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肩上的四条缎带果然已少了一条,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那个猴精的确有两手,居然能在他眼前把东西偷走。

刚才他几乎把肚子都气破,后来又几乎把肚子笑破,现在他只觉得肚子里已空空的,简直饿得要命。幸好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铺里,刀勺乱响,就算不饿的人,听见了也会饿。若是再不进去大吃一顿,那么他这个既没有被气破、也没有被笑破的肚子,只怕很快就要被饿破了。

“来一大碗红烧鱼翅、一只烤鸭、两斤薄饼,外加三斤竹叶青,四样下酒菜。”

他找了家最近的饭馆,找了张最近的桌子,一坐下来就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要了七八样东西。然后他就坐在那里等。

七八样吃的东西连一样都没有来,外面却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一个人,锦衣华服,顾盼自雄,两鬓虽已斑白,打扮得却还是像个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带晶莹圆润,上面还镶满了比龙眼还大的珍珠,比拇指还大的翡翠。

就只这一条玉带,已是价值连城,玉带上挂着的一柄剑,却远比玉带还珍贵。

跟在他后面的,也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穿着一个比一个华丽花俏,眼睛好像全都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个全都脚步轻健,动作灵活,看来又都是武林中身手不弱的少年英雄。

这些人走进来,只打量了陆小凤一眼,就找了张最大的桌子坐下来。

他们虽然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总还算是看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却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们,但他却还是认出了挂在玉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长剑,鲜红的剑穗上,系着个白玉雕成的双鱼。只要认出了这柄剑,就一定能认出佩剑的人。

这个锦衣佩剑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江南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太平剑客”司马紫衣了。

“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这句话说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自古以玉为贵,长乐山庄无疑是其中最富贵的一家,司马紫衣除了家传的武功外,还是昔年“铁剑先生”的唯一衣钵弟子,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再加上显赫的家世,不到二十岁就已名满天下。现在他虽已人到中年,非但少年的骄狂仍在,英俊也不减当年。

能亲眼见到这么样一个人的风采,本是件很荣幸的事。可是陆小凤却宁愿能看到一碗已煨得烂透了的红烧鱼翅。

鱼翅的火候煨得正好,酒也温得恰到好处,陆小凤拿起了筷子,正准备好好地吃一顿,却已看见一个紫衣佩剑、剑上悬着白玉双鱼的年轻人向他走了过来。

他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所以赶快趁这年轻人还没有走到面前的时候,先用鱼翅塞满了自己的嘴。

紫衣少年扶剑而立,又冷冷地打量了他两眼,才抱了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点点头。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来自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那边坐着的就是家师,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陆小凤又点点头。

胡青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家师特地叫我来借阁下肩上的缎带一用,再请阁下过去用酒。”

这次陆小凤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指了指自己的嘴,他嘴里的鱼翅还没有咽下去,当然也没法子开口说话。

胡青皱了皱眉,虽然显得很不耐烦,却也只有站在那里等着,好不容易等陆小凤吃完了,立刻又问道:“阁下现在就请将缎带交给我如何?若是阁下自己还想留下一条也无妨。”

他说得轻松极了,好像认为他既然过来开了口,就已经给了陆小凤天大的面子。

陆小凤慢吞吞地咽下鱼翅,慢吞吞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轻轻叹了口气,表示对鱼翅和酒都很满意,然后才微笑着道:“司马庄主的盛名,我已久仰,司马庄主的好意,我也很感激,至于这缎带……”

胡青道:“缎带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缎带不借。”

胡青的脸色变了,反手握住了剑柄。

陆小凤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夹了块鱼翅放进嘴里,仔细咀嚼,慢慢欣赏。

胡青瞪着他,手背上青筋颤动,仿佛已忍不住要拔剑,背后却有人咳嗽了两声,道:“你那‘借’字用得不好,这样的东西,谁也不肯借的。”

司马紫衣居然也不惜劳动自己的大驾走过来,却又远远停下,好像在等着陆小凤站起来迎接。

陆小凤没看见。他对面前这盆鱼翅的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厚得多

司马紫衣只有自己走过来,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点了点。

胡青立刻从怀里拿出叠银票,放在桌上。

司马紫衣又用那只手摸了摸他修饰洁美的小胡子,道:“玉璧虽好,总不如金银实惠,卜巨不解人意,当然难免碰壁。”

京城里的消息传得真快,一个时辰前的事,现在居然连他都已知道。

司马紫衣道:“我的意思,阁下想必也定有同感。”

陆小凤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这里是立刻兑现的银票五万两,普通人有了这笔钱财,已可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了。”

陆小凤也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接着又道:“五万两银票,只换两条缎带,总是换得过的。”

陆小凤还是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已准备走了,这交易已结束。

谁知陆小凤忽然开了口,道:“阁下为什么不将银票也带走?”

司马紫衣道:“带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带到绸缎铺去。”

司马紫衣不懂。

陆小凤道:“街上的绸缎铺很多,阁下随便到哪家去换,都方便得很。”

司马紫衣沉下了脸,道:“我要换的是你这缎带。”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这缎带不换。”

司马紫衣看来总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冷冷道:“莫忘记这是五万两银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若再让我安安静静地吃完这碗鱼翅,我情愿给你五万两!”

