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达和胡僧敬都知道,李平是死忠的高党,而且算得上是高党里最有心术最jian滑的谋士,此刻他猛然出现在高肇面前,是不是他已经看破了今天的机关,前来提醒高肇?

刘达和胡僧敬都捏了一把汗,却见一个人影缓缓从太庙大门前踱出来,原来是清河王元怿出现在祭宫前的台阶上。

三十一岁的元怿,看起来仍然俊美飘逸,但脸色却已比几年前憔悴沧桑了不少。 多年的从政生涯,让他有一种中年人的稳重和王公的气派。 今天,他仍然穿着一身织锦提花的素白色长袍,显得身材急健,挺拔如白杨。

岁月之河虽然明显地流过了他的脸庞,不过,这并没有摧残他的魅力,反而让元怿多了一种年龄的魅力,让他的外表显得既坚毅又谦和,既温文又威严。

“高公爷!”李平气喘吁吁地奔到了高肇面前,他还没有调整好呼吸,就见周围的虎贲卫们都不经意地向前迈了一步,眼中射出的寒光,更是令李平不寒而栗。

“李大人!”身后,还传来了元怿的呼唤声,让李平浑身打了个哆嗦。

说实在的,李平的心里相当害怕元怿。

自幼就被孝文帝和几个王叔认为才能超过乃兄宣武帝十倍的元怿,不但城府深,而且信义过人,在朝中参政这几年,越来越深得人心,周围有不少甘于为元怿出生入死的死忠之士。 这些人中,甚至包括高肇平蜀大军里地许多重要将领,包括李平自己的手下。

今日之事,形势还不明朗,李平虽然知道高肇已经身处险境,但他还不敢就这么直接与元怿等人正面为敌。

听了元怿谦和的招呼,李平只得转过身来。 勉强放下心事,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施礼道:“四王爷,殿下来得甚早。 ”

“唔,今日为先帝爷扶柩入景陵,是极重要的事,本王哪能耽搁?”元怿步下台阶,目光如炬,盯住了李平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 “李大人一早就在这里等候高公爷前来主持入陵大事,也是忠心可嘉啊!”

元怿的口气很平和,李平听不出来他是讽刺还是褒奖。

四十多岁地李平,这一辈子给别人包括元怿、于忠在内设的陷阱、圈套,多得数不胜数,对于元怿设地这个局,他当然一眼就看破了内里的机关。

大魏的这么多皇帝,没有哪一个人会停灵在太庙里。 等一个所谓的顾命大臣回来主持祭典,然后才能入葬帝陵,元怿闹的这一出,明显是为了屏开高肇身边的十五万步骑大军,让他陷入元怿和于忠等人的包围圈。

如果从这个祭典还不能断定什么地话,那么。 今天,小皇上特地下旨,不准高肇带兵、带侍卫进入祭宫,那简直是个如假包换的刀手陷阱了,李平几乎能看见,祭宫里面的帏帐后,闪动着无数寒气凛人的刀锋。

他就当着元怿和于忠等人的面,揭穿他们的图谋吗?

元怿看出了李平的迟疑,这个死忠的高党,如果不是对高肇地权位和前程失去了信心。 是不会害怕元怿他们的力量的。

元怿犹然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李平当着他的面,命人射杀了“秦岭六异人”。 那一天的李平,是有恃无恐地。

大事在即,元怿不希望由于这么一个势利小人而提前兵戎相见,他的脸上浮上了一丝笑意,伸手在李平的肩膀上拍了一拍:“李大人,怎么,里面的群臣都在等着高公爷……对了,本王前儿还跟皇上说了,李大人这个京兆尹当得太久了,早该升入内廷,另加重用了,等祭典一过,本王就要好好提拔一批为我大魏效忠多年的忠臣义士……”

元怿的最后半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

李平不禁又打了个寒颤,他明白了元怿的用意,高肇今天死定了,可李平如果能够在今天伏击高肇的事情上起到作用,元怿会放过他,甚至加以重用。

望着高肇身后那群不足千人的侍卫队,望着这支寒酸地队伍在太庙外三万大军地包围圈里显得格外稀少的模样,李平退缩了。

今天,是他弃暗投明地好机会,他必须放开他抱了十几年的这条高家的大腿,就像他多年前毅然斩断与北海王元详的亲密关系。

他,李平,从青州营中一个天天挨打的小卒,一直爬到今天京兆尹这个位置上,是他苦心积虑、步步为营的结果,此刻,命运的另一个转机到了。

“是。 ”李平往后退了一步,躬身向高肇施了一礼,“请高公爷赶紧入内,祭宫重地,侍卫人等,不得擅自进入,免得惊扰了先帝爷之灵。 ”

元怿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向高肇挥了挥手示意:“请,圣驾也在内等候高公爷。 ”

想到小皇上和满朝大臣都在祭宫里等待自己主持仪式,高肇心里既得意又悲伤。

宣武帝虽然故去了,可自己权倾朝野的地位并没有变,洛阳城的达官贵人,仍然唯他马首是瞻。

望着祭宫满是白纸花白布条的大门,高肇难忍心头剧痛,禁不住又老泪纵横起来,两个月前与宣武帝陛辞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竟然是诀别啊!再也看不见宣武帝那年轻而威严的黑脸庞,再没有人能够信任他像信任父执一样……

数日来几乎没怎么吃饭的高肇,几乎是嚎啕着一路走进了祭宫的大门。

大门,在他的背后。 缓慢而坚定地关了起来,一万名步军方阵举着大甲和长矛,一步一步地合围了祭宫,以及祭宫前地千人卫队。

战斗一闪即过。

除了几十个高肇的死党,其他侍卫很快就弃械投降。 在看到于忠优遇俘虏、弃械者统统剥去衣甲、逐出太庙后,所有的高家侍卫都认了命,将自己对主人的忠诚和官职、甲衣一起抛弃了。

