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奇耻大辱

(写在前面的话:这已是六十来年前的事了,想起那个年代,那样的事,我不寒而栗。我写到此,止不住泪水,为了使读者不要忘掉那穷折腾带来的恶果,我流着眼泪写完了这难忘的一幕……)

关尚文见曾老师和大娘低声说话,又听大娘一拍大腿:“这不造孽吗?快把孩子叫来!”又见杨春长左手挂在胸前,一拐一拐地走了出来。曾老师一看,上前问道:“怎么样?摔坏哪儿了?”

“没事儿,左胳膊错环儿了,洪大爷给端上了。”杨春长忍着疼痛说。

“唉——”曾老师长叹一声。

岳兰被搀扶进来了。老大娘赶紧将女同学领进屋。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大爷被大娘撵出了屋,向曾老师他们说:“我给你们弄车去,你们到厢房先暖和暖和吧!”说着打开西厢房,让曾老师他们进了屋,自己向门外走去。

过了二十来分钟,只见一辆三匹马拉的大车,赶进了院子,赶车的正是洪大爷。

“吁——”车停了,大爷喊道:“孩子们!衣服干了没有?我送你们回学校。”

曾老师和关尚文、杨春长立即走出厢房,女同学也从上屋走了出来,已无刚才的狼狈相。

大娘把岳兰扶上车,又让女同学全上车,大爷向杨春长、关尚文喊道:“你们俩也上车!还愣着干啥?”嘴里说着,从车里拎出一件雨衣,扔给曾老师,“你跟着跑吧!没有你们这些老师,不把学生当人看。这么远的山路,让学生背什么矿石?简直胡闹!”曾老师涨红了脸,一声不吭。老大爷更火了:“怎么?还想折腾孩子们?不发话,学生敢上车吗?”

“上车,上车。同学们都上车!杨春长听大爷的,到校后先到医务室,彻底检查一下。矿石不用背了,直接回学校,这车钱我付。”

“放你娘的狗屁,谁要你的臭钱?”说着一把拉过关尚文,让他和杨春长坐在一起,见女同学都上了车,气哼哼地坐在车辕上,“驾——”车立刻向大路奔去,把曾老师丢在后面。

关尚文一见,忙说:“大爷,停一停。”

“吁——什么事?”

关尚文跳下车,说:“你们走吧!”他在等老师。

车到了路口,拐上大道,同学们再也坐不住了,

“大爷,你让我们下车吧!”岳兰央求着说:“你老看这山坡下,老师和同学们累成什么样了?我们空手又坐车,这多不好哇!”

大爷看路坡下的雨幕中,黑压压的一片人,个个都冰甲瑟瑟。老人的心颤抖了,破口大骂:“谁他妈了巴子不是人养的?让学生遭这样的罪?”边骂边把车赶到坡下,停了下来,同学们一个个跳下车。

“把矿石倒在车里,没病没灾的赶快往学校跑,女学生有来月经的,负伤的男同学,先慢慢走,等一会上车。”

这话说得又粗又干脆,粗到女同学脸红心跳,男同学偷着发笑。大家一听,谁也不动。老人刚要发火,一班的女班主任周老师忙说:“就按大爷说的做,快!把矿石倒在车里,赶快走。走一阵,跑一阵,以免冻坏了。”

同学们这才将矿石倒进车里,三五成群的往学校奔去。

岳兰把矿石倒进车里,和金雅芳刚要走,只听大爷说道:“姑娘,你们俩回来!听大爷的话,你必须坐车!让金同学扶你上车。听话!”

“不!我和同学们一起走,谢谢大爷了!”

“不行!性命要紧,怕什么羞?给我上车!”又冲金雅芳吼道:“听到没有?扶她上车!”