司马紫衣铁青的脸又涨得通红,旁边桌上已有人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刚响起,剑光也飞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已被筷子夹住。

发笑的是个已有了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畔长剑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谁知陆小凤的出手却更快,突然伸出筷子来轻轻一夹,剑尖立刻被夹住,就好像一条蛇被捏住了七寸。

胡青脸色骤变,吃惊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他醉了。”

胡青咬着牙,用力拔剑,这柄剑却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陆小凤淡淡道:“这里也没有不许别人笑的规矩,这地方不是长乐山庄。”

胡青额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间,又是剑光一闪,“叮”的一响——他手里的剑已断成两截!

司马紫衣一剑削出,剑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用剑。”

胡青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断剑,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司马紫衣道:“可惜?”

陆小凤道:“可惜了这把剑,也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其实他的剑法已经是很不错,这把剑也是很不错。”

司马紫衣沉着脸,冷冷道:“能被人削断的剑,就不是好剑!”

陆小凤道:“他的剑被削断,也许只不过因为剑尖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能被人夹住的剑,留着也没有用。”

陆小凤看着他,道:“你一剑出手,就绝不会被夹住?”

司马紫衣道:“绝不会。”

陆小凤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缎带既不借,也不换,当然更不卖!”

司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抢?”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赌。”

司马紫衣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用你的剑赌。”

司马紫衣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你一剑刺出,若是真的没有人能夹住,你就赢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缎带,还可以随便拿走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我并不想要你的脑袋。”

陆小凤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缎带!”

司马紫衣瞪着他,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陆小凤道:“没有。”

司马紫衣沉吟着,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准备好。”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干净,又已经两天没洗澡,你的剑若刺进去,最好快些拔出来,免得弄脏了你的剑。”

司马紫衣冷冷道:“只要有血洗,剑脏了也无妨!”

陆小凤道:“却不知我的血干不干净?”

司马紫衣道:“你现在就会知道了。”

“了”字出口,剑已出手,剑光如闪电,直刺陆小凤的左肩。剑很长,

本不容易拔出来,但是他却有种独特的方法拔剑,剑一出鞘,就几乎已到陆小凤的肩头。

陆小凤就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动作,可是它的准确和迅速,却没有人能形容,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这动作虽简单,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已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

司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剑已被夹住!

他四岁时就已用竹练剑,七岁时就有了把纯钢打成的剑。他学剑已经四十年,就只练这拔剑的动作,已研究过一百三十多种方法,他一剑出手,已可贯穿十二枚就地洒落的铜钱。

可是现在他的剑还是被夹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看着陆小凤的手,几乎不能相信这真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陆小凤也在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你这一剑并没有使出全力来,看来你的确并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你……”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不是个好人,你却不坏,你不想要我的脑袋,我送你条缎带!”

他解下条缎带,挂在剑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连头都没有回。他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肚子里虽然还没有吃饱,陆小凤心里却很愉快。因为他知道司马紫衣现在一定已明白了两件事:无论谁的剑都可能被夹住,有些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马紫衣受到这个教训后,一定会改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完全没有去想,陆小凤做事本就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可是他肚子却在抗议了。他的肚子虽不大,两口鱼翅却也填不满。对他来说,想要舒舒服服地吃顿饭,已变成件很困难的事。

只要他还有缎带在身上,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不出片刻,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剩下的这两条缎带应该怎么送出去?应该送给谁?其中有一条他是准备留给木道人的,木道人偏偏人影不见。不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因为这些人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要来。陆小凤好像总是会遇见这种人、这种事的。他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老实和尚正从前面走过来,手里拿着馒头在啃,看见陆小凤,就像是看见了鬼一样,立刻想溜之大吉。

陆小凤却已赶过去,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想走?往哪里去?”

老实和尚翻了翻眼,道:“和尚既没有惹你,又没有犯法,你拉着和尚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想跟和尚谈个交易。”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跟你谈交易,和尚不想上你的当。”

陆小凤道:“这次我保证你绝不会上当。”

老实和尚看着他,迟疑着,道:“什么交易?你先说说看。”

陆小凤道:“我用这两根缎带,换你手上的这个馒头。”

老实和尚道:“不换。”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换?”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事。”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卜巨用三块玉璧跟你换,你不换,司马紫衣用五万两银子跟你换,你也不换,现在你却要来换和尚的馒头,你又没有疯。”

陆小凤道:“难道你以为我有阴谋?”

老实和尚道:“不管你有没有阴谋,和尚都不上当。”

陆小凤道:“你一定不换?”

老实和尚道:“一定不换。”

陆小凤道:“你不后悔?”

老实和尚道:“不后悔。”

陆小凤道:“好,不换就不换,可是我要说的时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说。”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说什么?”

陆小凤道:“说一个和尚逛妓院的故事。”

老实和尚忽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抽下他肩上的缎带,掉头就走。

陆小凤大声道:“莫忘记其中有一条是木道人的,你一定要去交给他,否则我还是要说。”

老实和尚头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着的马还快,陆小凤笑了,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轻松愉快过。

他总算已将这些烫山芋全都抛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担,也总算交给了别人。

馒头还没有冷透,他咬了一口,只觉得这馒头简直比鱼翅还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后一条缎带留给一个人,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一直都在怀疑老实和尚就是这阴谋的主脑,现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说他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