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机械震动了多摩川地区的夜空,群鸟在天空中盘旋,无论如何也不敢降落在枝头,因为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每一根树枝都以同样的频率颤动着。

宫本志雄站在没过膝盖的红水中。他的前方,超级掘进机发出170分贝的高频噪音,施工人员必须佩戴抗噪耳机,否则巨大的噪音会摧毁他们的耳膜。

形如炮弹的巨型设备沿着轨道前进,巨大的超硬质合金钻头高速旋转,坚硬的岩层在它前方层层崩溃,密集如沙尘暴的石屑在隧道中飞射。跟随超级掘进机的是名为盾构机的设备,盾构机把轻质但是坚硬的护盾镶嵌在隧道壁上,以免刚刚挖成的隧道坍塌。掘进机的后方留下了一条四壁光滑的隧道,直径六米,可供一列火车通行。

拜这台曾经挖通英吉利海峡的传奇设备所赐,他们在不到十天内挖出了长达1000米的隧道,即将抵达赤鬼川。前方的玄武岩层是泥盆纪火山喷出的岩浆冷却而成,本该是黑色的,但在氙灯的照射下岩石呈现出瑰丽的血红色,血一样的水正从岩缝里渗透出来,淹没了掘进机的轨道。

赤鬼川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一条赤红色的地下河,樱井雅彦用生命换回来的情报也证明了它是红色的。这条温热的血红色河流孕育着神和跟随它一起回到日本的龙族亚种。

“声波探测,看我们距离赤鬼川还有多远。”宫本志雄下令。

越是接近赤鬼川,他越是谨慎,每挖掘一个小时都要测算剩下的岩层还有多厚。

一旦隧道抵达赤鬼川,那么藏骸之井和人类世界之间的通道也就通畅了,跟着水流涌出来的也许是一条胚胎状态的龙。

那东西在胚胎状态下也很危险,它从日本海沟来到赤鬼川的时候就是处于胚胎的状态。

宫本志雄摸了摸腰间的刀柄,他佩着菊一文字则宗,这柄刀象征着大家长对他的信任。但这柄刀是对付不了神的,真正用来杀神的武器是红井中的五千吨水银和铝热剂燃烧弹。如果水银和铝热剂燃烧弹失效,那龙马弦一郎掌握的自卫队就会用导弹把整个红井连同神一起摧毁。

开启藏骸之井的时间初步定在明天午夜,大家长会亲自到场欣赏人类屠神的壮举,宫本志雄已经下达了命令,要求减慢掘进的速度。

“大约20米!”前方的工程人员大吼着回报,“岩层中的噪音很大,测算结果可能不够准确,正在准备重新测量!”

宫本志雄微微皱眉。岩层中的噪音可能是因为轻微地震,这预示着神的苏醒还在加速,他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看了一眼腕表,时间是深夜三点,距离计划时间还剩21个小时,掘进机全速挖掘的话只需要几个小时,是时候停止挖掘了,让掘进机稍微冷却一下,更换必要的部件,然后一鼓作气地打开藏骸之井。

他向着隧道外走去,打开了有线对讲机,在这种一公里长的隧道深处根本没有无线信号,只能靠有线对讲机和外界联络。

“龙马君,我们距离藏骸之井只剩下20米了,掘进工作将会暂时停止。”他接通了龙马弦一郎的频道。

“辛苦了宫本君,外部一切正常,这个区域在我们的控制之中,请放心吧!”对讲机中传来龙马弦一郎低沉的声音。

龙马弦一郎所在的位置距离红井大约一公里,他穿着日本航空自卫队的军装,站在乌云之下,默默地抽着纸烟。

只有一条简易公路可以抵达红井,龙马弦一郎和航空自卫队的250名士兵控制了这条公路,设置了坚固的路障。如果有人试图从天空中接近红井,那么航空自卫队的“刺针”防空导弹会把他击落。距离这里35公里的木更津基地里有一个中队的f一2战斗机,随时准备对红井进行支援,卡美拉雷达监控着整个地区。

如果猛鬼众试图进攻红井,他们只能尝试突破密林,但风魔家的忍者们会在密林深处等待他们。如今的忍者已经不完全依靠忍刀和手里剑作战了,他们善于使用高科技陷阱和激光监控设备,借助这些设备他们很容易发现入侵者,然后跟在入侵者后面,从走在最后面的人开始逐一割喉。

这片荒山野岭的防御固若金汤。

明天这里将会有一场盛典,龙马弦一郎既紧张又兴奋,但在士兵面前他不会表露出来。士兵们对红井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只是服从命令。

手机响了,来电号码是关东支部的负责人明智阿须矢。执行局和关东、关西两大支部是直接听命于大家长的人,明智阿须矢也曾在卡塞尔学院进修。

“龙马家主,大家长会在清晨抵达红井,关东支部将在五分钟后跟你们会合,协助你们布防。”明智阿须矢说话素来简短。

电话还没结束,龙马弦一郎已经听见改装跑车的轰鸣声,首先出现的是一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跑车,它以每小时200公里的高速驶来,简直是一支飙射的箭。

士兵们整齐地举起武器,阿尔法·罗密欧明亮的大灯像是蛇眼,他们自然而然生出了警惕。跑车在接近路障的时候急刹车,陶瓷刹车盘上溅出明亮的火花,它滑行着停在龙马弦一郎面前。

车门打开,森冷的年轻人走下车来。

关东支部支部长明智阿须矢向龙马弦一郎深鞠躬。从职位上来说明智阿须矢和龙马弦一郎是相当的,但在家族内部是严格的家长制,家主就是家主。

又有引擎轰鸣声逼近,两辆跑车并排驶来,车头几乎平齐。一部暗蓝色的保时捷,一部金色的日产gtr,直冲阿须矢而去。阿须矢却没有要闪避的意思,而是打开了自己的车后备箱,从中提出古雅的刀盒。保时捷和gtr紧贴着他驰过,劲风撩起了阿须矢的额发,旋转着停在阿尔法·罗密欧的两侧。

两辆车上都跳下了身着黑衣的年轻人“阿须矢,赢的是谁?”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是长船,从我身边擦过去的时候,他的保时捷领先小半个车身。”阿须矢说。

“车身太重,最后一个弯我慢了。”输家把一摞钞票扔给保时捷的车主长船。

“回去的路上可以再赛一场。”长船说。

后备箱打开,里面是一支拆卸开来的狙击步枪,长船手脚麻利地把枪组装起来。

更多的车急停在路障前,清一色的大马力跑车,车主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男有女。他们把车停成一排,立刻打开后备箱检查各自的装备。关东支部的十二名组长全数到齐。

关东支部的组长们都以古刀为代号,代号“长船”的风魔木胜是出色的狙击手,代号“影秀”的gtr车主拥有凭空制造空气炸弹的能力,而阿须矢的代号则是“菊一文字”。

虽然是多年的同事,甚至是卡塞尔学院的同班同学,但组长们并不寒暄。寒暄不是关东支部的风格,猛虎是很少吼叫的,凑在一起喵喵叫的是猫。

“计划是明天午夜打开藏骸之井,大家长明天早晨就到?”龙马弦一郎问。

“是,大家长对于水银和铝热剂燃烧弹是否能够发挥作用没有绝对的把握,所以决定亲自监督打开藏骸之井的最后阶段。”阿须矢微微鞠躬,“他会带着绘梨衣小姐,由关西支部护送。”

龙马弦一郎微微点头:“公路没有什么问题,反而是树林中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布防。”

“明白!”阿须矢说,“我们检查完武器之后立刻出发,请放心地把林中布防的任务交给我们!”

“虎彻,你的车后备箱里塞了什么东西?”龙马弦一郎皱眉。他不愿意明说,他闻见了一股臭味,是从虎彻的车后备箱里传出来的。

“正要出发的时候一群哥伦比亚人把我围住了,没有时间处理尸体,只好把他们都带来了。”虎彻一笑,金属下颌骨闪着刺眼的光。

虎彻的下颌骨曾被人用刀斩断,所以换成了金属制品。他并不觉得这是耻辱的标记,反而刻意不给金属下颌上色,似乎在向周围的人炫耀。

龙马弦一郎有些不悦。他一直都知道虎彻是个暴力狂,善用的武器是一柄带锯齿的反钩刀。虎彻喜欢一刀挥出把对手的肌肉骨骼一齐斩断的感觉,后备箱里那些尸体大概是七零八落的。

关东支部就是这么一个问题支部,组长们都是些天才,但也都是些疯子。除了喜欢飙车,他们中有人沉迷毒品,有人喜欢赌博,还有人爱用手指为赌注跟人赌博。橘政宗生前对他们很头疼,但不忍放弃,毕竟没有怪癖的人不够格称作天才,天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怪胎。如果不是橘政宗的保荐,这些怪胎早就被逐出家族了。

作为支部长,明智阿须矢的怪癖是最干净的,至少不会打搅到别人,他痴迷于解剖尸体。他从非法渠道购买尸体,在自家的“操作间”里一丝一缕地剖析肌肉和骨骼。

龙马弦一郎并不喜欢这帮人,不希望他们在自己的眼前晃悠,所以打发他们去林中支援风魔家的忍者。

“龙马家主要不要看看这些哥伦比亚人?”虎彻的手按在车后备箱上,“他们有些还比较完整。”

“混账!这是对家主说话的方式么?”龙马弦一郎不由得怒吼,在八位家主中他是最刻板方正的。

但虎彻还是打开了后备箱,令人作呕的异味一瞬间冲晕了龙马弦一郎,随即他意识到这气味不对!这绝不是尸臭味,这是爬行动物的腥臭味!

蛇形黑影从后备箱中扑出,在空中舒展身体,像一支笔直的箭!它咬住了龙马弦一郎的喉咙,长牙插进脖子深处。

龙马弦一郎的眼前一片漆黑,但意识还未消失,他挣扎着伸手到腰间去摸对讲机。

关东支部已经反叛!关东支部已经反叛!猛鬼众对红井的进攻已经开始!