“岳兰!听大爷的,上车吧。”曾老师感动得颤声说。又对大爷,“大爷,我替孩子们谢谢你了,半路上有走不动的……”

“少废话,不用你教,你还不快走?想冻死啊?唉——驾!”车疾驰起来。没走多远,见一瘸一拐的杨春长正艰难地在前面走,加了一鞭,嘴里说:“这么不听话!”马车在杨春常身边停下了,大爷二话不说,一下把他抱上车,金雅芳、岳兰赶紧将他扶坐在车里……

曾老师见这倔老头如此,心中十分感动,觉得挨他的骂,比上台领奖还舒服。

夜幕降临,昏黄的路灯已向路面洒下惨淡的光,路上的薄冰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令人眼花缭乱。从南门外到一中的大道上,三三两两的学生互相搀扶着,艰难地一步步地向学校移动。尽管身上背个空书包,但坡坡坎坎地折腾,雨的淋浇,已经使可怜的师生狼狈不堪,身上的衣服早已冻得棒棒硬,不敢停,停下来腿就打不过弯来,迈不了步。

不知名的老大爷,用马车接回一车又一车,他浑身已是热汗腾腾,马也喘着粗气。他见了学校的领导,不论是男是女,开口就骂,不堪入耳。他已不再骂老师,他已看出,这些老师是在执行领导的命令。

校门口,校长、书记、刘月红等领导,在忙忙碌碌地接学生,高年级的男生,忘记了一天建炉的劳累,将进校的学生送到宿舍,脱衣钻进被里……刘月红被老人骂得不敢见他的面,远远地接学生,见这老板给拉回了矿石,接回了学生,多想说几个谢字,可这老人满腔怒火泼向校领导,被骂得狗血喷头,难以入耳,自知理亏,满肚子火也不敢发。

夜十点左右,最后回来的老师们,见刘月红在校门口迎接,连看也不看她一眼,有的用鼻子向她哼一声,有的怒目而过。老校长见了,很是过意不去。

校门前的街道两旁,已无往日的和谐宁静,早已焦急地等待接学生的走读生的家长,见孩子们一个个遭这样的罪,无不大骂学校,大骂校长。见自己的孩子回来,赶紧给穿上雨衣,连招呼也不打,领着孩子就走;有的早已雇来人力车在等候;有的开来轿车,见孩子回来,立刻把孩子抱上车,扬长而去;更有不少家长,是孩子的母亲,见孩子回来,抱起孩子又哭又骂……

唉——这所誉满幽州,名震辽西的古城一中,今日蒙此奇耻大辱,遭此不白之冤,怎不令校长、书记泪往心里流?怎不让师生心寒?

食堂的饭早已做好,可是谁也不起来吃,他们太累,太乏,太冷了……

校长见此,忙让管理员去买面包及糕点,干部们亲自送到学生宿舍,送到床头,送到嘴边……

一切终于有个安排,校长又轻声吩咐管理员,给参加背矿石的老师,每人准备一份饭,分送给各位老师;再给准备点酒菜,他要亲自招待车老板。

管理员七拚八凑,终于准备完毕,但找车老板,早已赶车出城了。

紧急的校总支扩大会,连夜在小会议室召开。校长见刘月红低头不语,佟书记高深莫测,几个支委怒容满面,扩大进来的老师愁眉苦脸,他只好息事宁人。

“同志们,今天的仗,我们败了。大家都亲身经历了,这都怨我,事先没做周密地调查和安……”

“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是大跃进的战场,该谁负的责任就谁负责!你一个人能担得起吗?”支委曾海凡老师强压怒火,截断了校长的话头,“我觉得,作为学校的领导,作为总支委员,不论是谁,别光想着好大喜功,坑学校,坑学生。”他的话,点到为止,没再往下说。曾老师是总支委员,语文教研组长,说话是有分量的。过了一会,他将今天从上山到下山,学生怎样翻坡越岭;杨春长怎样摔伤;师生怎样滑冰坡;女生来例假怎样可怜;车老板怎样救人,怎样大骂老师,怎样骂学校等情况,说了一遍,这才出了一口长气。听得支委和到会的老师,无不心惊肉跳。心里说:“好险哪!这要摔死一两个学生,可怎么交待呀?”

曾老师说完这些,怒视刘月红,又说:“咱们别觉得这事就过去了,我看麻烦还在后头呢!明天住校生能不能起床,倒可以让他们多休息休息。但是,走读生能不能到校就难说了。还有,我们这所学校,是全省有名的重点校,多少**都送来我们学校,今天摔伤的杨春长,据说是教育厅一位干部的儿子,他们对今天的事能善罢甘休吗?刚才大家在校门口,都看到了,那些接学生的轿车,那一辆不是县局领导的?他们能不过问吗?说不定电话早打到县长,教育局长家里了。校长啊!这样的责任,你能负得起吗!”

