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屯,是典型的东北古老的屯落。

它依山傍水,三大宅成雁翅形建在山脚下环形平原上,老宅似雁头雄踞中央,正房高大的宅门正冲古城幽州的大道。不是被院前的影壁和东西门房遮挡,大道前不远的大片果园和不远处的石人山,便可一览无余。东西两宅,分别坐落在与老宅相距三里之遥的东西雁翅上,有拱形石桥与老宅相连。石桥下是从山上下来涓涓清澈的河流,绕老宅左后右弯曲流过。这是条季节河,两桥平时石桥下,水清,鱼游浅底,平时河中车满行人畅通无阻;大雨一到,山 洪一来,桥下河水奔流,波涛滚滚,势不可挡,就只有桥上通行,水流湍急的河中难以再过行人。

近年来雨水多,这河水一直很深。关屯本是三宅一体的大屯落,而今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让这河流一阻,只靠石桥往来,变成了三个孤立的小屯子了。

秋日连降暴雨,河中洪流滚滚,日夜奔腾。急流中,断树老藤、木板屋梁、箱笼家具,时而飘过。也多亏关家祖先选址有道,造宅有方,不是沿河筑有坚固堤坝;不是三宅各占山坡土岗;不是正南大片梨园中间有两条泄洪,通车两用的园中大道深沟,这已历百年的关屯,可能早被山洪卷走,土崩瓦解了,哪有今日之盛?

中秋将近,立溯立杆的举动搅得关香烈心绪不宁,他如今已是六十挂零的人了。立溯立杆的事儿,很可能掀起一场风波,自己的安危倒无所畏,可是偌大的西宅儿孙子侄,长工佃户三四百口,今后怎么办?必须有个交待。他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大儿子关幽燕,已三十多岁,虽然挂个族长和关屯总掌门人的虚名,喜欢在外结交江湖朋友,不理家务,对关屯的事更是不管不问。本想将家中事务都交给他,可他不懂理家,一味地挥霍,他不放心;二儿子关幽厚,只有十二三岁,挑不起家务,也放心不下;三儿子关幽道,才十来岁,更难指望帮助分忧……他左思右想还是派人找回大儿子关幽燕,想把担子撂在肩上,他不会不担。正想着,关幽燕回来了。

“额娘!你老真行,终于把溯立杆立起来了,这回你可成关屯老大了!”关幽燕不无讥讽地说。

“你小子少说风凉话!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吗?”关香烈教训儿子说:“那边恨不得把整个关屯送给日本人,年年祭祖,大事小情都得看人家眼色不说,如今还得向日本人点头哈腰装笑脸,能不出事儿吗?”

“理儿倒是这个理儿,既然爸爸已经打定主意在西宅祭祖,就不要前怕狼后怕虎!”关幽燕支持爸爸,又说:“这几天我在城里,听说你老一改过去敢做敢为的气魄,成天愁眉不展。兄弟们让我回来看看你老,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头啊!”

“幽燕那!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又是关屯的掌门人,以后西宅和关屯的事,可就全靠你了,你得往心里去呀!”关老西说到这儿又说:“在我立溯立杆前后,这西宅出了种种怪事儿,不能不令人担忧啊!”

“西宅有西宅的作为,关屯人有关屯人的活法,有什么掌门人指手画脚?我才没工夫管那么多闲事!” 关幽燕话题一转,问道:“关屯出什么怪事了?”

“前几天,咱西宅的狗不知被什么人毒死,一条不剩;近两天咱西宅四名多年的长工兼护院突然失踪;形迹可疑的人天天在咱这儿转悠……这些,怎能不让我心焦哇!”关香烈向儿子说出心烦的原因。

“啊哈!还真他妈拉巴子西山墙打洞,邪门了!这是想向咱们下手啊!”关幽燕骂了一句,又安慰爸爸,“不过额娘你老也不用愁!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码头自然直。凭你老对穷人的好处,凭儿子在幽州的交情,谁也不能把你我怎么样!该咋办还咋办,祭祖拜神又不犯王法,怕蝼蝼蛄叫,还不种地了呢!”