明智阿须矢蹲下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痛苦挣扎的龙马弦一郎,死侍正缠绕着他撕咬。就算把对讲机递到他手里又有什么用?死侍在第一时间就毁掉了他的喉骨和气管,龙马弦一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影秀的言灵“阴雷”用极致压缩的空气制造出了炸弹,强烈的冲击波以跑车为中心推向四面八方,士兵们根本来不及举起武器就被冲击波震得内脏出血;在远处负责嘹望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长船的狙击步枪已经要了他们的命;其他组长冲向路边的帐篷,半数以上的士兵在帐篷里休息,组长们化作鬼魅般的黑影,高速地执行着割喉的任务。屠杀是悄无声息的,唯有虎彻在最大的那间帐篷里发出兴奋的狂吼,只见血从帐篷的窗户里溅了出来。

阿须矢没有动手,这种级别的目标犯不着他亲自出手。他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着夜风中的血腥味,聆听着悦耳的惨叫声。

这是值得庆祝的一天,从今天起关东支部脱离了蛇岐八家,彻彻底底地自由了。

橘政宗弄错了一件事,天才固然是宝贵的,但天才可以服务于任何人,蛇岐八家或者猛鬼众,在阿须矢看来都一样。

阿须矢感兴趣的事情只有两件:解剖尸体时的愉悦感,还有力量。

他是家族中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曾被送到卡塞尔学院进修。在卡塞尔学院,阿须矢保持着近身战无敌的纪录,有着“妖刀”的美誉。

妖刀的传说在阿须矢离开卡塞尔学院之后仍在流传,直到楚子航入学,那之后学院近身战的桂冠就属于新任的狮心会长了。

遗憾的是阿须矢那时已经返回日本就任于关东支部,实在没有理由回学院和本科部的学员来一场真刀对决。

阿须矢当然不会承认一个中国人能打破他创下的纪录,他猜测楚子航背后一定隐藏着某位精通日本刀艺术的大师。他从日本写邮件给楚子航,问他的刀术到底师承哪位大师,楚子航非常诚恳地回复说,他除了在一家名叫“武藏”的剑道培训中心学过两年,其他都是看剑道比赛录像自行领悟的。于是阿须矢猜测那个名叫武藏的道馆中一定有位隐者。

既然知道了楚子航的师承,阿须矢就不屑于再跟学生较量。他特意申请了赴中国出差,带上了家传宝刀。他在那座滨海城市下飞机,坐上出租,弯弯绕绕地找到武藏剑道培训中心。在“武藏”的招牌前,阿须矢沉默了,因为旁边还有一块更大的招牌上面写着“市少年宫”。所谓武藏剑道培训中心,跟“聂耳钢琴培训中心”、“沙巴丽肚皮舞培训中心”和“白石山水画培训中心”开在一起,是少年宫开办的盈利项目。

培训中心里没有什么固定的老师,只有一些剑道爱好者在教小孩子耍竹刀,阿须矢茫然地走过训练场,孩子们在他身前身后蹦蹦跳跳。

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楚子航说了假话,要么楚子航是绝无仅有的天才。

阿须矢迫切地想要跟楚子航一战,但是分明楚子航已经到达日本,他却不被允许上门挑战,家族中负责接待的人是未来的大家长源稚生,源稚生怎么可能允许一个下属前去挑战学院本部派来的人?

现在好了,从放出死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跟蛇岐八家再也没关系了。现在他要占领红井,接下来去挑战楚子航,战胜楚子航之后还有更让他心动的对手——大家长源稚生。

他终将证明握着刀的时候,自己才是日本第一!

背叛真是美妙至极的事情,橘政宗还活着的时候,关东支部还怀着一点点对于那个老人的感恩,不愿意立刻投向猛鬼众。但就在昨夜,橘政宗死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束缚阿须矢的东西了。他自由了。

“一共250具尸体,已经数过了。”影秀从背后走近。

“那么这是最后一具了。”阿须矢看着血泊中的龙马弦一郎。所有的士兵都死了,这位首先被攻击的一等空佐却还活着,毕竟是龙马家的家主,他强大的血统还在维系着生命。

死侍还缠着龙马弦一郎撕咬,龙马弦一郎手中抓着对讲机,不住地颤抖。别说发出声音,就算是把对讲机凑到嘴边他都做不到,握着对讲机的手像是发癫痫那样在一块石头上无力地敲打。

“哈哈,这就是本家的正义啊,本家的正义正在死去。”影秀冷冷地嘲讽,“龙马家主临死还想要通知宫本家主呐,真是让人感动啊。”

阿须矢却沉默了,他盯着龙马弦一郎那颤抖的手,盯了足足五秒钟,然后才缓缓地叹了口气:“这确实是本家的正义,这一点倒是不容嘲讽的。是我的疏忽,他已经把消息发出去了。”

死侍终于咬断了龙马弦一郎颈后的脊椎神经,这记撕咬彻底终结了他的生命,那只不断震颤的手无力地落在岩石上,仍旧紧握着对讲机。

阿须矢一刀砍下了死侍的头:“这种没有智商的东西根本没用。他失去了喉咙和声带,是用摩尔斯电码发的信号!他敲打的内容是‘关东背叛’!红井那边的人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影秀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在年轻一代的眼里,家主们已经老朽不中用了,尤其是龙马弦一郎,被看作是家主中最平庸的一人。龙马弦一郎唯一的长处就是敦实,所以才被派去自卫队中担任职务。

可就是这种平庸的男人,却在濒死之际爆发出这样的觉悟?人要有多大的觉悟才能无视凶兽的撕咬,精确地敲打出摩尔斯电码?

“现在怎么办?”影秀问。

“就算消息传出去也没用了,从东京出发支援这里,路程就要半个小时,而且今夜不会恰好有直升机等待大家长,他至少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达这里。”阿须矢冷冷地说,“时间够了!”

宫本志雄的手臂缓缓下垂,对讲机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也许是秘密发报被人察觉了,也许是发报的人死了,所以再也没有摩尔斯电码传过来。

关东背叛、关东背叛、关东背叛……只有一个电码串不断重复,意思非常明确,关东支部背叛了,那个支部原本就让家族很担忧。

龙马弦一郎肯定是没法说话,这说明他遇到的麻烦很大。龙马弦一郎的位置距离红井只有一公里,他在那里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这说明背叛者已经接近红井了。能让龙马弦一郎瞬间失去抵抗的能力,说明关东支部使用了雷霆手段。宫本志雄了解龙马弦一郎,那个男人虽然平庸,可就算有一线机会他也不会束手就擒。所以他隐约猜到龙马弦一郎死了,继橘政宗之后,第三位家主死了。

“别了,龙马君。”宫本志雄轻声说,他再度打开对讲机,接入源稚生的频道,“大家长!收到龙马君的报告,关东支部背叛,我想他们已经接近红井了!”

源稚生不会随时在线,但这个报告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手里,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保住红井。

龙马弦一郎死了,红井附近的整个防御圈就崩溃了。源稚生并不能直接指挥自卫队,他调用自卫队的力量必须通过龙马弦一郎这位一等空佐。木更津空军基地的战斗机群失效,卡美拉雷达失效,防空导弹失效,唯一还在发挥效用的是密林中的风魔家忍者们,但关东支部根本不会进入密林,他们直接从路上飙车过来就可以了。一公里的路程,只是几分钟的事情。

红井里的警卫人员极其有限,对上关东支部等于以卵击石。宫本志雄冷汗淋漓,紧张地思考。不是所有家主都有战斗力,宫本志雄一直都是个技术人员。

全无头绪,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猛鬼众的进攻必然是早就计划好的,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确实这是很关键的时间点,掘进工作即将结束,藏骸之井随时可能洞开。但占领了红井后猛鬼众会怎么做?

打开藏骸之井把神取走?宫本志雄不相信猛鬼众能做到,神是白王的遗骸,必然是暴虐残酷的东西,谁能把它取走?那么打开藏骸之井让神随着赤鬼川的水流入红井,让下面的五千吨水银把神淹没?这恰恰是蛇岐八家要做的事。

宫本志雄意识到自己必须想明白猛鬼众的目的,然后才能想出反制的方法,逻辑分析恰恰是他的专长。

“宫本君!第二次声波探测的结果出来了,”耳机里传出工程人员的声音,“距离赤鬼川的岩层厚度还是20米,但岩层中的噪音数据很奇怪!请务必过来看一下!”

宫本志雄来到操作台前,数据已经传到了屏幕上,噪音数据显示为一根剧烈抖动的线。这显然不是轻微地震引发的,振幅太过均匀,倒像是某种人工机械造成的。

工程人员截取了另外一段声音的线,把它和噪音数据进行对比,发现两根线基本是吻合的。

“用来对比的是我们这台掘进机的声波曲线。”工程人员看着宫本志雄的眼睛。

宫本志雄明白了。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一台超级掘进机在岩层中挖掘,难怪几天来一直有古怪的岩层噪音跟随着他们。

超级掘进机原本就有两台,挖掘英法海底隧道的时候,是从两边同时向中间挖掘,然后在中间汇合,这样就可以缩短挖掘时间。但他们在白神山空军基地只看到了一台,另一台去了哪里?日本引进超级掘进机是要挖掘新的海底隧道,不可能只引进一台。

答案就是另一台在猛鬼众的手里,他们正在挖掘一条隧道和蛇岐八家挖掘的隧道相通。

把蛇岐八家的隧道口炸塌之后,赤鬼川的水和其中的神都会流向猛鬼众的隧道,猛鬼众已经在附近的另一个地下空间里做好了捕获神的准备。

真是完美无缺的计划,借助蛇岐八家挖掘的隧道,却把神引入自己的陷阱。中国的麻将桌上管这种行为叫“截胡”,宫本志雄听说过。

这得是多么深沉的心机,掌握多么完整的情报,再把所有的因素综合考虑,才能推导出唯一可行的方案。宫本志雄不敢相信人类能做到这一点,但王将真的做到了,可能他确实不是人类。

宫本志雄冷静下来了,身体渐渐冷却,像是煅烧过的钢铁在降温,大脑以更高的速度运转起来。逃跑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无论王将是不是人类,宫本志雄都会留下来跟他赌这一局。王将的计划很完美,一环扣着一环,宫本志雄喜欢这种对手。

比谋略的话,宫本志雄从没有对任何人认输过,他始终相信人并不需要掌握暴力,即使你只有一点点力量,只要在关键处发力,就足以摧枯拉朽。

每流逝一秒钟,宫本志雄就少一分机会。但越是这种时候他越兴奋,睫毛快速地闪动,嘴角甚至有一丝笑容。无论是在东京大学读书的时候,还是在卡塞尔学院进修的时候,他都保持着一个特别的习惯,考试的前三分之二的时间里他都不会看题目,只是坐在那里发呆,三分之二的时间过去,有人已经交卷了,他才开始答题。所以他从开场就比别人少三分之二的时间,他的思维速度就必须是别人的三倍,他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加速思考,越到最后他的速度就越快。往往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他才停笔,但他总是第一。

王将的计划中必然存在着一个破绽,因为杀死龙马弦一郎无疑是要冒风险的,而且这会让猛鬼众潜伏在蛇岐八家中的重要棋子曝光。王将是为了弥补计划中的弱点,所以不得不派出关东支部。

只要找到那个弱点,宫本志雄就可以翻盘,一个智将就是要在最后一瞬间颠覆战场!

