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荣安走了,我又要忙着赶毕业论文,去Yum的次数便大为减少。

小狗一天天长大,长得健康可爱,每当听到开启院子铁门的声音,就跑来我脚边又叫又跳。

只要抱起它,看见它only one的睪丸,我立刻想起荣安。

真是奇怪的联想。

冬天到了,李珊蓝不再让小狗待在院子,把它养在房间内。

她要上台北时,会把它交给我,我也会让它待在楼上的房间。

它很乖,当我坐在书桌前,它会安静趴在我脚边。

我到车站载从台北回来的她时,她一进院子便会直奔我房间抱它下楼。

但当我回房时,总可以看到书桌上她放置的小礼物。

研究室太冷,所以不管我忙到多晚,都会回家睡觉。

有天寒流来袭,又飘着雨,我冷到受不了,便提早回来。

坐在书桌前写东西,隐约听到很细微的咚一声。

像是李珊蓝敲天花板叫我的声音,但太轻了,而且也不该只有一下。

我侧耳倾听,隔了约20秒,又是一声咚。

虽然声音已大了点,但还是太轻。

如果真是她叫我,为什么这两下的时间间隔这么长?

放下笔,犹豫了一分钟,最后决定还是下楼看看。

李珊蓝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清晰的白色光线透出,我便推开门。

她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我大吃一惊:"你怎么了?""我......"她讲话似乎很吃力,"我肚子痛。""是不是吃坏了东西?""我也不知道。""很疼吗?""嗯。"她的双眉纠结,缓缓点了点头。

看了看表,已经快12点了,医院都关门了,只剩急诊处开着。

走到巷口招出租车的路对她而言可能太远,而且现在也不好叫车。

我立刻冲上楼拿件最厚重的外套,让她穿上后,再帮她穿上我的雨衣。

发动机车,要她从后双手环抱我的腰,然后十指相扣。

我单手骑车,另一手抓紧她双手手指,生怕她因力不从心而滑落车下。

顶着低温的雨,小心转弯,我花了七分钟到急诊处。

急诊处的人很多,而且所有人的动作分成两种极端的对比:动作极迅速的医生和护士;动作极缓慢的病患和扶着病患的家属。

去挂号前,我问她痛的部位在哪?她手按着肚脐下方。

"肚子痛吗?"挂号窗口的护士小姐说,"是不是右下腹部?""不是。"我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说。

量完血压和体温后,护士小姐叫我们坐着稍等。

我坐不住,起身走动时看到墙上写着急诊处理的先后顺序。

排在前面大概是出血和休克之类的,腹痛之类的排在遥远的天边。

连牙齿出血都排在腹痛的前面。

回头看见李珊蓝始终瘫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眉间及脸部都写着痛。

突然有股冲动想朝她的脸打一拳,让她牙齿出血,以缩短等待的时间。

在那漫长等待的十分钟内,我重复了20几次起身和坐下。

"肚子痛吗?"坐在我旁边一个看来像是病患家属的中年妇人说:"是不是右下腹部?""不是。"我忍着不耐,勉强回答。

"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又说。

现在是怎样?

难道说肚子痛一定是盲肠炎、屁股痛一定是长痔疮吗?

我无法再等待了,再等下去我会抓狂。

瞥见走道角落有张移动病床,我扶起李珊蓝走到病床边,让她躺下。

我推着病床往里走,才走了七八步,一位年轻的男医师迎面走来。

"肚子痛吗?"他看了一眼躺在**的李珊蓝。

"嗯。"我点点头。

"是不是右下腹部?"他说,"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不是盲肠炎!"我粗鲁地打断他。

他吓了一跳,双眼呆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太冲动,也很失礼,便说:"对不起。""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他戴上听诊器低身简单检查一下她,沉吟一会后,摘下听诊器说:"看她疼痛的样子很像盲肠炎。但既然不是盲肠炎的话,嗯......"他叫来了一个护士小姐,将李珊蓝推进急诊观察室。

抽了一些血,吊了瓶点滴,并在病**挂个红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食。

"她怎么了?"我问。

"先观察一下。"他说,"再看看验血的结果。"医师走后,我站在病床边对她说:"早叫你别吃过期的东西,你偏不听。""你一定要现在说这些吗?"她睁开眼睛说。

"这是机会教育。"我说。

她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睛,说:"你全身都淋湿了。""没关系。待会就干了。"我说。

