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一进了太和门,陆小凤的心情就不同了,非但再也笑不出,连呼吸都轻了些。天威难犯,九重天子的威严,还是他们这些武林豪杰不敢轻犯的。

就连陆小凤都不敢,丹墀下的两列品级台,看来虽然只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几十块石头,可是想到大朝贺时,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垂首肃立,等着天子传呼时的景象,陆小凤也不禁觉得身子里的血在发热。

世上的奇才异士,英雄好汉,绞尽脑汁,费尽心血,有的甚至不惜拼了性命,为的也只不过是想到这品级台上来站一站。

丹墀后的太和殿,更是气象庄严,抬头望去,闪闪生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太和殿旁是保和殿。保和殿旁、干清门外的台阶西边,靠北墙有三间平房,黑漆的门紧闭,窗子里隐约有灯光映出来,暗淡的灯光照着门上挂的一块白柚木牌,上面赫然竟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妄入者斩!”

殷羡居然就把陆小凤带到了这里,居然就在这道门停下,道:“有人在里面等你,你进去吧!”

陆小凤立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还认得字,我也不想被人斩掉脑袋。”

殷羡也笑了笑,道:“我叫你进去,天大的关系,也有我担当,你怕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看起来他倒不像要害人的样子,可是到了这种掌管天下大事的内阁重地,陆小凤也不能不特别谨慎,还是宁可站在外面。

殷羡又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不出谁在里面等你?”

陆小凤摇摇头,道:“究竟是谁?”

殷羡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怔了怔,道:“他怎么进去的?”

殷羡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们也都在他身上下了注,对他当然不能不优待些,先让他好好地歇着,才有精神去接住那一招‘天外飞仙’。”

陆小凤也笑了。

殷羡又道:“这地方虽然是机密重地,可是现在皇上已就寝了,距离早朝的时候也还早,除了我们这些侍卫老爷,绝不会有别人到这里来!”他带着笑,拍了拍陆小凤的肩,又道,“所以你只管放心进去吧,若有什么对付叶孤城的绝招,也不妨教给他两手,反正我们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刚才虽然官腔十足,现在却像是变了个人,连笑都显得亲切,而且还替陆小凤推开了门。

陆小凤也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轻轻道:“几时你有空到外面,我请你喝酒。”

屋子并不大,陈设也很简陋,却自然有种庄严肃杀之气,世上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荣辱,在这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

无论谁第一次走进这屋子,都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候。陆小凤悄悄地走进来,心跳得也仿佛比平时快了很多。

西门吹雪正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小窗下,一身白衣如雪,他当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却没有回头,好像已知道来的一定是陆小凤。

陆小凤也没有开口。

门已掩起,灯光如豆,屋子里阴森而潮湿,他只觉得手脚也是冰冷的,很想喝杯酒,这地方当然没有酒,但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辛酸血泪。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天下烦恼最多的人,天天要到这屋子来的那些人,烦恼都远比他多得多。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回头,却忽然道:“你又到我那里去过?”

陆小凤道:“刚去过。”

西门吹雪道:“你已见过她?”

陆小凤道:“嗯。”

西门吹雪道:“她……她是不是还能撑得住?”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也该知道她并不是个柔弱的女人,三英四秀在江湖中的名头,并不见得比我们差!”

他脸上虽在笑,心却已沉了下去。决战已迫在眉睫,决定他生死命运的时刻就在眼前,可是这个人心里却还在挂念着他的妻子,甚至连他的剑都放了下来!

陆小凤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以前那个西门吹雪,但他又不禁觉得有些安慰,因为西门吹雪毕竟也变成有血有肉的人了。

西门吹雪霍然回过头,看着他,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陆小凤道:“是!”

西门吹雪道:“我若死了,你肯不肯替我照顾她?”

陆小凤道:“不肯。”

西门吹雪的脸色更苍白,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道:“我不肯,只因为你现在已变得不像是我的朋友了,我的朋友都是男子汉,绝不会未求生,先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我并未求死。”

陆小凤冷笑道:“可是你现在心里想的却只有死,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以前的辉煌战绩,为什么不想想击败叶孤城的法子?”