黑暗中冷光陡然出现,剁向宫本志雄的后颈。那是一柄消防斧,握在一名工程人员的手中。在宫本志雄低头思考的时候,这名原本应该守在掘进机旁的工程人员忽然转身走了回来,似乎是要离开隧道。

但和宫本志雄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拿出了藏在身侧的消防斧。隧道中不得携带武器,但各种金属工具还是齐备的。就在同一刻,一柄尖利的改锥刺进了宫本志雄助手的后心,鲜血肆意地喷了出来。杀戮全面展开,工作平台上的好几个人被重锤打破头颅或者被钳子锁住咽喉,工程人员在一瞬间分作了两派,一派是杀人者,一派是被杀者。

宫本志雄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太相信岩流研究所里的同事了,研究所中也有王将的内鬼。王将根本不允许他想出应对的策略,再强的智将,脖子被砍断也肯定想不出什么计划来了。

谁都知道宫本志雄没有什么战斗力,他也没有随身携带保镖。

胜负即将确定,但宫本志雄身后一名身材瘦小的工程人员抓住了他的衣领,猛地一扯,帮助他从斧刃下逃生了。死里逃生的宫本志雄并未逃走,他呆坐在地下,忽然笑出声来。这给了行凶者第二个机会,利斧对着宫本志雄当头劈落。消防斧在宫本志雄的头顶停住了,再也无法推进半分。

因为有人一把握住了斧刃,还是那名身材瘦小的工程人员,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出现的。他默默地站着,手平伸出去握着消防斧,仿佛端着一杯咖啡。

下一刻他手中黑色的长形物体刺入了行凶者的咽喉,那柄沾血的利刃从喉咙里缓缓地撤出,居然是一根黑色的军刺。

他把宫本志雄放在椅子上,闪电般扑上高处的工作平台,在人群中急速地冲撞跳闪,如同一枚高速的弹丸。每次碰撞都意味着军刺被刺出和回收了一次,军刺带着弧形的血线闪灭,闪灭,再闪灭。宫本志雄仍在哈哈大笑,笑声中透着癫狂。

宫本志雄还没笑完,清洗叛徒的工作已经完成,那个瘦小的人影止步在工程平台的顶部,军刺下垂,一连串的血滴打在他脚下的铁板上。最后几个保持站立姿势的工程人员缓缓地跪下,然后扑倒在地。

一分钟前隧道深处还人声鼎沸,一分钟后这里寂静如死,还在呼吸的人只剩宫本志雄和那个身份不明的保镖或者说刺客。

宫本志雄大口呼吸好让自己安静下来,但仍忍不住要笑上几声。

“什么事情那么有意思?”瘦小的人歪着头看宫本志雄。

宫本志雄这才发现那是个女孩,虽然声音里透着冷冽之气,但仍有年轻女孩的稚嫩感。

“我想到了王将的弱点……哈……我想到了王将的弱点!”宫本志雄又笑了几声,双臂一撑操作台站了起来,声音中忽然透出睥睨天下的傲气来,“我知道王将在害怕什么了!”

“王将在害怕什么?”女孩问。

“他害怕我提前打开藏骸之井!”宫本志雄大声说,“如果我能在两条隧道贯通前打开藏骸之井,那么赤鬼川的水流就会带入神的胚胎流入红井!我现在就可以把五千吨水银全都倒进红井里去!我要引爆铝热剂燃烧弹!我可以把红井变成龙类的地狱!他永远也别想得到活着的神!因为我会杀了那东西!他派关东支部来,收买我的手下,都是害怕我强行打开藏骸之井!此时此刻,就是这个时间点,王将最害怕的人是我!所以他要杀了我!哈哈哈哈!”

女孩默默地听着他狂笑,她委实不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既不鼓掌,也不鄙夷,好像宫本志雄疯癫的表现跟她完全无关。尽管她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她和整件事有着莫大的关系了。

宫本志雄略有些遗憾,在他想出平生最好的点子的时候,居然只有这么一个听众。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知道他的智慧,因为一旦把这个好点子付诸实施,宫本志雄就必须死。

“你一个人可以操纵超级掘进机么?”女孩问。

“没问题,我是全日本最懂这台设备的人!”宫本志雄跳上那台四人高的巨型设备,扑在控制台上,“调整燃油阀门,我可以让输出功率临时增加一倍!知道动力增加一倍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掘进速度会加快四倍!当然我得想办法解决钻头过热的问题,我可以让水冷系统全功率运转!轨道倒是个问题……该死!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铺设轨道,那就只好使用钉式履带了,这会降低我大约20%的速度……20%的速度、20%的速度……还有渣土的问题,来不及运输渣土的话也许会堵上,堵上就麻烦了……”

女孩望着这个神经病的背影,看他在控制台四处摸索,兴奋得像只找到香蕉树的猴子,完全忘记了几分钟前自己差点被一刀断头,也不想不久之后自己的生命就会结束。

宫本志雄的计划并不复杂,但仓促打开藏骸之井的情况下他自己是无法撤出隧道的,这意味着他将被赤鬼川的水冲进红井里去,跟神和鬼齿龙蝰一起死去。

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在最后一刻颠覆了战局,将了王将的军!他在这个棋盘上算不得什么举足轻重的棋子,如果说源稚生和王将分别是两方的主帅,他顶多也就是角行、香车之流,但最后是他立了功。

“该死!我还是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做到!”宫本志雄忽然想起一个糟糕的事情来,想要凿穿20米厚的岩壁需要30分钟,但关东支部很快就会抵达这里,外面的警卫拖不了他们几分钟。

“你会有35分钟。”女孩扭头离去。

“你是大家长安插在我身边的保镖?”宫本志雄这才想起问这件要紧的事。

“不,我跟你的家族没有关系,但我跟你的家族一样都不希望看到神的苏醒。”

女孩已经走得远了。

她边走边脱下了厚厚的防护服,在那身盔甲般的防护服里她居然穿着白色的裙装,裙摆在膝盖上方跳跃,有点像校服裙。宫本志雄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她并不是瘦小干枯,而是窈窕,像个穿梭在密林中的精灵。很难想象这种女孩在杀人见血的时候那么镇静,搭配那种冷冷的语气,好似世界上绝大多数感情都跟她绝缘。

“能请问您的名字么?”宫本志雄大声问。

“没必要知道,反正你就要死了。”少女在远处的黑暗中停下,声音仍是冰雪般的寒冷。

“说得对,记住一个人未必要知道她的名字。但还是想说,”宫本志雄深鞠躬,“我叫宫本志雄,很荣幸和您认识,很高兴在最后的时刻和您在同一条战线上!”

他解下腰间的菊一文字则宗,奋力地投掷了出去,女孩伸手一把接过。两人再也不说什么,女孩调头离去,她的背后,超级掘进机再度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这时恺撒在打麻将,上家是楚子航,下家是芬格尔,对门是那位花枝招展的客人,端茶送水的是路明非。

高天原一直以满足客人的任何要求为己任,当然客人提的要求也不能太过分,比如要牛郎脱光了爬到屋顶天台上高喊“我爱你”。今天这位客人提的要求委实不过分,她希望basaraking、右京和heracles能陪她玩几盘日本麻将。路明非目瞪口呆,心说你寂寞么你孤单么你在深夜里觉得冷么,你要来牛郎店找牌搭子,还是说你前几天一炮三响输得心碎了,想来找点自尊?

上了牌桌路明非就明白客人在动什么鬼心思了,这是要打真人版脱衣麻将。

恺撒输得只剩内裤和一只袜子了,楚子航略好一些,总算保住了裤子,输得最惨的是芬格尔,因为不小心喂了客人几张牌,现在只剩兜裆布了,他今天是和服出场。

客人有备而来,围巾都戴了两条,到现在只去掉了一只丝袜和两条围巾,以一敌三,但是打得气势高涨酣畅淋漓。

恺撒、楚子航和芬格尔自然是联合在一起的,恺撒是要保住加图索家的尊严,楚子航是不愿意暴露身体,而芬格尔,他不在乎输光,但他觉得客人输光会很有看头,路明非倒茶时还会偷看客人的牌,再跟恺撒使眼色。但他们还是节节败退,因为客人似乎是关西麻将协会的理事……为今之计只有玩拖延战术,客人买的是牛郎的时间,麻将从过了午夜开始打起,三个小时算完。现在只剩十几分钟了,恺撒的计划是拖到时间结束保住内裤撤退,客人再要延长时间他也不答应了。

但风姿撩人的客人解开上衣的两粒扣子,扭动着肩膀说各位帅哥出牌可要勇敢一些哦,你们中有人赢了这一盘,我是会先脱下上衣的。

芬格尔这货完全抗拒不住色诱,他的名言是我这个人就是很扛得住拷打,路明非说想不到你还扛得住拷打,芬格尔说你扛不住拷打,怎么会有后面的色诱呢?无论如何也要在色诱面前屈服啊!

他开始噼里啪啦地出牌,被客人连碰了两副牌。

客人显然已经听牌了,恺撒流露出焦虑的神色来:再输一把他就只剩内裤了,还有十几分钟,只剩一条内裤怎么顶得住?

这就好比当年波斯萨珊王朝跟拜占庭王国作战,最后被一路撵到了底格里斯河边,萨珊皇帝呼吁国民说我们再不能退后一步,退后一步就是亡国灭种!这是废话啊,因为他已经退到河边了,再往后退就掉进河里了。最后萨珊王朝还是亡国灭种了,所以恺撤靠着一条内裤势必很难坚持到牌局结束。

在这亡国灭种的关键时刻,楚子航出牌了,一张九万!

客人抓过那张九万往牌尾一碰,把整副牌推倒,又胡了!

路明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说师兄你你你,你不会打牌还不会数学么?桌面上一张九万没出,显然有个人手里扣着两张九万,就等胡牌呢,你怎么敢出九万呢?

楚子航认赌服输,面无表情地解下皮带放在桌子上,随手推倒自己的牌,开始洗牌。路明非忽然发现楚子航的牌里还有一张九万,楚子航居然拆了自己的两张九万。

他忽然明白了,楚子航身上还有好几件可脱,恺撒却只剩内裤袜子了,这时候楚子航宁可放炮也要保住恺撒。这是何等的义气!简单地说是扶贫救困,往大里说甚至有赈灾的意义!

恺撒也流露出感动的神色,危难中居然是宿敌挺身保护了他。

这时服务员跌跌撞撞地推门进来。

“没有看见这间房里有客人么?什么事值得你冲撞客人?”恺撒问,其实他心里蛮高兴,这番问答又会耗掉几十秒钟。

“不知怎么回事,你们的头像出现在外面的广告牌上了!”服务生满脸惊诧,“我去问了店长,店长说店里可没有投放过什么广告。”

恺撒愣了一下,脸色忽然变了,起身冲了出去。出了门感觉到飒飒凉风,这才想起返回房间拿上自己的衣服。这时候楚子航已经把脱下来的衣服全都穿了回去,整齐得好像它们从未被脱下来。

“喂喂!我们是店里的人就要遵守店里的规矩啊!客人还在这儿呢你们往哪儿跑?”芬格尔站起身来,晃悠着身上颇为可观的肌肉群。

“快穿上你的衣服!情况不对!”路明非在他腰间捅了一下,“店里的规矩有你的命重要么?”

芬格尔还沉浸在脱衣麻将的乐趣中,因为今天的客人一副御姐风范,身材诱人,所以他没有想清楚一个关键的问题,他们此刻是藏匿在高天原,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头像怎么会出现在广告牌上?