"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下楼找我?""你敲天花板的力道太轻,间隔又长,我还以为听错。""你再晚几分钟下来,我恐怕就死了。""胡说。"我看了看表,"已过了约半小时,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这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吗?"我简单笑了笑。看看四周,几十张病**躺满了病患。

"还很疼吗?"我问。

"已经好一点了,不过还是很疼。医生怎么说?""他说你很漂亮。""对。"她淡淡笑了笑,"这才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我稍微放松心情,这才感觉到身上的雨水与汗水所造成的黏腻。

"要开刀吗?"她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如果要开刀就开吧,不过要缝合时记得叫医生缝得漂亮一点。""要不要顺便叫医生在你肚皮上缝只孔雀?""那样最好。"她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天,李珊蓝的神情不再像刚进医院时那般萎靡。

左边病**是个胃出血的老年人,刚吐了半脸盆的血;右边病**是脸部被玻璃割伤的小女孩,一直哭着喊痛。

比较起来,我们算幸运的,但也不免感染到别人的痛苦。

瞥见刚刚的男医师朝我招手,我立刻离开病床走向他。

"这一栏是白血球数目。"他指着一个数字,我低头看了看,一万九千六百多。

"正常数目在四千到一万之间。"他说,"如果接近两万,病人可能有意识模糊的情形。但看你们谈话的样子,她好像很正常。这......"他想了一下,决定再抽一次血,并告诉我:"如果她状况不稳定,随时通知我。"医生抽完血,又挂了另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水。

他走后,我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确实很清醒也很正常。

但突然想到她是只骄傲的孔雀,她会不会因不想示弱而故作镇定?

"你的提款卡密码是多少?"想了一会后,我问。

"问这干吗?"她说。

"只是想知道而已。""别傻了,我死也不会说的。"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意识非常清醒。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孔雀吗?""嗯?"我先是惊讶她突然这么问,随即摇摇头说:"不知道。""据说猎人喜欢利用雨天捕捉孔雀,因为雨水会将孔雀的大尾巴弄湿而变重,孔雀怕雨中起飞会伤了羽毛,于是不管猎人靠得再近,它绝对动也不动,选择束手就缚、任人宰割。""是这样吗?"我很好奇,"虽然不能飞,但总可以跑吧?""孔雀很爱护它那美丽的羽毛,尤其是尾巴,它平时不太飞正是因为不希望弄伤或弄掉羽毛。在猎人的枪口下,孔雀既不飞、也不跑,因为仓皇奔跑时,尾巴一定会拖在泥泞里。所以孔雀宁愿站着等死也不想逃命,怕伤了一身华丽。"她说这段话时,眼睛直视天花板,并未看着我。

"大家都说孔雀贪慕虚荣,为了爱美连性命也不要,可谓因小失大。

但如果孔雀不能开屏、不能拥有一身华丽,那么活着还有意义吗?"正思索着该如何接她的话时,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所有动物都认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它认为信仰比生命重要,而它那美丽的羽毛就是它的信仰。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它依然捍卫它的信仰。"我注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平淡。

"人们把孔雀编成负面教材,教育孩子千万别学孔雀的骄傲与虚荣。

孔雀没有朋友,也没有了解它的人,它明明具有高贵的信仰,大家却只会说它骄傲、虚荣,它一定很寂寞。"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后,接着说:"孔雀这么寂寞,我当然选它。"我终于知道李珊蓝选孔雀的理由。

以前很讨厌别人对选孔雀的人的偏见,没想到自己对孔雀也有偏见。

但现在是偏见也好,不是偏见也罢,都无所谓。

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虽然选孔雀的理由不同,但都因为选了孔雀而被认为虚荣。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蓝色的海。

然后她转头看着我。我们目光相对,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5169。""嗯?""5169,我的提款卡密码。"她说完后,竟指着我微微一笑。

