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九胜负
在茜露的房间里，洛依德恭敬地伫立一旁，茜露把姐姐带来的剑双手托起，递送到他面前：
“不必行礼，因为这还不能算是授剑仪式，只是把它赠送给你罢了，我不希望你在成为我的侍从之后还不具备骑士的名号，虽然还不能说是正规的骑士。不过，你也要好好表现才好，别被大家耻笑呀！”
“在下明白。在我接受茜露小姐赠予的剑之后，绝对不会做出有损骑士名誉和您的声望的事。”
洛依德双手接过茜露手中的剑，然后按照世俗的礼仪，将剑刃自剑鞘中拔出，笔直地竖立在身前，这是向主人宣誓忠诚的表示。茜露凝视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忍不住泛起了笑容：
“别那么严肃啦，我说了只是赠剑之礼，你这么一本正经的反而会令我为难。此外……”
茜露脸上微微地浮现起红晕，洛依德把剑刃收回剑鞘，带着疑惑的神情等待她的下文。
“那个……虽然有些失礼……刚才向你道谢的事，我希望重新来一次……”
因为刚才那番道谢根本就算不上道谢，完全是针对露露发起的反击而已。茜露为自己无礼的行为感到惭愧，于是拉起裙摆准备重演一次，洛依德伸出手扶住了她：
“您已经向我道过谢了，茜露小姐，而且我绝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所以请您不必再多礼了。”
“那样不行啦！被别人知道的话，会嘲笑我的……”茜露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如果那样的话，只要说一句‘谢谢’就可以了。其实我知道，贵族对待下人，这个词语是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所以今天我已经非常感激您的心意了。”
茜露惊讶地抬起头来，对他的话感到狐疑。事实上，洛依德说得完全没错，那些高傲的家伙们对下人几乎都不会正眼去看，更不用说会冒出“谢谢”之类的言辞了。茜露之所以对此感到疑惑，是因为她从小在姐姐的教导下学会了对待不同身份的人都用上同等的礼节罢了。
不过，即便说着这样的话，洛依德依然带着善意的笑容。这个人除了笑就不会有其他感情了吗？
“洛依德……听起来你似乎受过很多的苦呢。你是不是从小就过着下人一样的生活？啊，不是的，我不是说你是下人，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您的意思，茜露小姐，请不要在意。而且您说得对，我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必须为了生存而一个人去拼命了。所以，能够成为您的侍从，对我来说是最为幸运的事。”
茜露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同情，在悲天悯人这一点上，她和姐姐，以及露露都是相同的。她当然很想问问洛依德的家族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但只要想起姐姐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就能猜到洛依德也绝不会透露半点口风，于是只能作罢。
“洛依德……那次你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来救我呢？我之前不是骂了你还要把你赶走吗？还有，你就没想过这样可能会丢掉性命吗？”
这个问题始终令她无法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今天无论如何要问个清楚。如果他的回答是“因为我要守护你”这类的，自己应该会非常高兴吧。
“因为这是命令。”洛依德给了她一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命令？这是什么意思？”茜露睁大了眼睛，心里汹涌起深深的失望。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守护茜露小姐，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就是这样。”
“这……这是谁的命令？”
茜露顿时来了火气。什么叫“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难道洛依德的命就不值一提吗！下这种命令的人真是该死！
在贵族们不约而同地认定“下人应该无条件地为主人献出生命”的时代，茜露的思想确实是异类。
“是我自己给自己下的命令，因为我是茜露小姐的守护骑士。”
这种回答……分明是在戏弄我吧！
“啪”地一声，茜露的右手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手掌印。强烈的失望和“刚才我是自作多情”这种念头交织成巨大的羞耻感，令她刹那之间失去了应有的矜持。