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总是秘密行动又总会出现在广告牌上,那个人叫詹姆斯·邦德,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意味着他们的行踪泄露了。

一楼的舞池中冷冷清清的不见人影,这些天所有的夜场都提前下班,客人们再怎么喜欢灯红酒绿的生活也不想在酒后冒雨回家。

恺撒推开大门,站在名为“不夜之町”的商业街上。外面正下着暴雨,雨水冲刷着街面,道路看起来像是一条条奔涌的河流。他们每个人都抓了一柄大伞,雨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条街上的店竟然都关门了,只剩高天原的霓虹灯招牌还亮着,红色和紫色的灯光在黑色的背景上跳闪。积水很快就漫过了脚踝,恺撒站在人行道上,四下扫视。

街头街尾空无一人,但似乎致命的危险就要到来。恺撒也不知道它会从哪边来,以什么样的方式,以及自己该往哪里逃。

“你说的广告牌在哪里?”恺撒沉声问。

“抬头看,哪儿都是,刚才它们还亮着的。”服务生说。

水面上泛起了莹蓝色的光,雨打在水面上,涟漪像是流光溢彩的花朵,成群绽放。

他们抬起头,街对面那座大厦的顶部,广告巨屏亮了起来,泛着蓝莹莹的光,水面就是反射它而发亮。

玫瑰色的背景上,先是恺撒的头像,然后是楚子航的头像,再然后是路明非的,旁边写着他们的花名、年龄、身高、血型、爱好、入行时间和怪癖,还有高天原的地址,期待东京各界淑女大驾光临。

最后是风间琉璃的头像,显然是偷拍的,但哪怕是不经意地一回头,他的眼神和笑容仍旧透出致命的诱惑,当然,这是在他还是风间琉璃的时候。

“怎么没有我?”芬格尔有点遗憾,“他们这是看不起新人么?”

“通缉令上没你是好事啊,大哥。”路明非叹了口气。

这只怕是东京历史上最大手笔的牛郎业广告,此刻新宿区未眠的人只要推开窗户,就能看见他们几个搔首弄姿的模样闪现在夜空中。从不夜之町的东侧到西侧,街道被一段段照亮,数百块广告巨屏逐次亮了起来,都在放送这则广告,就像无数镜子彼此投影,满世界都是他们几个人的脸。

楚子航无声地拔刀出鞘,挥出一道刀弧,荡开绵绵雨水。芬格尔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缩,他清楚这楚姓杀胚闲来无事不拔刀,拔刀就是要砍人,可周围哪儿有人?

“很快这里就会是人海人山,路明非,带芬格尔回高天原里去,”恺撒低声说,“你们负责看守源稚女。”

他身边的雨幕一震,那道震波扩散开,展开成无形的领域,他释放了“镰鼬”。

他在街道中间站定,双枪指向长街的东西双向,打开了保险。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芬格尔还没回过味儿来。

杀机已经降临,连路明非也听见了由远而近的引擎声。

“简直像是一支军队。”楚子航低声说。

“我能听见引擎的轰鸣声、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狂躁的心跳声、枪械上膛声……确实是一支军队。”恺撒集中精神听取镰鼬带回的声音碎片。

狂风吹得积水荡起涟漪,黑色的直升机从天而降,用雪亮的光圈锁定了他们。

“东京警视厅的人,还是蛇岐八家的人?”楚子航问。

“还用问么?蛇岐八家是绝不会允许源稚女落进东京警视厅手里的,他们一定会先赶到。直升机也出动了,政府机构有这么高的效率么?”恺撒说。

灯光忽然刺破狂风暴雨,从四面八方涌来,恺撒和楚子航的眉毛都被映成了银色。

风在高楼大厦间低吼,仿佛妖魔鬼怪穿行在城市中,路明非躲在门背后,还是觉得心要突破胸膛跳出来。

仅仅为了他们,蛇岐八家只怕不会出动那么庞大的阵容,蛇岐八家要的是源稚女……在他们心中源稚女是妖怪般的存在,单枪匹马他们是绝对不敢面对源稚女的。

可他们能把源稚女交给蛇岐八家么?在他是风间琉璃的时候或许可以,可如今他的状态只是若干年前的那个山中少年,闹钟的声音都足以让他瑟瑟发抖。

谁也无法预判交涉的结果,今时今日的源稚生已经不是那个随时想要逃离日本的象龟了,橘政宗已经死了,他最终孤独地坐在日本黑道的王座上,要去完成伟大的家族使命。

“前辈,炸虾天妇罗和味增汤。”去买夜宵的服务生推门进来,不解地看着路明非和芬格尔并排靠在门背后瑟瑟缩缩。

“哦!来得正好!”芬格尔接下塑料袋。

“我去!这种时候你的吃货之魂还没有熄灭么?”路明非心生佩服。

“不做点什么我怎么能安静下来?我也知道这不是吃东西的时候,如果有个漂亮姑娘现在愿意陪我传宗接代什么的,我就不吃东西了。”芬格尔大嚼天妇罗,“可现在我在一家牛郎店,这里只供应不限量的花枝招展的男人……那我除了吃还能干什么?”

风魔小太郎疾步踏入源稚生的办公室。虽然名为小太郎,可他其实是诸位家主中资历最老的,忍者中的活古董。

源稚生正要出门,直升机已经降落在楼顶平台,目标是多摩川附近的红井。半小时前,宫本志雄的汇报送到了源稚生的桌上,但仓促之间家族竟然没有直升机可以派遣。

关东支部在燃油阀上做了手脚,第一架飞机刚刚起飞就起火坠落,另外两架飞机经过检查也有类似的问题,源稚生不得不等着从别的地方调派直升机。

“找到您的弟弟了。”风魔小太郎的话素来简单,“他就藏身在新宿区,一间牛郎俱乐部里,和卡塞尔学院的人在一起。”

“怎么找到他们的?”源稚生吃了一惊。两件事同时发生,他无法同时兼顾两边,而橘政宗已经不在了。

风魔小太郎拉开窗帘,巨大的落地窗外就是一面广告巨屏,恺撒、楚子航和路明非的头像逐一展现,穿着紧身的天鹅绒西装、系着嵌水钻的小领结、抹着闪闪发亮的唇彩……这三个神经病挥舞着小扇围绕他跳舞的感觉又回来了,源稚生情不自禁地抚额。难怪以蛇岐八家的情报网,那么久都找不到他们的藏身地,因为正常人的脑回路跟神经病的脑回路区别太大了,谁也不可能想到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这三个神经病会藏身在牛郎俱乐部里,而且自己下海当了牛郎,看起来还很红的样子。

直到屏幕上出现风间琉璃的侧脸,源稚生的苦笑才收敛了,重新变得铁一样坚硬。

“现在那间店已经被彻底地包围了,包括空中和下水道。”风魔小太郎说,“这件事太过重大,所有人都在等待您亲自前往处理。”

“有人故意泄露了他们的情报给我们,谁会这么做?”源稚生问。

“管理东京室外广告大屏的公司共有三家,今天傍晚的时候他们同时接到一个神秘客户的电话,要求发布牛郎店的广告,客户以现金支票的形式支付了可观的广告费,所以广告在夜里三点同时放送。”

“就是说没人知道那个神秘客户是谁?”

“没有人。”

“我能猜出来,是王将。”源稚生说,“对红井的进攻在三点钟开始,广告播出的时间也是三点钟,他想在不同的地点同时制造出事件,逼我留在东京解决稚女的事。”

“与其说这是阴谋不如说是嘲讽,他逼迫您选择您认为更重要的事件优先解决,您的弟弟,还是藏骸之井中的神。”

“他觉得一切事情都可以被他玩弄在掌心里么?”源稚生说,“风魔君,你认为我会选择去解决哪件事?”

“您会去红井。虽然您很在乎您弟弟的事,但您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藏骸之井中的东西关系到家族的未来,解决了那个东西,家族就可以摆脱白王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枷锁。”

“是的,”源稚生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

“那么高天原那边的事情由我和樱井家主代替您前往,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确保您弟弟的安全。”

“如果他们反抗,你有权采取任何应对措施。很多年前稚女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有多可怕不是你们能想象的。宁可让他死,也不要让他脱离我们的控制。”

风魔小太郎沉吟了片刻:“完全明白了!”

源稚生提上蜘蛛切和童子切,推开办公室的门,风魔小太郎紧跟着出门,两人乘坐不同的电梯,一上一下,奔赴不同的战场。

阿尔法·罗密欧驶上了升降平台,其他车跟在后面。这座升降平台位于红井的侧面,用于把大型平板车升到井口去。

长船没有搭乘升降平台,作为狙击手,他在150米外选择了自己的阵地,狙击范围覆盖红井周边。

阿须矢直到现在还刀不血刃,只凭长船的狙击步枪他们就解决了红井周围的警卫,岩流研究所的警卫在关东支部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后者的主业就是杀人。

满耳都是水流的轰鸣声,可能是连日的暴雨在红井中蓄满了水,但阿须矢没想明白井中的死水怎么会发出仿佛海潮般的巨声。

上升的过程显得很漫长,阿须矢无聊地轰着油门,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隧道深处的人想必已经控制了那台掘进机,关东支部占领红井只不过是种安全措施而己。

他又开始构想自己跟楚子航的真刀决战,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地勾勒出他如何率先进攻,楚子航又怎么格挡反击,以及每一种情况下他应该采取的战术,最后结果无一例外都是他的刀割裂楚子航的咽喉。那一刻刀上的手感应该美好得让人想哭,阿须矢沉浸在那鲜血飘飞仿佛枫叶坠落的美好一幕中。

他向右侧看去,和他相邻的是小蓧的保时捷911.小蓧缓缓地舔着樱色的嘴唇,目光锁定了阿须矢,漆黑的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看来小蓧又犯了花痴病。小蓧和姐姐落叶是双胞胎,她们的代号是传说中的武器‘‘雪蓧双刀”。小蓧成功地勾引过关东支部所有的男人,除了阿须矢,因为阿须矢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他只沉迷于尸体解剖。对于小蓧来说这就是莫大的挫败,她发誓要得到阿须矢,以完成征服整个关东支部的目标。小礤是个很美的女人,阿须矢对她也没那么反感,如果战胜了楚子航,就接受小蓧的勾引来作为庆祝吧,阿须矢漫无边际地想。

升降平台到达红井顶部,这是阿须矢第一眼看见这口巨大的立井,表面积大约一平方公里,足以容纳一个地下湖的水。此刻银白色的**从井壁上的十几个出口喷出,坠入井底深处,仿佛群龙吐水。银色的**在井壁上撞击,碎裂成无数银珠,撞击力量之大,将不锈钢护板都打得凹陷下去。厚重的银白色雾气从井底弥漫上来,阿须矢吸了一口那种雾气,立刻屏住了呼吸。