我突然会意过来,惊觉她的意识可能开始模糊。

匆忙转身却撞到隔壁病床的点滴架,架子晃了两下后我才将它扶正。

然后慌张地去找那个医师。

医生赶来帮李珊蓝打了两针,又换了另一种点滴瓶。

由于开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络李珊蓝的家属,因此他还是建议多观察,万不得已时才开刀。

所幸她的状况逐渐稳定,白血球数目也开始下降。

当她终于摆脱剧痛而沉睡时,已经凌晨四点了。

我回家简单睡个觉,隔天一早又到医院的急诊处。

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详。

我出去买了份报纸,找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看报纸。

报纸看完后,她还没醒,这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便又出去吃早餐。

再回来时,她刚好醒过来。

"好点没?"我问。

"好多了。"她说。

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笑了笑。

"折腾了你一晚,真不好意思。"她说。

"不会的。"我说。

李珊蓝一共在急诊观察室待了三晚,我也陪了她三晚。

她隔壁的病**不停换着病患,大部分的病患顶多待一晚。

因为症状轻的,经治疗或包扎后就回家休养;症状严重的就直接住院。

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待了三晚,非常少见。

禁食和禁水的牌子一直都在,她因为没吃东西也没喝水以致嘴唇干裂。

这段期间内,我总是搀扶着她上洗手间。

但在洗手间前十步,她会坚持要我留步让她自己走。

我也更清楚知道她没什么朋友,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来探望她。

办完出院手续,我载她回家。她一进家门便说:"真是历劫归来。"我先让她休息,然后出门买些米和罐头,回来煮了锅稀饭。

她捧着碗的左手有些颤抖,连举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稳。

"只是一顿稀饭而已,你不必感动,也不必激动。""笨蛋。"她说,"我是三天没吃饭,浑身无力而已。"连续一个礼拜,我一直提着心,晚上睡觉不关房门,睡得也不安稳,怕她突然又出状况。

一个礼拜过去后,见她一切都很正常,才把心放下。

然后我拨了通电话给荣安,告诉他我已经确定喜欢李珊蓝了。

他在电话那端又吠又叫,很兴奋的样子。

确定喜欢李珊蓝这件事,让我在接下来几天面对她时觉得不自在。

我像只骄傲的孔雀,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或许我该好好学习该如何开屏以展现一身灿烂,吸引她的目光。

毕竟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随性地在她面前开屏,她应该就能懂的。

毕业论文口试前几天,为了放松自己紧张的心情,我一个人去Yum。

很久没看到小云了,想跟她聊聊天。

进了店里刚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苇庭也在。

缘分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促进一段感情的产生;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缘分只会造成更多的尴尬而已。

我很尴尬,苇庭应该也尴尬,连小云的脸上也写着尴尬。

"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小云打破沉默,用很客气的口吻说。

我先是纳闷,心下随即雪亮,原来这小子故意装陌生来逃避尴尬。

"喂,别装了,我和你很熟的。"我说,"老规矩,你煮的咖啡。"小云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煮咖啡。

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苇庭都没说话。

小云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时,我才开口问苇庭:"你怎么会在?"苇庭迟疑一下,说:"我要结婚了,来邀小云参加喜宴。""这是好事啊。"我说。

"没人说是坏事吧。"小云说。

"对呀。"苇庭说。

我们三人又沉默了。

苇庭终于又开口:"我也很欢迎你来参加喜宴。""你明知道我不会去的,干吗要赚我的红包呢?"我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会祝福你的。""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苇庭说。

我脸色微微一变。

苇庭看见我的反应,便说:"对不起。""干吗道歉?"我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说你是选孔雀的人。""不。"我摇摇头后,说:"我很庆幸选了孔雀。"苇庭和小云互相看了看,同感惊讶。

我将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尽,站起身对苇庭说:"先恭喜你了。""谢谢。"她笑了笑。

"他选什么动物?"我问。

"他也选羊。""真是一大的卷帘格。""一大?"她很疑惑,"卷帘格?""一大合起来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卷帘格是指谜底要由下而上倒过来念,所以就是天作之合。""谢谢。"她弄懂了,便笑了笑。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容离开Yum,却还是忘了付咖啡钱。