西门吹雪瞪着他,过了很久,才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剑,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

他拔剑的手法还是那么迅速,那么优美,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司马紫衣拔剑的动作虽然也很轻捷巧妙,可是跟他比起来,却像是屠夫从死猪身上拔刀。

陆小凤忽然也问道:“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西门吹雪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西门吹雪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么我告诉你,我几乎有把握接住世上所有剑客的出手一击,只有一个是例外。”

他盯着西门吹雪的眼睛,慢慢地接着道:“这个人就是你!”

西门吹雪凝视着手里的剑,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

灯光似已忽然亮了些,剑上的光华也更亮了。

陆小凤立刻觉得有股森严的剑气,直迫他眉睫而来,他知道西门吹雪恢复了信心。

对一个情绪低落的人来说,朋友的一句鼓励,甚至比世上所有的良药都有用。

陆小凤目中露出笑意,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轻轻地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月明如水!

九月十五日,夜。

月明如水。

陆小凤从那扇“妄入者死”的黑漆门中走出来,沿着北墙下的阴影,走向太和殿,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掠上去,忽然发现大殿的阴影下,居然有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显得说不出的孤独颓废。

他用不着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这个人是卜巨,他已看出卜巨的轻功并不高,要掠上这飞阙入云的金銮殿,却一定要有绝顶的轻功。

卜巨刚才对他那种笑容,他还没有忘记,他想过去对卜巨那么样笑一笑,可是他走过去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却只有同情和安慰。

只不过同情有时也像讥讽一样伤人。

卜巨看了他一眼,霍然扭转头。

陆小凤忽然道:“从前有只麻雀,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它会飞上天,它看见条老虎,就要和老虎比比,看谁飞得高,你知不知道老虎怎么办?”

卜巨摇摇头。

他本来已准备要走的,可是他想不通陆小凤为什么会说起故事来,不由自主也想听下去。好奇心本是人人都有的。

陆小凤道:“老虎当然不会飞,它只不过吹了口气,就把麻雀吞下肚去。”

他笑了笑,道:“从那次之后,再也没有麻雀去找老虎比飞了,因为麻雀倒也已明白,能飞得高的,并不一定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卜巨也笑了,笑容中充满了感激,心里充满了温暖,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他以前想象中的那种混蛋。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没有看过老虎爬绳子?”

卜巨道:“没有。”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可是我想看看。”

卜巨道:“你有没有看见过身上带着绳子的老虎?”

陆小凤道:“没有。”

卜巨道:“那么现在你就已看见了。”

他身上本就准备了条长索,却一直没有勇气拿出来,他宁死也不愿丢人。

陆小凤微笑着接过绳子,抬起头轻轻吐出口气,苦笑道:“这上面只怕连麻雀都未必飞得上去。”

从下面看上去,太和殿的飞檐,就像是个钩子,连月亮都可以钩住。

这么高的地方,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一掠而上,陆小凤也不能。

可是他有法子。

卜巨从下面看着他,只见他忽而如壁虎游墙,忽而如灵猿跃枝,接连几个起落后就已看不见了。

别人都是从前面上去的,他并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候他已一个人偷偷地溜到后面来,但他却相信他们的轻功绝对比不上陆小凤。

因为他已将陆小凤当作自己的朋友。

飞檐上已有长索垂下,他心里觉得更温暖!——能交到陆小凤这种朋友,实在真不错。

大殿上铺满了黄金般的琉璃瓦,在月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黄金世界。

陆小凤将长索系上飞檐,转过头,忽然怔住了!

这上面本来应该只有五个人,可是他一眼看过去,就已看见十三四个,每个人身上都有条变色的缎带,其中还不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五个人,老实和尚还在殿脊另一边。

他并没有看清这些人的脸,高耸的殿脊后,已有个人蹿过来,脸色苍白,面带冷笑,正是大内四高手中的丁四爷丁敖。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丁敖冷笑道:“我正想问你。”

陆小凤道:“问我?”

丁敖道:“我们交给你几条缎带?”

陆小凤道:“六条。”

丁敖道:“现在来的人却

已有二十一个,他们这些缎带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正想问你。”

殿脊上又有两个人走过来,殷羡走在前面,后面的是“潇湘剑客”魏子云。

殷羡走得很快,显得很紧张,魏子云却是气度安闲,步履从容。

在这种陡如急坡,滑如坚冰的琉璃瓦上,要慢慢地走远比奔跑纵跳困难,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从容镇定更不容易。

陆小凤已看出这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潇湘剑客”,绝不是空有虚名的人,他的武功和定力,都绝不在任何一位武林名家之下。

殷羡冲过来,沉声道:“你们问来问去,问出了什么没有?”