此刻。 那个在长长甬道内步行的秃头老者,他还不知道。 他正一步一步走在自己的人生末路上。

祭宫里很安静,看不到什么人影,侍从们将高肇引至一处用竹木和白色丝帛临时搭建的殿堂内。

殿上地灵杠上,高高停放着一个已经合盖的黑色大棺椁,棺前香烟缭绕,却静无一人。

不是说满朝大臣和皇上都在等着自己吗?高肇狐疑地转过身来,却发现陪在他身后地。 只有清河王元怿一个人。

“四王爷!”高肇举起袖子,拭去腮边纵横的老泪,不悦地问道,“既是祭典在此,为何既没有王公大臣,也没有皇上和宫眷,你在耍老夫不成?”

元怿的脸上面无表情,在他的身后。 最后一重宫门也吱吱哑哑地推合了起来,又押上了四重长长的门杠。

“皇上就在外面,”元怿冷冷地说,“高公爷,你给先帝爷叩了头,本王再有话交代。 ”

高肇再傻。 此刻也察觉了周围古怪的氛围,他有些惊怕地环顾四周,猛然冲进了停灵的殿堂,立在离宣武帝棺椁不远地地方,大叫道:“四王爷,你难道想在先帝爷的灵前祸害老夫?老夫是先帝爷亲自指定的顾命大臣,你不能乱来!”

元怿环顾四周,优雅地拍了拍手,冷笑道:“高公爷,既然你不愿意与先帝爷就此告别。 那就算了。 本王原打算亲自服侍你。 可惜啊,本王又害怕。 让你的血脏了本王的手,只好让这些粗人来动手了。 ”

随着他的拍手声,原来安静的廊下,奇兵突起,一百名身着黑衣的刀斧手像从地下冒出来似地,整齐有序地出现在庭院内,这些人一个个身材精壮魁梧,随便哪一个,也能像捉小鸡似的,将高肇捆系在地。

大势已去,高肇才发现,他这一生飞黄腾达的根本是那么薄弱,他仿佛一只被大雁带上天空的青蛙,刚刚兴奋地感觉到自己有种凌空飞翔的快乐,可提携自己的人已经静静地卧在了身后那具黑色大棺椁内。

“四王爷……”高肇地声音颤抖了,他的腿发飘发虚起来,在刚刚得知宣武帝死讯时,他恨不得自己也随宣武帝而去,可此刻,他却发觉活着是件无比美好的事情,哪怕……哪怕只是洛阳城里一个拉粪车的贱役呢,“四王爷你不能……”

“我不能如何?”元怿负手走上了台阶,又走进了殿门,他的身影在殿门上显得格外高大,“哦,这就是一生杀人无数、以直臣自命的渤海高家的名门子弟?高公爷,作为一个世代士族之后,你应该牢记,临危不惧,置生死于度外,这才是名门子弟的风度。 ”

去他的渤海高家!高肇愤怒地叫了起来:“四王爷,这是先帝爷的灵位,你们不能乱来,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去当着高太后地面分辩!”

“没有什么高太后。 ”元怿打消了他最后一点求生地念头,“如今朝中听政的,是胡太后。 高家即将满门抄斩,死地死,流放的流放,受到你们这些jian臣的牵连,唔,高太后只能出家为尼了。 对了,本王忘了告诉你,昨天晚上,长乐公主反戈一击,进表说了不少高家的密谋,还写了休书给驸马高猛,听说高平公主也准备学一学侄女的义举,她可不想给你这个高句丽来的秃头老儿殉葬。 ”

元怿的声音仍然显得很温和,可这种温和却像三九天的北风似的,冻凝了高肇最后的希冀,他软软地跪倒在宣武帝的灵柩旁,痛苦地捶地哭道:“四王爷,老夫一生忠于先帝爷,这又何错之有?”

“你没有错。 ”元怿的脚步,已经踱到了高肇身边,“不过,你在中原这么多年,应该听说过一句话:狡兔尽,走狗烹;飞鸟灭,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先帝爷让你冲锋陷阵多年,几乎将元氏宗室打击得一败不起,你的确忠心可嘉啊。 不过,高公爷,你早就该告老还乡,而不是猛追穷寇,不给我们姓元的一点活路……你知道吗,高公爷,就算是先帝爷自己,也不会对元氏下手这么狠,这么绝……因为,这毕竟是元家的天下!”

高肇大张着嘴,望着元怿那张仍然谦和俊雅的脸,猛然间,这个东夷来的暴发户后悔了起来,如果,当年他听了宣武帝的话,多读两本讲权谋的史书,是不是就能对付得了这个厉害的四王爷?

然而他永无机会了,元怿返身到了殿门之前,轻轻一挥袖子,刀斧手们如水涌至。

“四王爷,怎么处置这老贼?”一个头领模样的侍卫问道。

“你听说过裂帛之刑吗?”

“裂帛之刑?”刀斧手们互相望望,没有弄明白过来。

元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洁净的丝帛,用力一扯,薄薄的丝帛便四分五碎了。

“当初,咸阳王元禧,就是这么处死的……跟着京兆王元愉叛乱的冀州将领,也是这么处死的。 ”元怿背对着停灵殿堂,平静地说,“听说这是高公爷亲自发明的刑法,让他自己也好好尝尝滋味……然后,将他的骸骨丢在邙山野外喂狼。 ”

“是!”头领领命而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在元怿身后响起,可元怿没有再去回顾高肇,而是短促地瞥了一眼宣武帝的灵柩。

“对不起,皇上,”元怿喃喃地说道,“三哥的仇,我一定要报!”

院门外的春风,送来了海棠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