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七月某日肖兰得了重病卧床不起。

下午六点多钟。陈忠孝进门,满眼是泪。肖兰抬起头来看看陈忠孝说:“怎么了,你?”陈忠孝哭着说:“我姐家的小飞刚才被牛车轧死了!”肖兰吓了一跳说:“什么?小飞,轧死?在哪儿?”陈忠孝拖着哭腔说:“就在我家门前,就是邮电局前面的大道上。”

肖兰又问:“怎么回事儿?”陈忠孝的双眉紧蹙,他还流着眼泪,讲起了他姐的二儿子赵飞遇难的经过。这是下午五点多钟,因为是盛夏时节,天很长,下午五点钟,天还大亮的。也就是陈家人都在吃饭,陈秀莲一家也都在陈家吃饭,在一起吃饭,这就常有的事,陈秀莲一家就在陈家的后面。陈父和赵广举一边喝酒一边唠嗑,其他的人,说话就不那么多了。

这时候的赵飞,他先吃完了,就一个人跑出去玩,陈母见外孙子跑出去了,就喊道:“小飞,别上大道,有车看轧着喽。”陈秀莲也说:“飞呀,你要听话呀,妈还没吃完呢,等我吃完了,我就去找你,啊。”那赵飞一边答应一边跑。

陈家的草房的前面,就是一条大道,这条大道,就是从火车站通下来的那条大道,不过,到了陈家的门前,可就窄多了。而且,这条马路上,是车马较多的,在陈家的门前,往东,这条马路是越来越高,往西是越来越低。

赵飞自己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觉得一个人玩没有意思,他就站起来往南走,到了院子的南端,再往前就是东西的马路了。赵飞看到道南有一伙人,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就跑过去,这是横穿马路。

而恰恰就在这时候,有一辆牛车从上面,也就是东面下来了。车上,前面有老板子,他有四十多岁,比较瘦,脸色是黑不出溜的,看样子是个农民,他叫汤颜福,在牛车上,坐着他同村的农民邬有才,这邬有才也就是五十多岁,他们俩在唠嗑,说得津津有味,热热乎乎地。

忽然,他们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很恐怖,好像是一种哭叫声,叫得人心都战抖。他们止住了话题,路旁的一个中年人喊道:“不好了,牛车轧着个小孩儿了!”汤颜福这才惊恐地下车,一看,车下面躺着个小孩儿,血葫芦一般,他急忙上前抱出来,看孩子已经断气了。于是,人一层层地围了上来,陈秀莲出来找孩子,看到这么些人,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挤进人群一看那孩子的衣服,她登时就昏过去了。

陈忠孝讲完,还说:“小飞就被轧死了,这哪里会想到哇,才多大的功夫呀。”肖兰觉得脊梁骨发凉,说:“怎么这么惨?”

肖兰的脑海里立刻闪出那孩子的形象来,那形象还很可爱:小脑袋圆圆的,脑袋顶上留有一撮一寸半的头发,后脑勺下有一小撮二寸长的“鬼见愁”。

那小脸蛋纷得噜的,大眼睛,双眼皮,嘴唇红红的,小鼻子高高的。那孩子也就是七岁。

大姑姐生他的时候,肖兰还给买东西了呢。肖兰的心里也很难过,一条可爱的活泼乱跳的小生命一刹那间就完了!陈忠孝又说:“他妈的,真倒血霉了!我得去我姐那看看,你也去吧。我就是回来告诉你信儿的,你去看看我姐,都哭得背气了。”肖兰无力地说:“我都病得好几天起不来炕了。”

肖兰试着起来,两腿发软,眼前直黑,她又倒下了。陈忠孝看看肖兰起不来,脸顿时就沉下来:“你他妈的有病也会找时候,你就起不来了,我咋不信?”他说着,就来拽肖兰。肖兰本来就起不来,让他这么一说一气,更起不来了。陈忠孝看看实在不行,一甩手就走了!

肖兰越想越来气,进屋不问我病得怎么样,也不问我吃没吃饭,这我也不说什么。你姐的孩子让车轧死了真也是叫人痛心的。但也不能说我有病会找时候,谁知道你姐的孩子什么时候轧死,这不是碰巧了哪。谁愿意有病啊,唉,看人家的男人知疼知热的,可他对我一点儿也不关心,要不是给我送信让我看他姐的话,他才不回来呢。对我毫不关心,对他姐可是关心备至呀。肖兰的眼泪流了出来。

不知不觉中天黑了下来,屋里也没有开灯,很是暗淡。肖兰实在饿了,开了灯,爬下地来,到外屋看看只有点儿剩面条,暖瓶一点儿热水也没有。

肖兰挣扎着,用凉水泡凉面条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流眼泪。

大概有十点钟,门开了,保姆的女儿、肖兰的学生尹淑芬领着强儿进屋。

尹淑芬的个子不太高,梳着两条大辫子有二尺来长。她的眉毛又黑又粗。尹淑芬看看肖兰说:“肖老师,你咋样了?”强儿也问说:“妈,你好点儿了吗?”

