗?再好的谷子,连谷草算上,一亩地也没有三千斤哪!”

“他那么吹,有人信吗?”尚文又问。

“谁敢不信?”关尚权又说:“你还别说,当时县委刘书记就问他。‘老陆哇,你说你一亩地打三千斤,是怎么种的?’这小子一听县委书记有怀疑,就胡说一气。什么执行农业八字宪法了,主要是深翻密植了,说得条条是道。刘书记一听,便说:‘好!等明天开完会,我带各公社的主任到你那儿看看,取取经。’这小子一听,嘴说欢迎,心里可毛鸭子了,连夜跑回公社,让人连夜把所有的谷子,都一捆捆的立在路边的地里。等参观的一看,见一块地这么多谷子,也无话可说了。结果给公社吹来一面‘高产状元’红旗。”

关尚文听到这些,不由得直皱眉。

“有人吹出三千,就有人敢吹三千五,这样比着吹,你说还有好吗?”关尚权叹了口气,多亏我在水库管会计,不然我在公社,你说我受得了吗?”

“嗯!是这个理。”关尚文又问:“他们爱吹就吹呗,反正吹牛也不犯死罪,这与灾有什么关系?”

“我说尚文那!这书可真把你念呆了。想想:咱们国家这样困难,人家还跟咱逼债,农民种地打那么多粮食,国家正好还债,然一亩地打三千斤,国家给你留一半,其余的卖给国家总可以了吧?”

“对,对!农民把收成的百分之五十卖给国家,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做口粮和种子,也用不完,应该的,应该的。”关尚文立刻算出了这利国利民的帐。

“可是你要知道,这产量是吹出来的,上报的产量高出实际产量的几倍,国家以为老百姓吃粮不成问题,就拿粮还债。谁曾想,农民种的粮食就这样自己吹跑了,能不挨饿吗?”关尚权说到这儿,问弟弟:“你说这吹牛皮究竟犯不犯死罪?你说这是天灾还是吹牛灾?”

“哎——看来这天灾**的比例,真难以说清啊!”关尚文听了哥哥的一席话,更加迷茫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啊?为什么就没人把这事儿向上反映呢?”

“反应?运动一个接一个,个个整人!能说真话吗?”关尚权严肃地,“你想想,除抗美援朝,确实给中国人出了口气外,以后接下来的三反、五反,是有了好转。可后来的整风,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还少折腾了?那个运动不整一些人那?我的傻弟弟,不是你都怕我挨整,不让我说心里话吗?”

“唉——怎么会这样呢?”关尚文无言以对了。

都沉默了,心中充满了无奈……

尚文那,你也不小了。淑香对你一往情深,她这个学期就毕业了。公社缺老师,已经把她要回来了。等她回来,你好好跟她聊聊,她在学校为了你,可犯老难了!”哥哥关切地说。言外之意,赵淑香在苦等着你,“不行的话,把你们俩的关系明确下来,免得有些人妄想。等你念完书,结了婚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哥哥,这事难那!”尚文听了哥哥的话,头嗡的一声险些没晕倒。他本不想过早的让哥嫂为自己操心,没想到这事竟找到了头上。想了想说:“哥哥,我正念书,不想和她交往下去了。”

“怎么?变心了?”哥哥从弟弟的表情,看出弟弟对赵淑香的冷漠,便问了一句。见弟弟没有否认,也没承认,觉得这里有问题,“尚文那!咱可是忠厚老实之人,你与淑香青梅竹马,心可不能变那!”

“哥哥——我——我——”他支吾再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怎么了?难道你在中学有了女朋友?”

尚文只好红着脸点点头。

哥哥吃惊了,很不满自己的弟弟,但不愿弟弟再落泪。气恼与疼爱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使哥哥冷静平和了。

“你呀你!从小就有一群女孩子围着你,念小学让女同学发狂,佩服你的人品才华。你不知躲着她们,惹事上身。难道你到了中学,那是人里拔人的地方,你还被女孩子围着?还不知道男女之间要避嫌吗?”

“是我错了,可是……可是……”关尚文嗫悄着说。

“可是啥呀?你跟哥说。看看哥能不能帮你解决!”哥哥不耐烦地“你在中学的朋友,与淑香比起来,究竟怎样?”

“我也不想接近任何女孩,我知道赵淑香对我的一片心。但有些事躲也躲不开呀!”尚文只好把与岳兰之间的纠葛,说给哥哥听。

哥哥再也坐不住了。突然从高凳上跳到地下,来回地走着。哥哥是何等聪明,从弟弟的言语表情中,已知道弟弟与这个叫岳兰的同学已不是一般的关系。可她这脚踏两只船,不是要人命吗?

尚权突然仰天长叹:“老天那!老天,你怎么这样作弄我弟弟?这不是陷他于不仁不义吗?这不是让他做薄情寡义之人吗?”

尚文听哥哥的长啸,浑身一阵颤粟。他知道哥哥借问天在说自己,只好低头不语。

“怎么办?那个岳兰不能丢,丢下她,不但是要她的命,就连她那当局长的父亲和那当老师的妈妈,也会绝望终生啊!这个淑香,倾心于你,全关屯的人无一不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她为了你,被折磨得……哎!这也抛弃不得呀!”

“这……这让我如何是好?做人咋这么难哪?还真不如死了好!”关尚文狠狠地打自己的耳光。

“废话,好死不如赖活着,死就能解决问题吗?”哥哥拉下弟弟的手,握住不放,看着自己这个弟弟,说不出是爱是恨。“急也没用,这事只有等我和你二姐商量,她也是从女孩过来的,理解女孩的心,说不定她会有办法解决。”哥哥安慰弟弟,“等淑香回来,你还得跟她好好聊聊,可千万别伤害她的心呐!唉!前年赵二叔死了,妈妈又瞎了,够难的了。”

“怎么灾难都降在我们头上?”

“何止我们?中国现在七亿人,有多少人不在灾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