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厮杀与哀号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她想要回头再看一眼,在那里,血,哀号,生命的陨落似乎已经融成一袭惨烈的画卷。

怎么会这样?

她不明白。

不愿看到家破人亡,于是就有了战争,进而有了死亡。

苏离弦原本稳如泰山的步子忽然慢了下来,非儿搀着他,紊乱的思绪还没有理清,便觉得公子似乎有些不对劲。转过头,还没有来的及查看公子的状况,就听到公子剧烈的咳嗽声,像是要将胸膛咳裂一般。

非儿连忙扶住苏离弦,他只是摆了摆手,靠在一旁的石头上,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爬上岸边一般。

“公子!”非儿慌了,她连忙将身上的药瓶掏出来,倒了两粒雪白的丹药送到苏离弦嘴边。然而那个病弱的公子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都与他隔绝开来。他没有张嘴,只是将牙关咬的死死的。

非儿心里咯噔一声,她顾不得主仆之分,伸出手,在苏离弦嘴边一撬,勉强将药丸塞到苏离弦嘴里。公子苍白的唇色与猩红的血迹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只能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支撑着,以免苏离弦倒下。

冷风抽打在身上,刺骨的冰凉。

回去。

一定要回去,带着公子离开这里。

家,国,天下。与他公子离弦何干?

良久,苏离弦终于放松了绷紧的身体,他背靠着石头缓缓滑坐在地上喘息,苍白的脸上已经满是汗水。

“公子……”非儿红了眼眶,“我们回去吧,回霖溪去,不然就回瀚墨轩,听司空小姐弹琴,或者和司空先生谈诗论画,你说好不好?”

苏离弦微微摇头,他开口,声音轻如蚊蚋:“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再是霖溪苏家的公子离弦,他不再是瀚墨轩里夙兴夜寐的渴学少年。从他出生的那一瞬间开始,从他知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开始,只有死才能让一切真正结束。他或者九王炎琦,只能留下一人。

人若在,信念必不能绝。

那么,便斩断自己的一切后路,来求那个求之不得的圆满罢。

苏离弦咬紧牙关,他没有让非儿搀扶他,一个人站起身来。

“我们走吧,回去看看展谦昂,他身上的伤太重了。”苏离弦一步迈出,稳住身子以后,又是跟进一步。仿佛这个动作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非儿连忙搀扶住他:“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发病了?”

苏离弦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个身子,也就只能这样了。”

“不对……不对!”非儿回过神来,“公子明明服用过凤幽昙,身子已经好了大半,没有特殊原因是不会让病情恶化的!”

“神医告诉你的?”苏离弦偏头看她,满眼尽是笑意。

非儿点头,也就证实了他的猜测。

苏离弦笑道:“你与神医两人倒真成了忘年之交,非儿真是好福气啊。”

非儿心中忍不住腹诽,福气……她看是晦气还差不多。若是天天都能看到他老人家的画作,还不如一剑了结了她,免得受苦!

“公子一定是趁着非儿不在的时候作践自己的身体!”非儿越想越生气,以前公子多少还会注意着自己的身体状况,现在可好,到了这北地战场上,自己的身体便全然不顾了!

苏离弦稳住胸膛的剧烈起伏,他淡淡说道:“有的事是不可两全的,求不得。”

非儿撇了撇嘴,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公子的心思她可猜不透,她也没有公子那般聪慧,她只知道,身子坏了,多少两银子都换不回来。

“回去吧。”苏离弦回头看了看,远处,龙澜的军旗在山巅之上迎风飞舞。龙澜胜了,或许是即将胜利,这一局,算是尘埃落定。

如果他没有料错,再过不到半个月,倘若墨泽仍旧攻不下时月关,他们就只能送来议和书。到时候,北疆这一方土地便又能恢复平静了。

非儿牵来马,扶着苏离弦上马。

他的气色较之刚才已经好上太多了,非儿仍是不放心,但她家公子的脾气她可是了解的很。看起来谦和有礼,为人温厚,但也有固执的一面。

“非儿,我还有一事要问你。”苏离弦拉着缰绳,回头看向非儿。

公子的神色太过严肃,非儿不敢怠慢,连忙问道:“公子要问何事?”

“当日……”苏离弦顿了顿,似乎是想要用另一种委婉的语调问起:“当日你与展谦昂回来之时被围困在时月关外,我与李将军二人前去搭救,不料看到非儿手持银剑,破阵杀敌的英姿。你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我怎么不知你竟然有这般身手?那剑……”

非儿咬了咬唇,天珏在她怀里不安的扭动着,似乎知道旁人谈及它,于是想要钻出头来。非儿抬起头问道:“公子,我若说那是天珏神剑,你可信?”

苏离弦皱了皱眉,非儿曾说过天珏的事,他权当非儿说笑,这几日看来,确是蹊跷。心中暗暗盘算,似乎非儿的说法并不可信,可又没有更好的解释,苏离弦开口说道:“走吧。”

非儿颇为泄气,说到底,公子仍是不信。

马儿缓缓的回到龙澜大营,除了一队留守士兵外,已再无旁人。

进了帐子,零星的炭火将帐篷里熏热,展谦昂没有休息,见到非儿与苏离线二人回来,连忙站起身迎了过来:“如何?”

苏离弦自信一笑道:“不出月底,战事定然终了。”

“太好了……”展谦昂略微点头,但还是觉得有什么事压在心里,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非儿见苏离弦气色尚好,于是开口说道:“我去弄点炭火来,这帐子,太冷了。”尤其是某些自称元帅的家伙不在了这里,连炭火都能剩下不少了。

苏离弦缓缓点头,眼见非儿离开。

展谦昂问道:“大略估算一下,此次战事,可能又要死不少人了。”

苏离弦目光淡然:“人固有一死,保家卫国,兴许也是他们的好归宿。”

听他一言,展谦昂忽然抿起嘴角,不再多说。

苏离弦也觉得这两日展谦昂似乎有所不同,总像是有话要说,但始终没有对他开口。苏离弦也觉得无趣,总觉得在这人面前,他最觉得怪异,于是开口说道:“既然战事已定,展兄也可以放心了,不若早早休息,也好早日恢复。”

他掀开帐子想要走出去,却听到身后展谦昂微微叹息道:“如今我面前的苏离弦,可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公子离弦?”

苏离弦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何有此感慨。可仅就是这一句话,将他的心思打乱了。

展谦昂不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

苏离弦的手僵在空中,他盯着展谦昂的脸,无奈的勾了勾嘴角,感觉那丝丝凉意已经将手指冻僵,于是悻然走开。

宗献二十一年,初春。

北疆告捷,以神勇著称的枫川军再一次带来神话一般的胜利。

唯一的缺憾是,主帅为国捐躯,身首异处,尸骨无存。

寰帝降旨,犒赏三军,命枫川军统领李广陵进京面圣。一时间,枫川军成了家喻户晓的天兵神将,李广陵成了不世将才。之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乡的祠堂里多了个长生排位,李家出了个将军,当真光宗耀祖,光耀门楣。

展谦昂谢了李广陵的好意,带着一百展家弟子回谦城去了。李广陵好言挽留,心中感激非常,倘若不是这一百展家弟子,他们的胜算绝对不会有那么大。

苏离弦推不掉李广陵的好意,终是留了下来,说是进京面圣,也好在让圣上知道这一仗的功劳其实都是这军师的。苏离弦对加官进爵一说并无打算,只想借着这个机会进京罢了。

还有一天便到达焱帝都的那个晚上,他彻夜难免。

曾经失去的一切尽在眼前,试问谁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