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立溯立杆

老宅与日本人勾结已经达到公开和肆无忌惮的程度,引起了全关屯的鄙夷和不满。本来近几年关香升不管事,关屯还比较平静。为了给大哥留点面子,关香烈只在西宅设了祖先堂,办了几件大事,没有把象征权力和威严的溯立杆立起来。可是老宅变本加厉地与日本人勾结,不能不使性如烈火的关香烈作出立溯立杆的决定,给大哥敲一敲警钟。

时值中秋前不久,关香烈真地竖起了溯立杆。他正在端详沉思,突然,一声清脆的童音,欢快的从大院传了出来。

“爷爷!”一个前梳刘海儿,后留鬼见愁小辫儿的园头园脑的三四岁的男孩,边喊边向溯立杆下的爷爷跑来,“爷爷——你在干啥呀?”

“哎——我的乖孙子,快来!”老人边说边伸出粗壮的胳膊,抱起孩子说:“来,给爷爷掐个哞儿!”

“哞儿——”小手紧紧地掐住爷爷的大鼻子,嘴里不停地学牛叫。

“哞儿——哈哈哈!”关香烈舒心爽朗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慈爱。

“爷爷,这杆子是干啥用的?”孩子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三四丈高的笔直耸立在门房前空地上的溯立杆问。

听了孙子的问话,关香烈沉思着,考虑怎样说孩子才能明白。关香烈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一米**的身材像傲然耸立的溯立杆,粗壮而魁梧。方正红润的脸膛上,两只精光闪闪的眼睛深沉而稳重,两道花白的眉毛足有半尺多长,络腮胡须上连双耳,下垂前胸,梳理得整整齐齐,加上黑中透红的脸膛,真有鹤发童颜之态。

这顽童是他的长子关幽燕的长子二丫头,虎头虎脑,亭亭玉立,不论是身子骨还是面相,都和关香烈长像相仿佛。

“这是溯立杆!”关香烈抚摸着光滑粗大的木杆,郑重地回答孙子说:“这是我们满族人用来喂神鸟乌鸦的。”

“溯立杆?”二丫头思索着问。

“溯立杆就是这迎风而立的高秆”爷爷解释着说:“这溯立杆不但是我们逢祭奠用来喂神鸟,也象征我们满族人的性格,迎风而立,永不低头。”关香烈的话铿锵有力,落地有声,似乎在倾吐自己的誓言。

二丫头眨着黑亮的眼睛,倾听着,思索着,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问道:“爷爷,那原来我们为什么没有溯立杆,只有老宅大爷爷家大门口才有?”

“不是每个满人家都能立,必须有祖宗板儿的长房家才能立。所以咱关屯过去只有老宅你大爷爷家才有。”

“那咱今年怎么也立了,我大爷爷看了生气,来找麻烦怎么办?”

“现在你大爷也老糊涂了,咱关屯是你额娘当掌门人,应该离!你打爷爷想找麻烦再也不怕!找就找,他不要祖宗的脸,我们要!我不怕!”关香烈的脸变得严肃起来,郑重地问孙子:“你怕吗?”

“不怕!”孙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哈哈哈……”

“我说老爷呀!”祖孙俩的谈话,被洪亮的声音打断,只见一米六七的精壮老汉陈眨巴眼,带着一个与男孩年龄相仿佛的女孩,疾步走到祖孙跟前说:“你真地把溯立杆立起来了?这要惹大麻烦的,咱们满人的规矩可不能……”

“怕什么?”关香烈不怒自威的脸上放出了异样的光芒,大手一挥,“我关老西可不是泥捏的,我要让西宅人的骨头硬起来,让关屯不分什么满、汉的人,在祖宗面前个个都有铮铮铁骨!”

关香烈的话显然是针对老宅大哥的。

陈眨巴眼听了,又敬佩又担心地仰望着人称大善人的关老西。

两个孩子见爷爷谈正事儿,蹦蹦跳跳地跑进梨园了。

陈眨巴眼陷入了沉思,想起关香烈的恩德,思虑眼前的形势,他的眼睛眨得更快了。带着哽咽地说:“我说老爷呀!这溯立杆可不是闹着玩的,咱得好好想想啊!”

“别老爷,老爷的了!”关香烈不耐烦了:“我从没把你当仆人,你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咱又是亲家,你怎么骨头就硬不起来?还叫什么老爷?”

“对对!对……但也得有个分寸。”陈二又说:“我说亲家,我知道满人的家规很严,幽燕与我女儿结婚已经引起了族人对你的不满,设祠堂已经成了人家眼中钉,立这溯立杆不又成了一条罪吗?还是忍一忍吧!”

“忍,忍!我忍了一辈子了。”关香烈愤怒地说:“我不能让我的子孙们再委曲求全的活下去了!”

“站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低头?哼!笑话!我关香烈向来属溯立杆子的,到任何时候也不会低头!”

陈眨巴眼的泪珠滚了下来,为了报答主恩,为了西宅的存亡,为了西宅三百多口长工佃户的生存。回顾多年来关屯的风风雨雨,想到近来的不祥之兆,他豁出去了,苦苦相劝道:“老爷呀!不,亲家呀!”他不顾关香烈怒目相对,不能不一诉衷肠了,“当初我背个通胡子的罪名,躲在西宅,引起老宅的不满;结成儿女亲家,破坏了族规,老宅称你为叛逆;老宅长工佃户,年年更换,而西宅长工佃户,一干就是几年十几年,甚至到老;你对长工管吃、管住、管工钱。为长工娶妻盖房,百般关心……这些,被穷人称为大善人,让老宅怀恨在心。他们说你在败祖宗留下的家,给祖宗丢脸,难道对这些你就不往心里去吗?”

“哎——算了,算了!”关老西打断了老陈的话。说:“祖宗的家业算什么?西宅有今天,那块地,那片园不是你们侍弄的?我不也是靠你们辛勤劳动,日子才越过越红火吗?如果凭我自己,加上全西宅的老少,我这个富家公子怎懂得种地,侍弄园子?不早就坐吃山空了?”

关香烈也真动了感情,说得陈眨巴眼无言可对。

“这是老哥宅心仁厚,如果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也无话可说,大家心都明镜似的。所以人们都不愿离开你。”眨巴眼老陈头把话又转向眼前,“但是——”他的眼睛急速眨了起来,擦去泪水,“也不能不考虑一下眼前,这几天咱西宅养的十几条狗,无论大小,为什么都陆续死了?还有,近几天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我们西宅附近转悠,鬼鬼祟祟,这又是想干什么?更值得注意的是,老宅近来和日本人来往密切,警察也是进进出出……这些不值得我们多想一想,早做防备吗?”

关香烈听了这些,细想起来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冷静了。狗对满人来说有特殊的情感,他虽然对狗相继死去心中不快,但没往别处想。听了老陈二的话,不由他不加以深思:“还真是个问题,我没想过,不过我立溯立杆是为仲秋的祭祀大典。你看这事儿怎么办好?”

秋高气爽的天空,已经布满了乌云,一阵阵凉风吹来,梨树红黄的叶子随风飘舞,落在西宅院内外,盖过已经略显枯黄的杂草。风声嗖嗖乌云滚,叶扫脸颊顿觉寒,二人都沉思起来。

老陈头看看西山上的天空,说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下吧,下吧!该下雨的时候,谁也阻止不了。”关香烈无所畏惧地说。

“该减少暴雨的损失,还是要减少的。”陈眨巴眼的眼中露出坚毅的光芒。他听出了关香烈的言外之意,已有了应付突变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