“你这个笨蛋！什么自己给自己下的命令呀！没事给自己下什么命令啊！还不是守护骑士就这样恣意妄为！要是死了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你不明白这一点吗！”
茜露涨红着脸怒吼着，眼泪在眼眶里似隐似现。
“如果要成为我的守护骑士，首先就要好好地保护自己的生命！难道你以为我今后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对着你的尸体喊一声救命，你就能站起来吗！像你这样的，我最讨厌……”
茜露的右手忍不住又想要甩出去，洛依德上前一步，握住了她已经举到空中的右手：
“因为首先只有茜露小姐好好地活着，我才能成为真正的守护骑士，这是我必须恪守的信念。至于我的生命，也必须在您赐予之后，我才能小心地去保护它。请您原谅我的无礼，但您不应该为此而伤害自己。”
“让我……赐予生命？”
茜露感到自心底涌现出来的恐惧。这个家伙居然说让我赐予他生命……难道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没有生命的存在吗？也就是说，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死人？
这个脸上永远浮现着笑容的人，心里却被如此恐怖的虚无感包围着……茜露只觉得自己被握着的手越来越冰凉，好像自他的手上传来了渗入骨髓的寒意……
现在她明白之前露露那番话的含义了，露露肯定是在与他相处的这几天里发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所以才会以那种挑衅般的语气来警告自己，那一句“如果你做不到”正是暗示她洛依德的内心里有着难以融解的坚冰……
露露还真是了不起，居然能和这样一个人安然相处……那么我也不能输给她了！
好胜心战胜了之前的恐惧，露露用力地把手抽回来，然后用一声轻轻的咳嗽来掩饰自己脸上的潮红。被陌生男子温柔地握着手，这还是第一次……
“总，总之，刚才是我不对，不过你也有错，所以我们就算扯平了。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也就是说，好好保护你的生命，来守护我这个主人，明白吗！”
“明白了，感谢您赐予我生命，从现在起，我会如您所言，承担起守护骑士应有的责任……”
“不是守护骑士！现在你的身份是侍从！”茜露生气地打断了他：
“还有，不要再叫我茜露小姐，二小姐什么的了，叫我茜露就可以了。”
“是的，小……茜露。”
虽然及时地把“姐”字收回嘴里，但乍听起来却更加暧昧了，茜露的脸熊熊燃烧：
“什么小茜露呀！笨蛋！”
“抱歉，我实在是不习惯直呼您的姓名……”洛依德摸了摸后脑，这可能是他唯一特殊的动作。
“随便你好了，反正我也不是那么古板的人……”
等着看吧，我一定要你这个木偶一样的人找回你失落了的情感，不然面对着一个冰块似的骑士我肯定会闷死的……茜露在心里发誓，于是她又突然觉得这个刚才还令他感到恐怖的家伙现在变得有趣多了。
“那么我问你，我已经如你所言赐予你生命了，如果再发生与之前相同的事，你会怎么做呢？”
该不会说“那么我就见机行事”这种无情的话吧……
“当然，我还是会来救您的，不过，在此之前，我会让您和您的坐骑和睦相处。”
真是个狡猾的答案啊！茜露忍俊不禁。
“行了，这件事就这样打住，我今天找你来可不是只想说这些。过来坐到这里。现在学院里将要举行重要的活动，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具体的对策……”
说也奇怪，之前还在犹豫该用怎样的态度和他提起自己的烦恼，现在却能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和他之间已经产生了必要的信赖了呢？
感情这种事啊，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于是茜露把与“罗瓦德之日”相关的问题详细地告诉了洛依德，包括自己被推选为教官：
“就是这样，因为这件事的影响非同一般，必须慎重地考虑到各个方面可能存在的任何细节，所以啦，我这个所谓的教官真的很烦恼……”
“事情简单地概括起来的话，就是这么几个方面：王室要派人参加学院庆典，学院必须自己承担起守卫的职责，你将要负责剑术训练，对吗？”
“嗯，没错，所以说，我肩上的责任真的像路娜山脉一样沉重，让我都翻不过身来呢！”
“您现在最烦恼的问题，应该是如何驯服那些骄傲的贵族子弟，顺利地完成剑术训练吧？我想您其实也能猜到，包括学院长本人在内的教师们只要施展魔法结界来守护学院，安全问题就可以顺利解决。学院长他们的真正意图，应该是借此机会给那些平时只会惹麻烦的贵公子们以应有的教训吧。”
说得对呀！自己之前怎么都没有想到呢！茜露侧过脸偷偷看了他一眼，洛依德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无限而深沉的智慧，令她砰然心动。