“话是这么说,可咱西宅想自己祭祖不成啊!”关老西又忧虑地说:“东宅你二大爷中秋要亲自来祭祖;老宅的人也有不少把礼送来了,中秋也要来,这不是把我往老虎背上推吗?老宅你大爷能饶咱吗?”

“哈哈……!我说额娘啊!你这是人心所向!可喜可贺!这还愁啥呢?”关幽燕大笑着说:“我那个香升大爷,不要祖宗,这下不清闲了吗?”

“幽燕!你怎么还这么嘻嘻哈哈的?你认为这是好事儿吗?这可是祸事儿啊!”关香烈严肃地,“老宅已经放出风来:如果中秋他们宅子里谁敢到西宅来,他将被撵出老宅,赶出关屯。还说将对西宅执行家法,不惜一切扫荡西宅。”

“还真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关幽燕想了想,又息事宁人地说:“额娘,我看为了缓和三大宅的关系,咱不妨以今年洪水大,来往不方便为由,向老宅和东宅的两位大爷提出,今年中秋各自在本宅祭祖,将礼物退回,这样也免去麻烦。”

“不行啊!你成天在外,对咱祖上的规矩理解得太少了。”关香烈说着,又分析眼前的形势,“一方面老宅你大爷不会答应,他不但与山上的胡子有联系,还勾结日本人对咱西宅虎视眈眈,就是不祭祖也势在必行啊!另一方面,这礼是没法退的。按咱祖宗规矩,祭祖之礼不收等于不承认是一个祖宗;收了再退,等于说人家是本族败类,清除出满族,令其走死逃亡啊!如果一退,不但老宅有了挤咱的话柄,就连你二大爷那忠厚老实之人,也会翻脸不认人呐!”

“这么说,是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关幽燕这个胆大心细的人,也被额娘的一席话说得没辙了。

“难,难哪!”关老西摇着头说。

“怕啥!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已无退路,那咱就办!我看还得大办!大不了荡尽家产,图个热闹!”关幽燕果断地,“额娘从今天起,你老指导我跑腿,我把咱满族八大家,‘在家里’的兄弟都请来,给你老助兴,气死老宅那个杂毛。碾盘上的苞米——倒要看看谁挤谁!”

“这还像我的儿子!你早为咱西宅这么想,我早不操这份心了!”关香烈满脸高兴了。

“啊?我像你的儿子?这么说我不是你的儿子?是我妈出格时,从我姥姥家给我带来的了?”关幽燕嬉皮笑脸地说。

“你小子没一句人话,你是不是我儿子,你得问你妈!我可说不清!”关老西看着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笑着说。

关老西心情舒畅了许多。同儿子在院中商量祭祖的事以后,越来越觉得踏实了。他抬眼望空中的上弦月,见明月在重重乌云下时隐时现,顽强地将柔光洒向大地,滚滚的乌云不但奈何不了她,连稀疏的星光也不甘示弱,偶尔透过云层窥视人间。关香烈振奋了,对空高喊:

“我不怕!我不怕!我顶天立地,有我儿子的支持,有我二哥撑腰,有关屯兄弟子侄的良心,有汉族兄弟的帮助。真理在握,正义在胸,我关香烈怕什么?怕什么——”

关幽燕知道额娘是在宣泄积郁胸中的气闷,是在向恶势力宣战。他也为额娘的豪气而高兴,为未来的疾风暴雨而积蓄勇气。

秋风为之助威,树叶为之狂舞。西宅四周的果树、杨柳、古槐也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关老西恢复了平静,踏着厚厚的落叶,父子并肩巡视偌大的西宅。

“幽燕那!秋风落叶杂草枯,星火燎原势难阻啊!咱这西宅就怕秋火,可要小心啊!”

“嗯!”关幽燕答应一声,立刻高声喊道:“夜深了,各房关门闭户!看看锅灶,小心灯火啊!”父亲赞扬地点头,刚想说:“这才像……”但说了半截,想起儿子尖刻的玩笑,紫红的脸笑成了一朵红心白莲花。儿子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