那是剧毒的水银蒸气。难怪井中传出那种雷鸣般的巨声,储存在井壁上的五千吨水银正全数泻入红井。五千吨水银跟一个地下湖的容量相比不算什么,但和井底的积水混合之后,就形成了对龙类来说致命的水银汤。看起来隧道深处的同伴并未得手,宫本志雄仍旧控制着超级掘进机,他想提前打开藏骸之井,把神和赤鬼川的水一起注入红井。

那就只有拜托宫本家主去死了。

施工平台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工程人员似乎都逃散了,阿须矢挂上前进挡,缓慢地前行。根据情报,红井中并没有重型武器,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们。

机械运转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阿须矢警觉地踩下刹车。

工程电梯缓缓地升了上来,那只是一个旁边有围栏的起重平台。白裙的女孩站在平台中央,打着巨大的黑伞,提着跟她身材很不相称的长刀。

菊一文字则宗,这个女孩带着家族中的至高信物菊一文字则宗。

她站在狂风暴雨中,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卷走,身边的十几道水银喷泉仿佛银河,白雾和银色的液滴在空气中悬浮。

阿须矢下意识地按住刀柄。女孩站在水银的飞瀑流泉中,就像是林中精灵,但阿须矢看她握伞的手那么稳定,就知道她拔刀的时候手一定也很稳定。

连续的枪声响起,是长船的狙击步枪,长船想要远距离致胜。但女孩敏锐地闪在铁架后,子弹在铁架上溅起点点火花。

“不要开枪,你的子弹对她没用。”阿须矢打开对讲机。

他已经看明白了,女孩所在的共乘电梯就是通往隧道的捷径,他们不得不占领那架电梯。汽车空调过滤不掉水银蒸气,长时间待在这种环境中对组长们和女孩来说都是危险的。

狙击没用的话就只有强攻了,阿须矢忽然下令:“发车!”

小蓧的保时捷率先冲了出去,冲入前方的平台。她猛打方向盘,保时捷旋转起来,车身侧面撞向女孩。小蓧拔刀,同时推开车门,用车门当作防御。

女孩按在车门上,车门瞬间停下,以小蓧的力量居然再也没法把它推动分毫,它好像被焊死了。力量完全反弹回来,作用在小礤的腕骨上,腕骨瞬间挫伤。

小蓧在震惊中放弃短刀,伸手从手套箱中拔枪。在她扣动扳机之前,女孩的手按在枪机上,一抹一带,弹簧和膛管跳了出来,黄铜色的子弹散落,这支枪在一秒钟内变成了一堆零件。

女孩用手指在小蓧的太阳穴上一扣,小礤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把一枚金色校徽别在胸前。

“半朽的世界树”,所有人都认识那个徽记,这个协助宫本志雄镇守红井的女孩竟然是卡塞尔学院本部的人!

阿须矢莫名地兴奋起来,他早就知道卡塞尔学院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是神经病和疯子的乐园,一定有类似楚子航的危险分子藏在校园里。阿须矢绝不相信路明非和恺撒会是卡塞尔学院的主流,他期待的是这种肃杀的强手,从登场开始,女孩就表现出了绝对零度的高傲和威压,这种人才配当他阿须矢的敌人。

女孩大踏步地走出电梯,笔直地走向阿须矢他们,竟然有着冲锋的意味。

关东支部的攻势再也无法克制,小蓧的姐姐落叶跟着发动,她从汽车天窗中跃出。

女孩举着雨伞跳上车顶,舞蹈般避过落叶的刀斩,一手按在落叶的肩膀上猛地一推。

落叶的肩部脱臼,斜斜地飞了出去。女孩接过落叶的刀,转身削断“长光”的枪管,用刀背横扫,打折了长光的脸颊骨,接着掷刀贯穿了虎彻的右胸。

组长们都踩着车顶扑向女孩,“正宗”的刺拳被握住了,下一刻正宗的手腕脱臼;

“兼光”刚从天窗中跃出半个身体就被对方一脚踩在胸口,卡在天窗里昏死过去;“景光”仿佛铸铁的身躯高高跃起,但女孩比他跳得更高,在空中以膝盖猛击景光的后颈,景光坠下去的时候砸塌了长船的gtr……雨中身影起伏,组长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女孩弹开。阿须矢忽然笑了起来,大力鼓掌:“bravo!”

这一幕太美了,白色身影在车顶上跳跃,她经过的地方,组长们如同被拔起的杂草那样飞向空中。女孩甚至没用什么力量,她的动作都很准确,像是刀锋劈入流水的缝隙。阿须矢的老师曾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缝隙,从人体骨骼到流水,当你的刀切入流水的缝隙时,你会觉得完全不必用力就把水流分开了,这时候你的刀就活了,如同水中遨游的鱼。

女孩的搏击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多数攻击都用肘部和膝盖来完成,很像刚猛的泰拳,但她用起来轻灵舒展,像是独自跳舞。最后她甚至不必落地,借助每一记膝击再次弹起。

阿须矢想起来了,这是一种军用格斗术,克格勃曾用这种搏击术来训练情报员,但魁梧的俄罗斯男性却没法这么流畅地运用它。

落叶从空中下坠,劈斩女孩的后颈。她的言灵是“鬼胜”,效果是让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人类的能力被自己的痛感限制住了,当人类想让肌肉发挥l00%的力量时,痛感会强到让人昏迷过去,这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但借助鬼胜,落叶可以完全不顾自己的承受力,将力量发挥到正常状态下的八倍,有时候她甚至会把自己的骨头弄断。

这也是阿须矢第一次看落叶使用“雪蓧双刀”中的长刀,刀光中隐约有黄叶翻转。

这是一种巧妙的障眼法,那柄刀的刀背上做了错金工艺,在高速斩切中产生了虚影,像是黄叶旋转着坠落。

几乎就在同时,女孩脚下的“蝮蛇”跑车中,虎彻钻了出来。他一直藏身在那里,这时终于抓住了机会,带锯齿的反钩刀割向女孩的脚踝。

阿须矢睁大眼睛,想知道女孩会怎么应对来自两个方向的进攻。她到现在为止基本没有闪避,进攻和闪避是一体的,‘她在刀光中跳舞,可什么样的舞蹈能同时应付眼下的局面呢?她得同时应付两个舞伴。阿须矢希望她这个动作跳得漂亮,落叶那张漂亮的脸被打烂或者虎彻的金属下颌被打掉都没什么关系,阿须矢就是想看一场漂亮的舞蹈。只要他还站着,关东支部就不会输。

女孩笔直地跃起,迎向落叶的刀锋。

“这是跳到了绝境里啊。”阿须矢嘟囔。上下方都有敌人,女孩在空中无法借力闪避,就像鱼离开了水那样无力,看来这场舞蹈的收尾注定很难看了。

女孩忽然伸手,穿越刀光抓住了落叶的腰带,把她往下猛地一拉!她竟然把落叶当作了武器,刺向了车中的虎彻!

虎彻还没有丧心病狂到不顾同伴的地步,只得强行收回武器。接着落叶就被女孩从天窗里塞了进去,撞在方向盘上,直接晕了过去。女孩落在车顶上,从天窗里拎起虎彻,一记肘击打在他的下巴上。

金属下颌骨飞向空中,落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女孩看都没看,走向她的最后一个敌人——缓缓拔刀的阿须矢。

“在开始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在学院本科部中你排名第几?”阿须矢喝问。

他太想知道答案了,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女孩,他只听说过楚子航,他想知道是这个女孩更快还是楚子航更快。

“第四。”

阿须矢震惊了。如此凌厉的攻势,对对手攻势的全解析,居然在本部只能排到第四?那么前三位是谁?楚子航又排第几?

“第二个问题,楚子航……”阿须矢长刀贴面,刀锋指向女孩的眉心。

白色裙裾一闪,阿须矢闻到了女孩身上的淡香。他的佩刀碎裂,女孩跃起,膝盖重击在阿须矢的侧脸上,把古刀也一起击碎。碎片插入阿须矢的面颊,阿须矢仰面倒地。

他呆呆地看着天空中坠落的雨,不敢相信自己的失败,分明还有三个问题要问,怎么进攻忽然就来了?而且来得那么快。

女孩最后的进攻中完全没有舞蹈之美,只有最直接最简单最暴力的膝击,就是快得看不清。用膝盖击打钢铁,这是女孩该学的技击么?

女孩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长枪,冷冷地看着相隔150米长船的狙击阵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对峙,不依靠望远镜甚至连人脸都看不清楚,她手里那支枪也完全比不上

长船手里的狙击步枪。

但是对峙了足足十秒钟,长船还是没法开枪。他缺乏战胜那个女孩的信心,他很清楚自己但凡开枪,对方必然反击。对方的枪法有多好,长船不知道,他就是被那股气势压倒了。

有些狙击手就是这样,他们习惯于用一颗子弹的低廉代价换取别人的命,却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

阿须矢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在你……之上的三个人……是谁?楚子航排第几?”

“我跟楚子航不是一级。”女孩淡淡地说。

重伤缺血让阿须矢的意识渐渐空白,可他还在努力地试图理解女孩所说的话,她跟楚子航不是一级……她跟楚子航不是一级?她跟楚子航不是一级是什么意思?阿须矢并未问她的年级。

“我以为你问我的考试成绩,我的绩点排名年级第四。楚子航跟我不是一级,我们之间没有可比性。”女孩终于理解了阿须矢关心的问题。

彻底昏厥过去之前,阿须矢仰天苦笑了一声,见鬼……她以为自己再问她绩点?她真的以为卡塞尔学院是所学院么?绩点在那所学院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唯有实力……

实力那么强的人还关心什么绩点?