这个家伙似乎就是为此而生的吧！当需要他的智慧的时候，他才会爆发出真正的生命色彩。这样的人，真是值得完完全全地信赖呢！
“您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呢？”
发现茜露神情有异，洛依德略觉得有些不安。茜露如梦初醒，赶忙扭过脸去：
“没……没什么！那，那么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既然您是教官，就必须担负起教官应该尽到的责任，首先要做的，就是确认起您的威信。虽然大家对您的实力不会有异议，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完全地服从您的命令。我想，训练的第一天，恐怕就会有人以种种理由逃避……”
“这个我知道啦！他们是些什么样的家伙我当然很清楚！我现在要的是具体的计划！给我说重点！重点！”
“重点就是您必须让他们感受到其中的乐趣。如果仅凭威严甚至暴力，是无法起到有效的作用的。”
“乐趣？什么样的乐趣，你倒是说来听听。”
茜露完全被他这番话语，或者说被他给吸引了。
“请您给令姐写封信，让她务必说服公主殿下前来参加此次庆典，另一方面则把这个消息告诉您的同学们，这样即使您不下命令，他们也会非常主动地参与的。”
“也就是说……你是想用美人计咯？居然以公主殿下为诱饵，你这样做非常失礼呐！”
茜露在心里对他的主意叫绝，脸上装出一副责难的神情。在预定的王室人选中，她当然也倾向于公主一方。不过这家伙出的出的主意也未免太直接了吧！应该给他点警告才好呢！
“确实是有些失礼，不过既然是策略，就不能顾虑太多的细枝末节。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向其他学生暗示，因为令姐的身份，您和王室之间也会存在不可忽视的联系，这对确立您的威信是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的。”
确实是很妙的主意，可谓是一石二鸟呀！但是，本该为此感到高兴的茜露却突然变了脸色：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依靠姐姐来确立我的威信了？”
“哎……？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洛依德感到莫名的疑惑，正想要努力辩解，茜露“啪”地站起身来，双手叉腰，神情像极了一匹被激怒的凶猫：
“也就是说我其实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只能依靠姐姐的权威才能把事情做好？姐姐她完美又能干，而我就是彻头彻尾的废物？既然这样你做姐姐的骑士不就好了，跟着我这样的人完全就是浪费了，对吧？”
洛依德完全不能理解茜露为何会如此诘难，这种瞬息万变的态度让他一时之间无言以对。看到他只是沉默不语，茜露的脸色越发的难看：
“对呀！从小到大，姐姐就是最高贵最完美的，我呢，永远是屈居于这棵大树之下的幼苗！父亲是这样说的，母亲是这样说的，同学是这样说的，现在你也是这样说的！我是个……没有姐姐就一无是处的废物呀！”
茜露开始在房间里搞破坏，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乱砸的器物，她就把书架上的书本，**的枕头都当作武器向他抛掷，似乎把他当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洛依德一言不发地任她胡闹，直到她气喘吁吁地住了手，才开始收拾凌乱的地板。茜露毫不领情地一脚踢在他的手臂上：
“够了！你根本没有资格成为我的侍从！马上给我滚出去！”
“这一点请恕在下不能从命。契约是女神的旨意，您刚才也已经作出了相同的决定，作为骑士，不能接受出尔反尔的命令，来使主人蒙受言行不一的耻辱。”
洛依德挺直了身子，笑容第一次自他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川一般的决绝。茜露先是心中一凛，随即越发的怒不可遏：
“说什么主人的耻辱，冠冕堂皇的，其实就是想赖着不走吧！就算是最愚钝的狗，也应该懂得什么叫知趣！不要在被主人抛弃之后还摇着尾巴汪汪叫！”
尽管言辞尖锐刺耳，洛依德既没有动怒的神色，也没有退出去的意图。失去耐心的茜露高高地昂起了头，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好吧，看来不依靠实力的话，你是不会死心的。十五分钟后，带着你的剑，在海瑞格广场，和我一决胜负！”
时间已近黄昏，海瑞格广场依然被观战的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主人和自己的骑士决斗，这种前所未闻的新鲜事怎么能错过，更何况现在这个主人乃是在学院里创造了诸多传闻的茜露。大家在心里几乎是一边倒地认为胜负结果已经明了，然而话说回来，谁也没有见过洛依德身手如何，下这样的定论似乎太早了些。