校长、书记听到这些,都坐不住了,刘月红脸上,清一阵白一阵,听到最后,浑身一颤。说:“校长、书记,今天的漏子是我捅的,给我处分吧,我认了。”他又转向曾老师,诚恳地,“谢谢您在关键时刻,组织学生安全返回学校;谢谢你们班里那位关尚文同学,和其他一起维持秩序的同学。不是他们用巧妙的办法解了围,后果就更难设想了。现在我才明白,那位赶车的老大爷是多好的人哪!尽管他骂得我狗血喷头,如果没有他的鼎力帮忙,恐怕……”她说不下去了,流下了眼泪。

曾老师听她这么一说,有些坐不住了,他本想激怒她,和她大吵一顿,消消心中之怒。可一见刘月红诚恳地检讨,却暗暗佩服她了。这个年轻人有出息,有错知错,不怨书记提拔她,虽然处处出风头,这是年轻干部的通病。想到这里,他的气消了,向刘月红投去原谅地一笑。

佟书记一言没发,是想让刘月红受点儿打击,压压她的凌人盛气,目空一切的傲气,也让其他人出出胸中的怨气。此时见曾海凡原谅了她,时间也不早了,便站了起来。

“想今天的事,真让人后怕。这是一次教训哪!”佟书记说着看了看大家的反应,“要说责任,哪一个人也承担不起,上边追查下来,老吴和我首当其冲。刘副书记当然也脱不了指挥不当的责任。反正事已经出了,得想办法挽救。”又转向刘月红,“你看明天怎么干?你是总指挥,得想想办法呀!”

“这——我真没辙了,这运矿石可不能再冒险了。”转向校长求饶地,“校长你经的事儿多,还是你拿主意吧。”

“既然这样,那我就说吧。”吴校长停了一下,“我看今天,不,已经是昨天了。上山的师生都够受的,所以不论师生,先休息一天。走读生来的,就通知他们回去休息,三年级的男生继续建炉,我去想办法雇马车,三年级女生抽一些人,根据雇车情况,准备装车,将矿石运回学校。”说着,向书记说:“我跟车上山,掌握运矿石情况,刘副书记负责建炉和校内情况,老佟你就坐阵办公室,处理昨天的善后,怎么样?”

众人点头,刘月红佩服地说:“好好,还是老校长考虑得周到。”

“老吴啊,你是校长,一校之帅呀!帅不离位。还是你坐阵,咱俩换换吧。”佟书记知道校长想躲开学校难缠的应付,让自己受过,便笑着说。

“别换了,我这个人让我抓教育还马马虎虎,让我抓政治可就糟了。”吴校长坦诚地说:“老佟啊!今天这家长、教育局、甚至县委,弄不好都要找上门,你不帮我谁帮我呀!”又转向刘月红,“月红啊!你是个能干的女孩,只是经验太少,心急求胜,这次给你的打击也不小,你可不能因此而退缩,除抓建炉外,关键时也得到办公室,帮助老佟应付一下上边,给他解围呀!”

还说什么呢?大家都不吱声了,曾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这一天他实在太累了,佟书记也不好推辞了……

冬阳懒洋洋地洒向地面,西北风开始逞其威。昨日的雨在凌晨时与雪交锋,一番搏斗,雨含泪退去,雪兴高采烈地一阵翩翩起舞而收兵。校园的树木,迎初冬的风,抖掉枝头霜雪,显露出强骨柔筋,傲然而立,笑看跃进中的校园:是冷笑?是嘲笑?还是奸笑与悲哀的苦笑?谁也说不清。

熬了一夜的人间又醒了,开始了新一番的跃进。一大早,一中校门外边停下一辆马车,车老板进校门粗声大嗓地喊了起来。

“校长在吗?吴校长!”这老板不进传达室,竟在校园内大喊大叫。

“在,在!我就是吴洪博。”吴校长听到叫声,立刻走到传达室外,见真是昨天给拉矿石,接学生救驾的车老板,忙上前拉住他的手,亲切地说:“哎呀老大爷,昨天多亏你啦,太谢谢啦!”

“哎!你可别叫我大爷,看样子说不定我还没你大呢。我叫洪大钟,今年五十七岁,你叫我洪大炮就行了。”这老洪说话直来直去,校长一听高兴地笑了。又说:“还谢我呢,昨天我把你们骂得狗血喷头,想起来太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