原来归根到底学院本科还是个神经病的乐园啊,那里生长着朵朵奇葩。

女孩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跟宫本志雄分开的时候她已经启动了倒计时,现在已经过去二十五分钟了。她答应给宫本志雄争取三十五分钟,还差十分钟。

地层中的两部掘进机都在全速前进,如果宫本志雄先打开藏骸之井,就是宫本志雄赢;如果猛鬼众先贯通隧道,就是猛鬼众赢。

水银已经倾泻完毕,吊索上的铝热剂燃烧弹下降到接近水面的位置,女孩打着伞,站在高高的横梁上。

她那么纤弱,裙裾在疾风中飞扬,看起来就像一位打着阳伞出游的小公主,但她的威仪镇住了整个红井。她的姿态清楚地告诉所有人,是她在镇守红井,有她在就不容任何人进入那个空间。

长船距离她只有150米,可连续三四次想要鼓起勇气,却都在上膛前泄了气,生怕上膛的声音被女孩听见,她会如鬼影般追杀过来,150米的距离对于混血种而言不算什么。最终长船从藏身的古松上悄悄地爬了下来,这位功勋狙击手耻辱地潜入密林中,想要逃走。双脚落地的瞬间他就僵住了,他面前就是一台激光监控设备,风魔家的忍者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踪。

三十分钟过去,地面震动忽然减弱了,雕塑般的女孩忽然低头,看向下方的隧道口。

隧道中传来不可思议的巨声,仿佛一条龙在里面吼叫,湿热的狂风从隧道里冲了出来,十几秒钟后,重达几十吨的超级掘进机被一股激流推了出来,撞击在对面的井壁上。

宫本志雄成功了!他提前打开了藏骸之井,震动停止的那一刻,隧道里隐约传出某个人的欢呼声。

真是疯子,看着最后的岩壁破裂,高墙般的红水把自己吞没的那一刻,他竟然欢呼雀跃。

赤鬼川的水泛着白沫,从隧道里冲了出来,化作巨大的瀑布。它的温度接近于人的体温,颜色是血一般的赤红。神改造了赤鬼川的生态环境,把这个原本用来囚禁它的藏骸之井变成了孕育它的子宫,各种龙族亚种充当它的守卫。赤红发黑的水中泛着点点银蓝色的微光,那是数以万计的鬼齿龙蝰,蟒蛇般的影子也在血红色的瀑布中闪现,它们发出各种声音,但任何一种声音都不像是属于人间的。宫本志雄打开的简直不像是一条地下河,而是一间地狱。

这些东西随着血色瀑布触及银色水面的瞬间,更大的吼声爆发出来,不知是愤怒还是惨叫,数以万计、百万计的生灵在混有水银的水中挣扎,但水面距离井口足有八十米,它们跳不上来,只是徒劳地撞击着井壁。对于龙族亚种来说这是一场纯粹的屠杀,如果把它们作为有生命的个体不禁让人悲伤动容,可如果任由它们进入人类的世界,又是一场灾难。

女孩仍旧站在横梁上,默默地看着这场虐杀凶兽的惨剧,瞳孔中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灯光从头顶照了下来,黑色的直升机到达红井上方,源稚生以最快的速度从东京赶来,他没能亲眼目睹藏骸之井洞开的瞬间,却看到了这悲哀的景象。

似蛇似龙的生物在井底翻腾,水银斑在它们的鳞片和白腹上快速蔓延,它们显然极度痛苦,如果它们有智慧的话,一定宁愿立刻死去。这让源稚生想起古书中那些豢养龙的家族①,他们把龙豢养在深井中,用某种方法限制龙离开。也许是在井口安装铁栅栏,也许是把龙的尾部钉死在井底,于是这种强大的生物不得不屈从于狭小的空间,听凭远比它们弱小的人类主宰它们的命运。古书中没说人类为什么要豢养龙,也许是因为它们身体的某个部分是难得的美味,也许是觊觎它们巨大的力量。

从龙的角度来说,这种痛苦大约不亚于曾被龙族奴役的人类先民吧?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两种文明的战争,只有一个能够活到最后。

探照灯打在女孩身上,她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脸,源稚生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只隐约看见她的鼻血在缓缓地往下流。在水银蒸气如此密集的环境中坚持到这一刻,她作为混血种也引起了血液的变质。

①豢龙氏的典故并非出自日本的古书,而是中国的古书,传说舜时有名为董父的人善于养龙,舜就赐姓氏“豢龙氏”。他养龙的地点在滑国的韦城,豢龙井共有“左右直殳上日汩木下八十一口”。滑国位于河南境内,至于韦城,具体位置已经难以考证了。

她一直坚持站在那根横梁上等待着源稚生的到来。

“不要照她,”源稚生对操作探照灯的夜叉下令,‘‘‘把我放下去。”

吊索带着源稚生落在横梁上,女孩完全没有看他,一直在看自己的手机。三十五分钟过去了,她完成了跟宫本志雄的约定,她是绝对遵守约定的人,即使与她订约的宫本志雄已经死在了隧道里。

她转过身,走向阿须矢的阿尔法·罗密欧,和源稚生擦肩而过的时候,谁也没说话。源稚生看清了她胸口的校徽,大致知道了她的身份。在最原则性的事情上,校方和蛇岐八家是一致的,谁也不能允许神的苏醒,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候,是卡塞尔学院渗透进蛇岐八家来的人守住了红井。

但源稚生并未向她说谢谢,女孩守住红井不是为了帮助蛇岐八家,只是为了杀死神,双方不再是盟友。

女孩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血从膝盖一直流到脚面,浸透了一只袜子。她的伤并不轻,在击败阿须矢的最后一记猛击中,碎裂的刀片伤到了她的膝盖。阿须矢误判了她当时的状态,否则未必会输。那种轻盈的格斗方式并不省力,女孩也并不追求舞蹈般漂亮的身姿,面对阿须矢的时候,她的体力已经接近耗竭,无法再使用精巧的膝关节击和肘击,只能赌一把,所以她暴力地出击,以重伤换取了胜利。

至于长船,他原本有机会一枪把女孩爆头,但面对女孩冰雪般漠无表情的脸,他根本不会相信她的伤势如此严重,别说奔袭了,连奔跑都做不到。

“喂!”源稚生说。

女孩站住了。源稚生把急救包扔给女孩,女孩接过,想了想,把手中的菊一文字则宗扔给源稚生:“你的人死在隧道里了,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源稚生轻轻地抚摸着刀柄,回想那个名叫宫本志雄的年轻家主:“可以问你的名字么?”

“零,卡塞尔学院本科部,学号al042251,执行部临时专员。”女孩艰难地坐进阿尔法·罗密欧,调转车头开上了升降平台。

源稚生站在红井的边缘看着她的汽车尾灯,她向东京方向开去了,看起来也是个急躁的快车手,在简易公路上飙出了l50公里的时速。这让源稚生又想起那个开车一流的女孩,和零有点像,也是那么沉默寡言。

他的身后,用钢铁和复合材料加固的井盖缓缓地合拢,红井深处鱼龙痛苦地狂舞,巨浪起落,发出地狱般的吼叫。

潮水般的灯光充塞了街道,数百台发动机在轰鸣,轿车、卡车、摩托,甚至还有推土机。巨大的工程机械把进出这个街区的路口都封堵了,摩托后座上挂着日本刀和猎枪,轿车后备箱敞开着,里面堆满了雷明顿猎枪和短管霰弹枪。车潮在广告巨幕下停止,屏幕下方,恺撒和楚子航背靠着背,身影如凶猛的野兽。

双方之间的对峙已经持续了足足一个小时,蛇岐八家的人没有继续推进,数百支枪的枪口指向恺撒和楚子航,却没有一支想要发射。

“他们老大是堵车了么?”芬格尔伸着脖子眺望,“我都吃完好半天了,大人物还没有来!”

恺撒也很茫然,双方的杀气都爆表了,可蛇岐八家只是筑起人墙封锁了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这么大的事情应该是源稚生亲自出场解决,可他到现在还没来。”楚子航低声说。

“也许真是堵车了。”恺撒扭头冲店里喊,“路明非,一瓶威士忌,冰桶还有杯子!”

“老大现在是喝酒的时候么?”路明非觉得他在搞笑。

“什么时候都可以是喝酒的时候。”恺撒深呼吸,让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他揣测蛇岐八家不会直接动武,蛇岐八家想要的是源稚女,还有猛鬼众和王将的情报。否则他们大可以扔一颗燃烧弹到高天原的屋顶上,瞬间把它化为火海。蛇岐八家直到此刻还没有发动进攻,唯一的理由就是有资格谈判的人还没到场。这个人很可能是源稚生,恺撒希望源稚生到场的时候看到自己镇定自若的样子,这会让源稚生摸不清己方的心理,给谈判增加筹码。

当然这跟他等得很无聊也有一定的关系,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源稚生不能分身?

蜘蛛徽记的劳斯莱斯停在新宿地铁站的铁道桥下,风魔小太郎抽着烟斗,默默地等待着红井那边的消息。

是他在指挥封锁新宿区的各个帮会,一方面不得松懈,另一方面也不能冲动,最好能支撑到源稚生回来。风魔小太郎曾是外五家的领袖,但他很清楚自己还不够资格出马谈判。

他对源稚生怀着莫大的期待,相信他能迅速解决红井那边的事。其实从前风魔小太郎是不喜欢源稚生的,因为这位少主太过任性和少年义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脸上还透着稚气的源稚生就对风魔小太郎说:“如果黑帮只是隐藏在阴影里用暴力赚黑钱的人,那么我们就该被消灭。”风魔小太郎不由得从心里蔑视这个从未见过世界阴暗面的所谓“正义少年”。但差不多十年过去了,源稚生从少年长成了年轻人,却仍旧正义,这就由不得风魔小太郎不肃然起敬了。

所谓觉悟,就是经历时间和考验也不会坍塌的意志。源稚生拥有这种意志,那么这意志再幼稚都不要紧,风魔小太郎相信源稚生是能把幼稚的梦想变成现实的人。

头顶忽然传来引擎轰鸣声,风魔小太郎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辆红色的阿尔法·

罗密欧从铁道桥上坠落。它准确地砸在劳斯莱斯上,碎玻璃飞溅,两辆车的气囊全部弹出,风魔小太郎被挤在气囊中,一柄黑色的军刺从天窗透下,直指风魔小太郎的后颈。

“他们还不上是在等什么?开枪之前酝酿情绪么?枪在雨里这么淋着不会哑火么?”芬格尔竖起耳朵仔细听。

“你真是我二师兄!”路明非感慨。

“我哪里是你二师兄,我是你大师兄啊!”

“我是说《西游记》那只猪!那只猪被妖怪架在蒸笼上开蒸了还跟兄弟们说呢,说这些妖怪不行,我一看他们就是新手把式,他们不知道加盖儿。这蒸东西都得加个盖儿,加盖才能圆了气,不用多添柴,只要小火煨着,一晚上保准烂。”

“妈的这猪真是贱得叫人不能直视!”

“我忽然有点不想理你,拜托你能不能闭嘴先?”