前次单论剑术与茜露不相上下，而力量远过之的基克也成了她的手下败将，这位素未谋面的骑士是否能拥有战胜自己的主人的实力呢？如果输了，或许他就无法再跟随茜露身边，倘若胜了，高傲自尊的茜露又如何接受事实？单论这两难的结果，这次决斗简直就是一场“必死之争”，大家一方面期待最后的结果，一方面又为此充满了忧虑。
决斗的双方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情。本来这也只是茜露一时的气话，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完全没有反悔的余地。如果赢了，如何取舍洛依德的去留？如果输了，三个月来未曾一败的历史将在大家的嘲笑声中灰飞烟灭……
洛依德的心情应该和自己相同吧，如果他能明白我此刻心中的烦恼，就应该有所表现才对。茜露把带着一丝期待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对手，然而洛依德却摆着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沉默地站在对面，在夕阳的拥抱之下犹如高大的塑像俯瞰着渺小的她。
这家伙是认真的……他完全是在奉行一个骑士的准则，而完全无视自己的心情。
为什么这家伙在这种场合就出奇地认真呢！看来自己不能再期待什么了，唯一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把对手击倒，至于如何善后，等会再考虑也不晚……
果然凡事冲动是最糟糕的习性，自己明明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却还是不自觉地犯下了不应有的错误……
“茜露小姐，我们真的非比试不可吗？”
洛依德虽然已经将剑竖起，却并没有准备进攻的意图，而是带着有些妥协的语气问了一句。茜露当然明白他有终止决斗的意思，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等于自己示弱？要我向自己的侍从低头认输？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
茜露抽出佩剑横在胸前，行了决斗前的问候之礼。围观者不禁有些**，他们发现茜露竟然没有携带她的魔法杖。莫非她这次准备进行单剑的对决？以近身战拖住对手然后以出其不意的魔法加以突袭是她最擅长的战术，在舍弃了魔法的情形下她的实力又会有怎样的影响？
在一片杂乱的议论声中，两柄利剑已经纠缠在一起了。就在大家期待茜露那精彩的表现之时，却看到了洛依德整个人滚向一边的狼狈模样。
一个回合就分出了胜负？
不要说围观者几乎掉了下巴，连茜露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她刚感受到来自手腕强烈的震痛，之后就迎来了这奇怪的结局。洛依德站起身来，然后又单膝下跪，垂下了头，以示听凭胜者处置。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同情我而手下留情了吗？”
茜露浑身发抖，冲着洛依德怒吼：
“你是不是认为我不是你的对手，而故意用这样的方式来嘲弄我？你这样做也算是一个骑士吗？”
“因为骑士不能对主人挥剑，何况您是赐予了我生命的茜露小姐，既然您坚持要和我决斗，我只能做出这唯一的选择。”洛依德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悲凉，却如同利刃一般刺向茜露的耳朵。
茜露上前两步，把剑高高举起，双眼燃烧着愤恨的火焰：
“如果你这样认为，那么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和怜悯，因为……因为我是茜露•菲琳雯•拉法尔德！”
看到茜露在怒吼声中作出了斩首的架势，围观者中爆发出了惊呼声，已经冲出了好几个人准备阻止她这疯狂的举动。然而茜露最终没有把剑挥下去，剑身在那一刹那如同风中的枯枝一样断裂了。
“平手！是平手啊！”
半截剑刃掉落在地上发出的清脆鸣想，把混乱的围观者们从幻境中拉回了现实。现在结果已经非常明显，茜露击倒了洛依德，而洛依德却斩断了茜露的兵刃，所以可说是不分上下。不过究竟是谁更胜一筹，大家心里也都有了相同的答案。
茜露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半跪在自己身前的对手。半截剑刃掉落下来的时候划过了她的脸颊，撕开了一道小小的伤口，她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痛楚。残阳下的广场，两人似乎都凝固成了永恒的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