肖兰一手摸着强儿的小脸蛋说:“淑芬,你快坐下。我好点儿了。强,又在你尹娘家吃的?”

尹淑芬坐下之后说:“你们下班时,你家我姨父没有去接小强,我妈就把他带到我家来了。吃完饭又玩儿了一会儿,我才领他回来。”肖兰叹气说:“他大姑家的小飞被牛车轧死了,他爸去了。”

尹淑芬点点头说:“啊,怪不得我们听说轧死一个小孩儿,原来是他大姑家的。”肖兰又说:“是啊,太惨了,白瞎个孩子了。”尹淑芬问:“几岁啦?肖兰回答说:“七岁了,长得还挺好看的。”强儿瞪大了眼睛说:“妈,我飞哥死了?”肖兰点点头说:“是啊,你再也看不着他了。”

强儿的脸上有了惊恐之色说:“轧死了?多吓人哪。”尹淑芬看着肖兰说:“我姨父去了,不回来了?”肖兰点点头说:“嗯,出事后回来告诉我去他姐家,我看是不能回来了。”尹淑芬看看肖兰说:“你病得这么重,我姨父能回来的。”肖兰摇摇头说:“恐怕不能。”

尹淑芬毫不犹豫地说:“那我就住下吧,照顾你一下,我看你病得不轻。”

肖兰不无感激地说:“那可太好了,淑芬,谢谢你。”尹淑芬一听肖兰说的这话,就往后一仰脖子说:“哎哟哟,老师,你谢我什么哪?我又是学生又是邻居的,应该的。”强儿听说尹淑芬住下,高兴得直拍手:“噢,噢,姐住下可太好了,太好了!”

尹淑芬又说:“老师,你吃饭了吗?”肖兰迟疑了一下说:“我吃了。”

尹淑芬看看外屋的厨房说:“我姨父回来做的?”肖兰摇摇头说:“不,剩饭。”

尹淑芬惊讶地说:“呀,那怎么行?我再给你做点儿吧,我姨父也是,你病得这么重,下不了地,给你做点儿饭再去嘛,他姐家也不是没人。”

肖兰听了尹淑芬的话,心很是难过,连尹淑芬这个还没有成熟的青年学生都看出来陈忠孝不心疼我,而把心思都放在他家人身上,我该是多么伤心啊。肖兰叹气地说:“唉,我在人家心里不重要,你不是外人,我才说。人家的家人才是心肝呢。”

尹淑芬也叹气地说:“像我姨父这样的人可太少了,现在的年轻人多数是疼老婆孩子的。”肖兰苦笑了一下说:“我们娘们可没那福气。”不太长时间,强儿就睡了。尹淑芬看看病中的肖兰,肖兰脸色灰白,一副病态十足的模样,叫人看了,顿生怜悯之心。

平时的肖老师,脸色很好看,白里透着粉色,那粉色很是淡淡的,像是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非常地匀称润泽。还有肖老师那眼睛,不大不小,很有神采,黑黑的,水灵灵的,像是两洼湖水,清澈深邃。但是,要是留心的看,肖老师那深邃的眼神中,有一丝淡淡的忧郁。而眼前的肖老师的眼睛,与平时的眼神大不相同,有些游离滞郁,也不那么神采了。

尹淑芬的心里,有些惆怅,这么好的一个老师,这么漂亮的一个少妇,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关爱,丈夫是那么冷漠,这真是人间的一大憾事,好人,为什么就不能和好人在一起?为什么还要有这么多的不和谐?

肖老师要是有个好丈夫,该是多好哇,她这么漂亮,这么善良,要是有个疼她爱她的人,她该是怎样地容光焕发?怎样地幸福美满?现在,看来,肖老师的病不轻啊,她丈夫就去管自己的姐姐了,肖老师这样,他都不回来看看,照顾照顾她,肖老师真可怜!嗯,我现在来了,我就要好好地照顾她,给她些安慰,别叫她太孤独了,太难受啰,我说些有意思的话,来宽她的心。她的心一定很难过。她不说什么,可我是看得出来的。

尹淑芬说些有趣的事情,天南海北的,分散肖兰痛苦的心灵。尹淑芬和肖兰一直唠到深夜,尹淑芬和肖兰的关系非常地近乎,她的话就多得滔滔不绝。第二天早上,尹淑芬起来做饭,吃完饭,她就带强儿走了。陈忠孝一连三天未归,肖兰每天都泡在在病痛的折磨之中,她自己也不能去医院看视,只好挨着。尹淑芬每天都来肖兰家住下照顾肖兰和强儿,多亏了这个尹淑芬来了,要不,重病卧床的肖兰,将是怎样度过每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