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没正式受册封,不过高夫人的起居和仪仗已经全都与皇后无异。

可今天她完全没心思去想这些,凤辇在山道上缓缓移动着,前面不远处就是瑶光寺,跟十天前来这里为元俞祈福的心情完全不同,此刻高夫人的心冷硬得像一块千年寒冰。

她的元俞死了,就在太医院那些蠢货束手无策的注视下,她的元俞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一刻高夫人没有落泪,她只觉得恍惚。

这是真的?

元俞永远也不会醒来,叫她一声“娘”?

她的元俞,她应该成为北魏皇帝的孩子元俞!

她有一刹那突然同情起春天时逝去的于皇后,当夫君的心被别人毫不留情地夺走,女人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财富,就是她的孩子,是她那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跟她亲近的孩子。

元俞虽然生来瘦弱,一直体弱多病,可不生病的时候,他总是依偎在她怀里,像一只偎灶的猫儿一样,将满怀的依恋浓浓地牵系在高夫人身上。

偶尔间,高夫人想起“子贵母死”的宫规,甚至觉得,她愿意为可爱的元俞去死。

可离册封太子只有一年时间,元俞竟然撒手走了,他是害怕“留犊去母”的铁规会逼死高夫人吗?孩子,为什么啊,为什么这铁打的宫规非得逼着我们母子生死相隔?

高夫人这次去瑶光寺,要住上三天,皇子、皇后们死后的水陆道场,一向由这家皇家寺院承办,今天开始,瑶光寺要为元俞念经超度,然后再将元俞的棺材送到宣武帝准备安身的景陵不远处下葬。

时间已经快要到秋天了,满山黄叶黄得正到好处,浓浓淡淡间,有无数鸟影飞过,一片秋天的宁静。

山下,洛河的涛声里似乎也带着谁的呜咽,让高夫人一路颠簸,一路断肠。

寺门前,住持大师带着十间分堂的首座比丘尼,正在等候高夫人,大悲堂的首座妙净也在其中。

“参见高贵嫔,水陆道场今夜在大悲堂举行,请高贵嫔先沐浴更衣,寺里已备有素斋席面,即刻奉上。”住持大师过来,像对待皇后一样深施一礼,然后大开正门,恭请车驾直接驶入寺中,这是只有皇上才能行驶的驰道。

高夫人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此刻,她已经没心思去享受这些殊遇了。

她只想早点烧香忏经,与元俞的灵魂一起呆上片刻。

傍晚时分,瑶光寺里响起了激昂的钟钹声,诵经声齐作,隐隐传到邙山顶上,不久之后,洛阳城里的一千多座寺院也同时钟磬声大作,到处都亮点灯火,诵经之声,覆盖了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高夫人在侍儿的簇拥下,无力地出现大雄宝殿里。

面前,水陆道场的景象十分壮观。

一千多名尼姑身披青灰色法衣,合声诵着《楞严经》。

经堂和院子里面,到处香烛缭绕,烟云氤氲。

油灯的光线在大殿内摇晃着,映得经堂的纸门一片黯黄,高夫人隐隐看见,香烟深处,将近还有一百多名尼姑盘膝在各自的坐具上,坐得井然有序,她们全都年轻、清秀、气质优雅,手数佛珠,瞑目喃喃诵念。

身穿着素色绫裙的高夫人在大雄殿里跪下来,她向佛尊合掌叩头后,慢慢站起身来。

妙净在一旁仔细地打量着高夫人,仅仅从高夫人的侧脸上,妙净就能看出,高夫人是个性格锐利而傲慢的女人。

妙净和高夫人相识的时间不算短,可一直有些害怕她。

高夫人表情哀戚,双眼红肿,走到大殿前,注视了一会庭院里那盛大热闹的道场,转过脸来,向妙净哀叹道:“大师,生死之事,冥冥中到底由谁主管?那一夜,我抱着五岁的元俞,呼天抢地,槌心出血,却没有一个神灵能听见这母亲的悲伤……”

妙净听到这里,也觉惨然。

她合什叹道:“夫人节哀顺变,寿命在天,凡人无力挽回。”

高夫人又怔怔地落下了眼泪,说道:“这下好了,她们不用再背后造谣中伤了……那些宫中的女人,她们说,前两年皇上连着死了两个不足三岁的儿子,都是我高华下的毒……呵,这一回,我可是下了亲生儿子的毒!”

她的声音有些阴恻恻的,让妙净背上打了个冷颤。

妙净垂下头来,轻声向高夫人诵念着《楞严经》道:“阿难,汝犹未明一切浮尘、诸幻化相……反观父母所生之身,犹彼十方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沤,起灭无从。了然知获本心,起灭无从……夫人,在这茫茫世间,人就如同微尘般不起眼,唉,夫人不要太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