回到家,刚推开院子铁门时,发现李珊蓝站在院子。

"怎么这么早回来?""怎么这么早回来?"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今晚没到研究室,一个人跑去Yum,结果竟然碰见去送结婚喜帖的前女友,所以提前回来了。"我先开口回答她,"说完了。""你没任何反应?""如果我选马,可能立刻开溜,因为怕她纠缠我;如果我选牛,可能会客套应酬,因为怕她先生以后跟有我事业往来;如果我选老虎,可能会把水往她脸上一泼,然后掉头就走;如果我选羊,我可能在她的婚礼上大喊:别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爱着你的人!""但你选的是孔雀呀。""所以我优雅地站起身,并说了个有气质的灯谜当作祝福。离开时,连咖啡钱也没付。""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她笑着说,"总算没丢孔雀的脸。""轮到你了。"我说,"这个时间你应该在中国娃娃吧?""我不在那里上班了,因为我怕会变成热舞女郎。"她回答。

"为什么?"我很惊讶。

"她们赚钱似乎很容易,这种诱惑对我来说越来越大。我怕有天抗拒不了诱惑,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什么时候辞掉的?""我出院后第三天。""对了。"她又说,"超市的工作我也辞了。""为什么?"我更惊讶。

"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常有免费的过期食物可拿。既然我以后都不吃过期的东西,那就没必要再去工作了。""你终于肯听我的话了。""如果再不听,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我笑了笑,挂心的事少了一件。

"超市的工作是什么时候辞的?""也是我出院后第三天。""你还有什么转变是在出院后第三天所发生,而我并不知道的?""有。""什么转变?""我觉得认识另一个选孔雀的人真好。"说完后,她笑了笑。

"其实你出院后第三天,我也有个转变。""什么转变?""我很庆幸自己也选了孔雀。""即使被认为虚荣也无所谓?""是啊。"我说,"无所谓了。"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

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

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

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

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

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

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我们三人聊了一整个晚上。

临走前,小云暧昧地对我说:"恭喜你了。"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毕业?还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蓝这女孩?

论文修订稿快完成前几天,指导教授告诉我一个讯息。

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有个做研究的机会,刚好也跟我的论文相关,只要我有兴趣,他可以帮我写推荐函。

这是个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进修、又有钱拿;最重要的是,将来回台湾后,由于也算喝过洋墨水的关系,因此谋个教职或是找其它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云听我说完后,便问。

"两年吧。"我回答。

"然后呢?""也许回台湾;也许发现那边的工作环境好,就留在美国也说不定。""你想留就可以留吗?""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国总统亲自来拜托我留在美国呢。""你想太多了。"小云笑了起来。

停止笑声后,小云说:"在你想太多的过程中,有想过李珊蓝吗?"我愣了愣,然后摇头说:"尽量不去想。""为什么不想呢?""想了又如何?带她一起去美国?叫她在台湾等我两年?这些都不是好主意吧。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想这些也太远了。"我玩弄着手指,有些不安。

"你当初念博士,是为了将来要待在学术界吗?"小云问完后,拉了张椅子在吧台内坐了下来,正对着我。

"不是。"我摇摇头,"那时只觉得学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继续待在里面念书而已。""你终究得离开森林。不是吗?""是啊。""你真的想去美国吗?""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说,"留过学毕竟不一样,那仿佛是在身上镀了一层金啊。""如果李珊蓝也很喜欢你,但她却希望你留在台湾。你如何选择?""我......"想了很久,我咬着牙说:"我还是会出去!"小云不说话了。

我们沉默许久,小云才缓缓开口:"你回来后,也许这里就不在了。""咦?"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阵,或者换个地方生活。""这家店怎么办?""我会交给小兰打理。""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嘿,我是选马的人,过得开心自在最重要。"我哑口无言。

小云并没有犹豫为难不舍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轻松。

仿佛这对她而言,只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已。

她选择最重要的,其它一笑置之。

我突然发现刚刚也做了道选择题,我选了美国,放弃李珊蓝。

而我选择美国的原因竟然不是因为我想去,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日后可能带来的名与利,以及虚荣。