陆小凤苦笑着摇摇头。

魏子云道:“这种事本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问得出来的,现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殷羡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魏子云道:“加强戒备,以防有变。”

他沉吟着,又道:“你传话下去,把这地方的守卫暗卡全都增加一倍,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殷羡道:“是。”

魏子云道:“老四去调集人手,必要时我们不妨将干清门侍卫和里面轮休的人也调出来,从现在起,无论谁都只许走出去,不许进来。”

丁敖道:“是。”

他们显然已经练成了一种特别的身法,上下大殿,身子一翻,就没入飞檐后。

魏子云这才抬起头,对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们四面去看看如何?”

陆小凤道:“好极了。”

这地方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完的,看来也不似是间屋顶,却有点像是片广场,中间有屋脊隆起,又像是片山坡。

这边的人一共有十三个,大多数都是单独一个人站在那里,静候决战开始,绝不跟别的人交谈。

他们身上都没有带兵刃,帽子都压得很低,有的脸上仿佛戴着极精巧的人皮面具,显然都不愿被人认出他们本来面目。

魏子云和陆小凤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他们也好像没有看见。

这些人是什么来历?行踪为什么如此诡秘?

魏子云还是走得很慢,说话的声音也很低,缓缓道:“你能不能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历?”

陆小凤摇摇头。

魏子云道:“以我看,这些人很可能都是黑道上的朋友。”

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这两天京城里黑道朋友也到了不少,据说其中有几位是早已金盆洗手的前辈豪杰,也有几位是身背重案,又有极厉害仇家的隐名高手,都久已不曾在江湖中走动。”

陆小凤道:“这就难怪他们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了。”

魏子云道:“这些人行踪秘密,来意却不恶,也许只不过因为静极思动,想来看当代两位名剑客的身手风采。”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魏子云道:“令我想不通的是,他们身上怎么也会有这种缎带?”

陆小凤沉吟着,道:“除了皇宫大内外,别的地方绝没有这种缎带?”

魏子云道:“绝没有。”

他又解释着道:“这种变色缎还是大行皇帝在世时,从波斯进贡来的,本就不多,近年来已只剩下一两匹,连宫里的姑娘都很珍惜。”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了司空摘星。

魏子云道:“我倒也知道有位‘偷王之王’已到了京城,而且已到了这里。”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认为缎带是他盗出去的?”

魏子云笑了笑,道:“这件事我们昨天早上才决定,在我们决定之前,这种缎带在他眼中看来,绝不会有什么价值,他当然不会冒险来偷盗。”

陆小凤道:“可是昨天晚上……”

魏子云淡淡道:“昨天晚上我们四个人都在里面,通宵未睡,轮流当值,就算有只苍蝇飞进来,我们也不会让它再飞出去。”

他声音里充满自信,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所以你并没有怀疑他。”

魏子云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怀疑的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能将这缎带盗出去的,只有四个人。”

陆小凤道:“四个人?”

魏子云道:“就是我们兄弟四个人。”

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这句话本来是他想说的,想不到魏子云自己反而说了出来,看来这位“潇湘剑客”不但思虑周密,而且耿直公正。

魏子云道:“其实你也该想到,据说外面已有人肯出五万两银子买一条缎带,黑道上的朋友钱财来得容易,出价可能更高。”

陆小凤叹道:“人为财死,财帛动人心,为了钱财,有些人的确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

魏子云也叹了口气,道:“殷羡交游广阔,挥金如土,丁敖正当少年,难免风流,屠老二虽是比较稳重,可是胸怀大志,早已想在江湖中独创一派,自立宗主,所以一直都暗中跟他以前的朋友保持联络,这些都是很花钱的事,只凭一份六等侍卫的俸禄,是养不活他们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又道:“但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若没有真凭实据,我心里纵然有所怀疑,也不能说出来,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陆小凤道:“难道你想要我替你找出真凭实据来?”

魏子云又笑了笑,道:“这件事你也难脱关系,若能查出真相,岂非大家都有好处?”