半杯威士忌下肚,恺撒听见一辆好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他挑了挑眉峰,笑了。

负责谈判的大人物终于出场了,恺撒听得出那种声音来自罗尔斯·罗伊斯轿车的大功率引擎,排气管的声浪浑厚而优雅。

黑帮帮众让开了一个缺口,一辆劳斯莱斯驶到高天原门前停下,司机拉开后座的门,樱井家主坦然地出现在恺撒的枪口前方。

是那位妩媚少妇樱井七海,她一反平时的制服装扮,穿着华贵的“黑留袖”和服,挎着精巧的爱马仕包。

恺撒在三个玻璃杯中斟满了酒,递给楚子航一杯,也递给樱井七海一杯,自己拿了一杯。三个人站在风雨中,雨滴打在琥珀色的酒里。

“那么您就是今夜蛇岐八家的谈判人咯?”恺撒举杯。

樱井七海端着那杯酒,无声地笑笑。她早已步入中年了,可盈盈一笑的时候还是跟十几岁的少女一样,眉梢眼角说不出的动人,可以想见她年轻时万里挑一的相貌。

恺撒看得出她很紧张,分明占据上风的是蛇岐八家,樱井七海竟然会紧张。

“不,我还没有资格来做这样的谈判,能跟你们谈判的人只有大家长一人而已。可惜大家长忙于另外一件事,只好请风魔君代他和诸位见面。”樱井七海微微鞠躬,“我只是替风魔君先来说一声,对于卡塞尔学院的诸君我们是没有恶意的,我们需要的东西,想必学院的诸君也明白。”

人墙再度裂开,风魔小太郎大步走来,步伐庄严,坚定不移。他的神情凝重,两道雪白的长眉,给他穿上一身铠甲,就是堂堂武士的模样。

“谈判是件辛苦的工作,老年人的身体可未必吃得消啊。”恺撒冷眼看着这个威严的老人。

风魔小太郎沉默不语,随行的女孩站在他背后,把伞遮在他头顶。

“有话快说!我们组长问你话呢听见没有?”芬格尔从门背后摸了出来,一脚踩在台阶上,满脸的狗仗人势。他嗅出了风向,虽然几百支枪指着他们,可好像他们反而占了上风。

“芬格尔,介意去帮我们搬两把椅子么?我们坐下来慢慢聊。”恺撒说。

片刻之后,瓢泼大雨中多了两把椅子,恺撒对风魔小太郎,除了谈判的人,其他人都没有资格坐下。

风魔小太郎身后站着打伞的白衣女孩,恺撒背后站着楚子航,大家的表情都很值得玩味,谁也不愿意先开口。恺撒的鳄鱼皮鞋在雨中慢悠悠地打着拍子。

“老大这范儿很黑道啊!”路明非压低了声音对芬格尔说。

“你难道不知道加图索家的黑历史?这其实是他们家的家学,加图索家又称西西里的加图索家。”芬格尔说。

“西西里的加图索家?”

“那是一个意大利南部的小岛,盛产橄榄、橘子、葡萄酒和黑社会啊。”

“我去!老大不是名门世家么?”

“确实是名门世家,可黑社会里也有名门世家。一个世纪以前,在西西里黑手党里,加图索这个姓可是赫赫有名。他们家的男人以芭蕾舞和双管猎枪成名,他们要跟谁结仇了,就在午夜穿着盛装跳着芭蕾、挥舞着双管猎枪穿越小镇的街道,然后踹开仇家的门,端着枪一顿乱放,总之用硝烟和铁砂填满敌人的卧室,又跳着芭蕾悠然离去。当然,后来他们把自己洗白了。”

“当黑社会也那么骚?果真是家学啊!”

恺撒的心里有点悲凉,借助镰鼬,这些悄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很怀疑风魔小太郎也能听见,所以脸上的表情才那么奇怪。

真是猪一样的队友,他这边绷得像是弓弦,想在气势上占据优势,队友却在后面挖他家的黑历史。

“想不想接着听蛇岐八家的黑历史呀?”恺撒不想听,可芬格尔那贱兮兮的声音还没完没了。

“我去!你不是专业洗煤球的么?什么时候变成挖掘人家黑历史的了?”

“废话!不挖到煤球,你怎么洗煤球?我跟你说,那位漂亮的樱井家主,她和龙马家主之间可是情人关系哟。樱井家的前任家主,也就是樱井七海女士的丈夫过世前,他们已经是婚外情人咧,靠着龙马家主的努力,樱井女士才继承了樱井家。”

樱井七海的脸色阴晴变化,显然她也听见芬格尔和路明非在后面嘀嘀咕咕。身为家主,她的血统绝不普通,听力远超常人。

“我去!还能更劲爆一点么?”

“当然可以咯,我可是有第一手情报的人!风魔家主跟樱井女士的关系也很复杂哦。”

“年纪太不相称了吧大哥!”

“就是要年纪不相称才有新闻点嘛。在嫁入樱井家之前,樱井女士的名字是冬月爱子,是著名的演艺明星,也是受风魔家主保护的干女儿哦。但冬月爱子小姐对于比自己年长很多的老爷爷动了感情,这件事最后惊动了风魔家主的夫人,风魔夫人骑着摩托冲进冬月小姐的经纪公司,端着霰弹枪跟她谈判。最后双方达成了和解,冬月小姐退出了竞争,同时退出演艺圈,去英国留学。”

“风魔夫人是女流氓么?骑着摩托车冲进人家的经纪公司?请问还能更劲爆么?”

“当然可以!冬月小姐后来改名换姓,从英国回来后嫁进了樱井家,在老公死后当上了樱井家主。她还跟龙马家主有一腿,所以风魔家主不得不忍受当年爱慕自己的干女儿如今和自己平起平坐,还跟另一个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男人乱来哦。你猜猜樱井女士为什么要搞出这种奇怪的事情来呢?是因为人到中年不出轨就老了么?”

“可笑!我这种纯情少年当然是从纯情的方面来想,想必是她要报复风魔老先生对吧?”

“嗦嘎!你终于理解了人生的真谛!你说如果我们把这些新闻泄露给东京的各大媒体,会不会掀起日本黑道的风暴呢?”

“那是当然的好么?话说这种要命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八卦?”

“当然是说我们手里也握着他们的小辫子让他们不能为所欲为咯!”芬格尔恶狠狠地说,“他们敢对我们动手,这些情报就会自动寄给东京各大报纸,让日本民众领会一下世间的伟大爱情!”

恺撒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风魔小太郎的神色,想探究一下谈判对手的心理活动。芬格尔这个神经病倒也打了一张好牌,谈判没开始就先捅了对方一刀。

风魔小太郎竟然笑了,不是那种无声的、黯然的笑,而是哈哈大笑。

“还有人挖掘我当年的那些荒唐事啊。”他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樱井七海,“不错,当年她的名字是冬月爱子,是我的干女儿,还真在家里闹出过不小的纠纷。我也猜过了这么多年她心里还恨我,不过我这把老骨头怎么能耽误那么年轻的少女呢?不过爱子啊,如今你也不是什么少女了。”

他这番话说得中气十足,周围的帮众都听得很清楚,等于向所有人公布说两位家主曾有过暧昧的关系。

“如果这是你们的威胁,那你们可能误会了。”风魔小太郎直视恺撒的眼睛,幽幽地说,“这些荒唐事只说明我们是一群普通人,普通人会犯的错误我们也会犯,普通人的贪欲我们也有,我这种活到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偶尔也会被小女孩吸引。真的很蠢,那时候每天都想着她,花钱收购经纪公司来捧她,给她买花,还收她当干女儿。因为觉得自己老了,渐渐地干枯了,想要一种叫爱情的东西让自己重新活过来。”这时他竟然换用了流利的中文。

恺撤换了表情,这个枯木般的老人的率直,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可来到这里跟诸位谈判的却不是作为普通人的我,”风魔小太郎缓缓地说,“想要杀死神的也不是普通人的我。我们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已经有了‘背水’的觉悟。”

“背水?”恺撒没能理解这个词。

“背后就是水,退无可退的意思。”风魔小太郎耐心地解释,“作为普通人的我,喜欢年轻女孩的笑声和光滑的皮肤,闻上去也是香香的,一点都不像我那个已经去世的老太婆,她活着的时候闻起来就是木柴味。作为普通人的我还喜欢喝醉,喝醉了跟人大谈自己年轻时的壮举,里面加了很多吹牛的成分。作为普通人的我有一笔不错的私房钱,投资在三菱银行做理财,每年的利润用来请老朋友光顾脱衣舞俱乐部,我们跟年轻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可猥琐了。”

他说得那么不堪,可恺撒没有流露出丝毫讪笑的意思,只是默默地听着。

“但作为风魔家主的我,要关心我的家人,要在意这个国家的未来,还要守住风魔家的荣誉。这种事情其实非但不令我享受,反而让我非常痛苦。我很清楚自己一旦卷进来,就得跟那些普通人的享乐说再见了,再没有女孩子香喷喷的味道和光滑的皮肤,也没有好酒和老朋友的猥琐聚会。前几天我去拜了那个老太婆的墓地,跟她道了别,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很拉风的女人哦,喜欢骑摩托车,所以她的墓碑是个石雕的摩托车。”

恺撒还是点了点头。

“我现在已经卷进来了,我的背后是万丈深渊,退后就会摔下去,但我已经有了觉悟。”风魔小太郎说,“我可以牺牲那么多的东西,还在意什么名誉呢?你们说的那些荒唐事只是我作为普通人的荒唐事罢了,但现在的我不是普通人,我是风魔家的家主风魔小太郎。”

他解开和服,腰带中插着一柄黑色短刀,刀柄用一根精巧的红绳和刀鞘捆在一起,打着繁复的花结,他也随身携带着用于切腹的怀剑。

“这种年代了,还是用手枪自杀比较简便吧?”恺撒说。

“当然不是真的切腹了,只是一种觉悟的体现。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以身殉我们的家国。”风魔小太郎捧着怀剑,恭恭敬敬地递到恺撒面前。

漫天风雨中,黑帮帮众一起躬身行礼,同时握紧枪械。看起来如果被拒绝,他们会不惜动用武力,即使樱井七海和风魔小太郎也在他们的火力覆盖范围内。

“说得好,你确实是风魔家主。”恺撒鼓掌,“不是那个作为普通人的风魔小太郎。”

这是贵族之间的彼此尊重,风魔小太郎所说的“作为普通人的自己”和“作为家主的自己”,便如弗洛伊德学派中所谓的本我和超我,此刻他已经超越了自我,也就超越了庸俗和恶名,坦然地把自己暴露在恺撒面前。

“那么风魔家主要跟我们谈些什么呢?”恺撒接着问。

“原本我并不想跟你们谈什么,混在你们中间的那个男人,源稚女,能够处置他的只有大家长本人。但他因为特殊的原因暂时无法到场,我的职责只是封锁这里,并且不让事态进一步恶化。”风魔小太郎说,“但你们的某位朋友似乎认为只要挟持了我就能确保你们的安全。”

“我们的朋友?”恺撒愣了一下,他们在日本还有什么朋友?如今他们的朋友都是牛郎、服务生和收银员,都在他背后的那间店里。

一直为风魔小太郎打伞的女孩把伞举高,露出了白金色的长发,火焰在她的裙边烫上了耀眼的金色。她扶着风魔小太郎的肩膀,看起来融洽得就像是爷爷和孙女。

“零?”路明非这边的人都愣住了。

零的膝盖显然受了伤,汩汩的血混合着雨水往下流,把左腿的白袜染成了血红色。

她一直扶着风魔小太郎的肩膀,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站稳。她的黑色军刺贴着伞柄隐藏着,随时都能插进风魔小太郎的背心里。

“大家好,很久不见。”零跟他们打招呼。这是活见鬼的语气,好像他们是在东京街头偶遇,完全无视旁边几百支枪指着他们。

“看来劫持错了人,劫持你也是没用的。”零低头看着风魔小太郎的背影。

“我不是谈判人,也不会在被挟持的情况下谈判。”风魔小太郎淡淡地说,“你可以砍断我的脖子,但我若是被胁迫着谈判,断掉的就是我的荣誉。”