这就是那个心理测验中,孔雀的象征意义啊。

之前以为自己是个选了孔雀却不像选孔雀的人,于是自命清高、自认被误解而委屈、自觉莫名奇妙背负选孔雀的原罪;但没想到这其实只是我一直没碰到选择题而已。

一旦事关前途、事关身上是否镀了层金,其它的东西便全拋下了。

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完完全全是选孔雀的本质。

想到这里,我感到血液冻结、全身冰冷。

认清自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后,想到这些年来对那个心理测验的排斥,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既然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本质,而且也已做了选择,那就诚实面对吧。

我一面办理毕业的离校手续,一面办理出国的手续。

我还没打算告诉李珊蓝,甚至觉得不告诉她也无所谓。

她似乎没发觉我的转变,我们的相处模式也仍然照旧。

开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下楼。

"这些是什么?"进了她房间后,我指着地上一堆东西问。

"手工制成的一些手创品。"她回答,"台北现在很流行哦。""喔。"我蹲下身,挑了一两样放在手心仔细检视。

"你觉得如何?"她盘腿坐下,"我问过一些人的意见,有人说好看,但也有人说难看。""我的意见就是这两个意见加起来。""什么意思?""好难看。""喂。"我站起身,笑了笑说:"打算到台北卖这些?""嗯。"她点点头。

"那祝你生意兴隆。"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说话的口吻很不可思议。

我没多说什么,跟小狗玩一会后便上楼。

我蹲下身跪着左脚,刚将一大堆书本装箱准备用胶带封上时,她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说:"忘了告诉你,我找到新工作......"但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

"你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询问。

"我要去美国了。"一面说,一面撕开胶带,发出裂帛声。

我们同时被这刺耳尖锐的声音所震慑,于是像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人,虽互相注视,却无法动弹。

我仿佛可以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扑通。

过了许久,她先解开穴道,呼出一口气后,说:"你喜欢美国吗?""不喜欢。""那为什么要去美国?""因为对我的未来有帮助。"胶带顺着纸箱的接合处一路往前,纸箱终于闭上了嘴。

"到美国后,记得帮我跟柯林顿问好。""美国总统早就不是柯林顿了,现在是布什。""怎么跟以前打波斯湾战争的那个布什名字一样?""他是以前那个布什的儿子,布什是姓,不是名。""美国是他们家开的企业吗,怎么父子俩都当总统呢?""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布什也打波斯湾战争。""父子俩同样不要脸。""对。"她走进房间,闲晃似的四处看看,漫不经心地说:"这么不要脸的人当总统,你干吗还去美国呢?"我答不上话,只得苦笑。

她在房间内走了半圈,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半个人高的纸箱隔在我们中间,像是一道障碍。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没回头。

"两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后,回答。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不管别人认为你如何,但我觉得你很不错。""不可能。"她摇摇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差劲,要不然你不会连要去美国这种大事都不想告诉我。""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只是什么?"她依然没回头。

"算了。"我说,"也没什么。""你到底说不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别婆婆妈妈的,不要忘了,你是选孔雀的人。"听到孔雀这名词,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对,我是选孔雀的人。"凝视她的背影许久后,我终于开口:"所以我虽然喜欢你,但我还是要去美国。"原先以为应该在森林僻静处,当阳光从茂密树叶间点点洒落在身上时,我才会突然开屏,而她则惊讶于我的一身华丽;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气氛下开口说我喜欢她。

她慢慢转身朝向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地说:"在你去美国前,我想说些话鼓励你。"我点了点头,竖起耳朵。

"你是个没用的男人!"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人会奋发向上,常是因为被歧视、被侮辱或被欺负。"她微微一笑,"历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韩信的**之辱,还有伍子胥、张仪也是。""所以呢?""所以我现在要用韩信式的鼓励法,激励你奋发向上。""可不可以不要用韩信?像王宝钏会用苦守寒窑来激励薛平贵啊。""不行。我一定要用韩信。"她说,"仔细听好了。""你只会念书,什么都不会,终将一事无成。""你虚伪、自私,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你是无价的。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价值的。""你不懂体谅、不懂付出,只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你别以为自己渴望爱情,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爱情,你只想拥有一切满足虚荣。拥有才会使你快乐,但爱并不会!""你懒散怠惰、不思积极进取,就像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你把用来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制造火箭的你却只知道放烟火。""你以为去美国就能飞黄腾达吗?不,你一定会落魄街头,伸出黄色的手心,乞讨白色的怜悯。"虽然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也许借题发挥、也许指桑骂槐、也许真是要我学韩信,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头,任由这些言语像蚊子般钻进耳里,但我的心如坦克,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你只是......"她略显激动,呼吸有些急促,平复胸口后,大声说:"你只是一只虚荣的孔雀!"胸口终于受到重击,我觉得受伤了,抬头看了看她。

她的脸已胀红,呆立了一阵,清醒后立刻跑下楼。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妹妹来了。

珊蓝跟泪下终于聚在一起,组成了潸然泪下。

缓缓站起身,双脚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后颓然坐在纸箱上。

想跟自己说些什么,却连开口都很困难。

感觉自己像纸箱一样被封住嘴,甚至连心也封住了。

然后我听到地板传来咚一声。

几秒后,再一声咚。

我努力平复情绪,情绪稳定后便站起身,打算下楼找她。

突然又响起一声咚。

前后总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紧张,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脑海浮现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所说的那首歌:《Knock Three 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欢他。

我仿佛回到那时候,听见她的歌声。

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

歌声在脑海里流窜,所到之处也勾起这两年来相处的记忆。

歌声停止后,我开始正面面对美国和李珊蓝的选择题。

我跟小云不同,面临这种选择题时只感到痛苦和不安。

而痛苦的原因在于我心里很清楚,我终究是会选美国。

可恶,为什么我是选孔雀的人呢?

如果我选羊,该有多好?

我突然有股冲动,泄愤似的将纸箱上的胶带撕开。

纸箱发出尖锐的呻吟声,纸箱嘴边的皮肤也被扯掉一些。

使劲举脚踢开挡住我去路的纸箱,但纸箱太重了,脚掌反而受了伤。

顾不得疼痛,我边跛着脚、边跑下楼。

才跑到阶梯一半的位置,便看见她已打开院子铁门。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然后她将头转回,夺门而出,关上铁门。

铁门发出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余音久久不散。

我只看见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连续两天,我没碰见李珊蓝。

我不怎么担心她会消失不见,因为小狗还在。

决定先回老家一趟,顺便把一些行李带回。

在老家待了三天,除了跟亲友叙叙旧外,也办了很多杂事。

这些杂事都跟出国有关。

第四天,我坐火车回台南。

从台南车站回家的路上,会经过成大,我心血**便走进校园。

信步在校园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以前上《性格心理学》的教室外。

选羊的柳苇庭、选老虎的刘玮亭、选狗的荣安、选牛的机械系室友、选孔雀的施祥益和我,曾经共同在这间教室待过。

屈指一算,离开这里也已经八年了。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教室内突然传来教授熟悉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停下脚步。

没多久教室内便是一阵嬉闹,八年前的景象突然近在眼前。

"选马的同学请举手。"又听到"马的",我淡淡笑了笑,便走开了。

我在隔壁栋大楼走廊内的水泥栏杆上坐了下来,回想逝去的日子。

苇庭已嫁人,刘玮亭和我都在今年拿到博士学位,荣安现在在宜兰;至于施祥益,虽然希望他事业失败,但听说他的补习班又多开了两家。

正在感慨时,迎面走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老师好。"我从水泥栏杆上弹起。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说:"你上过我的课吧。""嗯。"我点点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老师。"我回答,"我选孔雀。"他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好奇。

虽然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老师,这个心理测验准吗?"他把手中的课本随手搁在水泥栏杆上,然后说:"Roger Brown 曾经讲过一段话。""他是谁?""他算是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家,我常在课堂上提到他。""对不起。"脸上微微一红,"我不是个用功的学生。""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

"这段话的大意是:心理学家往往在即将可以用一个机械式理论解释人类复杂的心理历程时,感到雀跃不已。"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然后像怕我不懂似的补充说明:"人类的心理历程其实是富有智能与弹性的心理历程。""嗯。"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但有时在最后一刻,这种机械式理论被证明出来不仅完全无法解释人类的心理历程,还会突然迸出一些无法捉摸的现象。"他说这段话时,脸上始终带着祥和的笑容。