零点了点头,把军刺收回随身的包里,一瘸一瘸地走向恺撤。但她已经站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行走了,伤口忽然开裂,让她差点摔倒。

风魔小太郎忽然起身,弯腰把零横抱起来,缓缓走向恺撒。他逼近时的气息如同修罗鬼神般慑人,恺撤握着沙漠之鹰的手不由得收紧。

风魔小太郎恭恭敬敬地把零递出去:“这是贵校在日本赢得尊重的学员,她虽然是个女孩却有着武士般的心,扑击如火静止如山,奉行信义,我现在把她交还给你们。”

路明非心说老爷子您完全误解了这姑娘的作派,她放了你只是觉得你没用了,跟信义什么的全无关系。

“接我一下,你不是闲着么?”零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刚要伸手,却见一条好汉闪在中间,一把把零抱了过去。

“放心吧!你安全了!”芬格尔微笑着拍拍零的脸蛋,眉目中充塞着阳刚之气,好像是他刚刚英雄救美。

“哦……我不是跟你说。”零有些吃惊。

“没事!不耽误!师弟闲着,我也闲着!”芬格尔眉飞色舞。

风魔小太郎默默地看着定在自己胸前的枪口,枪柄握在芬格尔手里。芬格尔和路明非擦肩而过的瞬间,把枪抄走了。他抢着接零是要继续挟持风魔小太郎,新闻部的风格果然是不要脸。

“看来卡塞尔学院中也不都是信义之人啊。”风魔小太郎冷冷地说。

芬格尔满脸流氓气,冲怀里的零努了努嘴:“不好意思,这位才是本部的信义,我是本部的猥琐。少说废话!好不容易劫持了你,容你说走就走?我能那么败家么?”

“你想怎么样?”风魔小太郎问。

“雨那么大,我们想跟您进屋谈谈!”芬格尔指指背后的高天原。

恺撒不得不承认芬格尔的思路是对的,这种时候与其相信蛇岐八家的觉悟,不如掌握一个人质在手里实在,至少这样蛇岐八家不会贸然进攻高天原。

“在风月场所中,有什么可谈的呢?”风魔小太郎看着雨中那座颇为豪奢的建筑,还有通天彻地的霓虹灯招牌。

“怎么能说是风月场所呢?我们是给高级职场女性减压放松的新型健康会所!”

芬格尔硬扯着风魔小太郎往高天原里去。

“贵店不是从不接待男宾么?”风魔小太郎对这个蛮干的家伙无奈了。

“我们又不给您提供陪伴服务,喝一杯总是没问题的!”

风魔小太郎缓缓地举起手,数百支枪同时上膛,他再度挥手,数百支枪的枪口同时偏转,目标都是他和芬格尔。

“我第三次挥手的时候他们就会开枪,把我和你一起打得粉碎。你们还不够了解蛇岐八家,他们没人会违反家主的命令,即使我的命令是让他们对我开枪。”风魔小太郎缓缓地说,“现在你仍然觉得我这个人质有意义么?”

局面僵死了,芬格尔既舍不得放开风魔小太郎,也没法再把他拖动半步。其实原本他们之间就没什么可谈,蛇岐八家要源稚女,但学院不会交出源稚女,双方在这件事上不可调和。

“都打烊了还不快去睡觉?明天准备带着黑眼圈接待客人么你们这些贱小子!”

不耐烦的吼声把雨幕都震得一颤。

大门被人从内向外推开,水晶吊灯的光芒中,女孩大步而出,怀抱双手,俯视满街剑拔弩张的人。

她穿着灰色西装套裙和黑色高跟鞋,右耳的钻石吊坠在灯光中跳荡,每个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摇摆的钻石耳坠漂移。

店长座头鲸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背后,为她拿着坤包、风衣和雨具,形象生动地说明了这个女孩是什么身份。

“老板娘?”路明非愣住了。

他在高天原执业已经两周,从没见过老板娘,店中负责的一直是有“男子花道之王”和“歌舞伎町皇帝之男”等尊号的店长座头鲸,能徒手开啤酒,看起来是黑道中的王牌打手,却会说出“诸君现在还不是因为业绩而骄傲的时候二十年前我还没有任店长的时候也是新宿街头最红的少年”之类的奇怪对话。现在看来座头鲸只不过是门下走狗,背后还有老板娘坐镇,走狗已经如此凶猛,老板娘该是何等威风?

可老板娘出人意料的清纯,有一张森女系的脸蛋和一头自然下垂的长发,素面无妆,怎么看都不像是开牛郎店的,倒像是开银行的。

“门口怎么吵吵嚷嚷的?”老板娘皱着好看的眉毛,“我说heracles,你跟一个老头搞那么亲热干什么?”

路明非心说唉哟,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花名叫得还蛮熟。不过您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外面这几百支枪几百把刀,瞎子也看得出这是黑道寻仇好吧?

“跟店里的生意没什么关系,只是道上兄弟过来聊天。”恺撒对于这位忽然出现的老板娘有些兴趣,“您是想围观?”

“朋友么?”老板娘笑笑,“那就抱歉了,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楚,外面雨这么大,朋友的话就请进店里来坐。”她伸手从内袋里面摸出了一副眼镜。

路明非心说难怪老板娘那么镇定,真是根本没搞清楚状况,等她戴上眼镜看清满街的刀枪,会吓得尖叫起来吧?

“没关系没关系!”路明非赶紧冲上去挡在老板娘面前,“好朋友们站在外面聊天就好,外面凉快!大家衣服已经湿了就别把店里的沙发弄脏了!您赶快去睡您的,早睡早起精神好!”

他跟座头鲸使劲使眼色,意思是店长你眼神不会也有问题吧?快把这不明情况的姑娘带走!可座头鲸一脸的高贵冷艳,看都不带看他一眼,似乎是老板娘操纵的巨大机器人,老板娘不下令,他就绝不动。

老板娘竟然热情地拥抱了路明非,拍打他的肩膀:“小樱花可真是体贴的好孩子啊。”

路明非被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暖香弄晕了,整个人如坠云端。老板娘柔软又温暖,衬衫领口上透出高档香水的气息,相比起来卡塞尔学院的女生们多半都像是一张强弓,诺诺和零的一记侧踢能把成年男人踢飞出去贴在墙面上,这大大地激发了路明非的保护欲。他正要压低嗓音说些高大伟岸的话,就听见老板娘压低了声音:“蠢材!愣着干什么?还揩老娘的油?闪一边去!让我来对付那个老贼!”

她一把将路明非推进座头鲸怀里,戴上眼镜。

那是一副厚重的黑胶眼镜,把她的脸反衬得如软玉般光润细腻,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镜框中缓缓睁开……顷刻之间,神魔附体,威仪具足!

老板娘完全没看那些漆黑的枪口,她俯视着台阶下的风魔小太郎。几百柄刀的反光照亮了她的脸。

“原来他们的朋友是您啊风魔先生,没想到刚刚买下这间女性减压会所,就有您这样有身份的客人大驾光临。”老板娘忽然笑了。

好一个“女性减压会所”,顷刻之间牛郎店就改了定位,老板娘想必是一直藏在门后偷听。

“苏桑,这间店是您名下的产业?真没有想到啊!”风魔小太郎看到她的第一眼显然是极度震惊,但立刻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恭恭敬敬地说。

恺撒和楚子航对视,想必一直以来就是这位老板娘藏在幕后庇护他们。什么样的人能强力到这种地步,不怕得罪蛇岐八家,而且能让风魔家主对她这种年轻女孩恭恭敬敬,如同对待师长。

“刚买下来不久,一直很想有间属于自己的店经营,每天看到它的成长,觉得生活更加真实。”老板娘扫视恺撒小组,仿佛女皇检阅自己的面首军团,“还有这些美少年陪伴,觉得生活很美满。”

“我也刚刚投效麾下啊!”芬格尔自觉地排在队尾。

“真好,我也觉得店里需要些有幽默感的人才,给客人说点相声听听什么的。”

老板娘微微颔首。

“苏桑出面是想庇护他们?”风魔小太郎问。

“谈不上庇护,只是我店里的员工,我要好好照顾他们。”

“当您店里的某个人关系到蛇岐八家的未来,而这些人拒不交出那个人,虽然我们理应对苏桑表示敬意,但恕我们不敢在这件事上跟苏桑您做交易。”

“我也没有在这件事上和您谈生意的想法。可双方都不肯让步,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暂缓这场谈判,24小时之内,我以我的信用担保这些人不会逃离高天原。明晚高天原会开门迎客,到时候我们会很有幸招待您和大家长,我们在和平的气氛中把一切说清楚,好不好呢?”

“您的意思是让我们离开?”风魔小太郎自如雪的长眉一振。

“就这么离开。”老板娘把手机递给风魔小太郎。

风魔小太郎把手机贴近耳边,默默地听着。他眼角的血管微微跳动,显然是听到了一些让他无法平静的事情,永远不在压力下谈判的风魔小太郎似乎因为电话里传来的某些声音屈服了。

“苏桑的建议很好,”风魔小太郎交还手机,“苏桑以信用作担保,那就一定没问题。”

“风魔先生真是宽宏大量。”老板娘微笑。

“今夜打搅了,非常抱歉。”风魔小太郎缓步退后,双手举在头顶击掌。

枪口下垂,刀都被收回鞘内,剑拔弩张的局面在瞬间瓦解了,只因为一个年轻女孩用自己的信用作了担保。

风魔小太郎再次击掌,从东到西,街上的路灯和霓虹灯依次熄灭,黑暗中数百双瞳孔闪着金色的微光。

一时间长街上鸦雀无声,连屋顶的猫都不敢呼吸,那哪里是几百个男人,那是几百头猛兽!蛇岐八家在几个小时内召集了近千名混血种封锁了新宿区,如果双方真的动武,学院这一方没有任何胜算。

难怪蛇岐八家号称东京是他们的地盘而不是东京都政府的,他们甚至在东京市民中拥有一支军队。

沉默的黑帮成员从中间分裂开来,踏着雨水后退,可他们带来的威压仍旧没有消退,路明非觉得左右两侧都竖立着高墙,真不敢想象如果不是老板娘的庇护,他们是怎么在东京混到如今的。

他膝盖一软要打趔趄,楚子航闪电般在他膝弯处踢了一下,膝部神经反射让他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他们现在代表的就是学院在日本的势力,学院不会对蛇岐八家示弱。

不知何时老板娘叼上了一根细长的薄荷摩尔烟,芬格尔极有眼色地凑上前去为这位高天原女皇点火,老板娘微笑着把烟喷在他脸上,款款走向雨中,座头鲸举着伞跟在她身后。

街上只剩老板娘和为她打伞的座头鲸了,她对着风魔小太郎的背影轻轻挥手,好像是道别。

这是路明非一生中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又这么优雅的女孩,她穿着高跟鞋的脚尖轻轻点地,在风雨中仿佛黑色池塘上独自盛放的一枝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