我不发一语,默默思考他的话。

"让我回到你问这个心理测验准不准的问题。猜猜看,我选什么?""我不会猜。""猜猜看嘛,猜错我又不会骂人。"他笑了笑。

"难道老师也选孔雀?""没错。"他点点头,"因为在这五种动物中,只有孔雀是两只脚。

我觉得它也许会被其它动物排挤而没有朋友,所以我选孔雀。身为老师,总会特别关心坐在角落、看起来很寂寞的学生。""那老师像......"我有些难以启齿,"像选孔雀的人吗?"他听完后哈哈大笑,笑声停止后,说:"我放弃台北的高薪,跑来台南教你们这群不用功的学生。你说呢?"原来教授、李珊蓝、Martini先生、施祥益、我、即使包括金吉麦,虽然都选了孔雀,但我们各自有不同的选择理由。

这其中有的是道地选孔雀的人;有的则完全不像。

"你为什么选孔雀?"他问。

"我......""没关系。"他说,"再奇怪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我将思绪回到八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心理测验的情景,然后说:"是因为孔雀的眼神。""眼神?""所有的动物一定都想跟着我离开森林。但孔雀那么骄傲,绝对不肯乞求,所以它的眼神应该带点悲伤,甚至在我做选择的时候,它会远远避开。可是我如果不选孔雀,它一定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小时候同学常抓麻雀来养,但麻雀被绑着以后,会不吃不喝,甚至会咬舌自尽。我觉得孔雀和麻雀一样,只要我一离开森林,它一定不想活下去。""记不记得我说过这个测验的问法有很多种?"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镜,"我现在用另一种问法问你。""老师请说。""如果森林发生大火,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孔雀。"我回答。

"为什么?""孔雀跑得最慢又不太会飞,如果不带着它,它会被烧死的。""如果洪水侵袭森林,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还是孔雀。""为什么?""孔雀不会游泳,一定会淹死。""那么以这个心理测验的机械式理论而言,你确实是选孔雀的人。"他微微点个头,"再多告诉老师一些你选孔雀的理由。""孔雀心里很明白,它无法在大火和洪水中存活下来,却不肯求援。

它只是站得远远的,静静看着我,眼神充满着悲伤,而且努力压抑眼神中的悲伤以免被我察觉。我不知道最想带哪种动物离开森林,只知道如果不带着孔雀,它一定会死。我......"话没说完,我突然感到浓烈的悲伤,喉咙也哽住。

因为我已将孔雀的眼神和李珊蓝的眼神重叠在一起。

清了清喉咙后,才又开口问:"老师,我真的是选孔雀的人吗?""人的心理历程是软的而且具弹性,机械式理论是很难预测的,也会常出错。"他的眼神变得很慈祥,拍了拍我肩膀后,说:"孩子,你要记住: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说完后,他拿起水泥栏杆上的课本,朝我微微一笑后,便离开了。

我在原地想了很久,回过神后,才慢慢往大榕树走去。

在树下席地而坐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刚刚课堂上的心理测验,都没看见你举手,你到底要选什么?"回过头,一对看似情侣的男女坐在另一边树下。

"我都不选。"男孩回答。

"为什么?""只要我选了一种,就对其他四种动物不公平,所以我都不想选。""不行!你一定要选一种,即使你不想选。""嗯?""别以为你全部不选是重感情的表现,因为选了一种,只对其他四种不公平;但若不选,便对五种动物都不公平。"女孩的语气很坚定,"所以一定要选择,并带所选的动物离开森林,不管那是什么动物!"男孩愣了愣,没有答话。

我也愣了愣。

如果那五种动物中不包括孔雀,我可能也跟那男生一样,干脆不选择;但我已做出选择,选了孔雀。

不管孔雀在那个心里测验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钱及虚荣,或者美国,我现在只知道李珊蓝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蓝。

我可以带着孔雀离开森林啊,这是我的权利,也是孔雀的权利。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

一进院子,还来不及喘气,便猛敲李珊蓝的房门。

我冲动到忘记礼貌和曾经发过的誓,伸手扭转门把,房门没上锁。

只看了一眼,双脚突然变成石块,僵住了很久很久。

等双脚可以移动后,我走回院子,缓缓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我很清楚李珊蓝走了,是那种不回头的走法。

因为小狗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