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有看错这个人,这人有时的确是条老狐狸。

大殿屋脊的另一边,人反而比较少些,除了老实和尚、司空摘星、木道人、唐天纵和刚上来的卜巨外,就只是多了严人英和古松居士两个人。

司马紫衣居然没有来,古松居士解释道:“司马庄主有事急着赶回江南,却将缎带让给了我。”

陆小凤了解司马紫衣的心情,以他的为人,当然非回去不可。

他也无颜再见陆小凤。

一些有了一派宗主身份的武林前辈,爱惜羽毛,自尊自重,当然绝不会去买来历不明的缎带,别人也不会拿去卖给他们。

所以这些人反而没有露面。

魏子云道:“我已将禁城的四门全都封锁,从现在起,绝不会再有人进来。”

陆小凤道:“叶孤城呢?”

魏子云道:“白云城主早已到了。”

陆小凤道:“他人在哪里?”

魏子云道:“他们约定在子时交手,我已将他安排在隆宗门外户部朝房里歇下,不过,看来他好像……”

陆小凤道:“好像怎样?”

魏子云叹道:“他的脸色很不好,有人说他重伤未愈,好像并不是谣传。”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忽又笑了笑,道:“那几位朋友好像都在等你过去,你只管请便。”

那边的确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看着陆小凤——司空摘星的眼睛在笑,老实和尚的眼睛在生气,卜巨和严人英的眼睛里充满感激。

陆小凤走过去拍了拍严人英的肩,微笑道:“你怎么来迟了?”

严人英道:“我……我本来不敢来的。”

陆小凤道:“不敢?为什么不敢?”

严人英的脸仿佛有些发红,苦笑道:“若不是老实大师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就算来了,很可能也只有在下面站着。”

陆小凤笑道:“老实大师!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他。”

他笑嘻嘻地看着老实和尚,好像又想过去找这和尚的麻烦。

谁知他刚走了两步,突然闪电出手,刁住了司空摘星的手腕。

司空摘星吓了一大跳,失声道:“缎带我已还给了你,你还找我麻烦干什么?”

陆小凤沉着脸,冷冷道:“我就是要问你,你这两条缎带从哪里偷来的?”

司空摘星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若不说,我就要你这只手永远再也休想偷人家的东西。”

他的手在用力,竟已将司空摘星的手捏得格格作响。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就算说出来,你也未必会相信。”

陆小凤道:“你说说看!”

司空摘星道:“这两条缎带我倒真不是偷来的,是别人买来送给我的,因为他欠我的情。”

陆小凤道:“这人是谁?”

司空摘星道:“人家花了好几万两银子买东西送给我,只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就算对你很够朋友,至少也不能这么快就出卖他呀!”

陆小凤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卖他?”

司空摘星道:“最少也得等两三天。”

两三天之后,这件事也许已事过境迁,再说出来也没有用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那个人是不是只要你替他保守两三天的秘密?”

司空摘星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现在你一定不说?”

司空摘星淡淡道:“你就算捏碎我这只手也没关系,我反正已准备改行。”

陆小凤也知道他偷东西的时候虽然常常六亲不认,却绝不是个会出卖朋友的人,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司空摘星笑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说给我听听。”

陆小凤道:“附耳过来。”

他果然在司空摘星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司空摘星忽然笑不出了,陆小凤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他已看出自

己并没有猜错。

七八条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线索,现在终于已将它连接起来,只不过还差最后一颗扣子而已。

司空摘星又在叹息着,喃喃道:“这人说我是猴精,其实他自己才是……”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殷羡忽然又从飞檐下出现,道:“白云城主来了。”

月光下果然出现条白衣人影,身形飘飘,宛如御风,轻功之高,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叶孤城也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带着笑道:“轻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招‘天外飞仙’?”

月已中天。

殿脊前后几乎都站满了人,除了那十三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还有七位都穿着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显然都是大内中的高手,也想来看看当代两大剑客的风采。

从殿脊上,居高临下,看得反而比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来,叶孤城脸上果然全无血色,西门吹雪的脸虽然很苍白,却还有些生气。

两个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尘不染,脸上全都完全没有表情。

在这一刻间,他们的人已变得像他们的剑一样,冷酷锋利,已完全没有人的情感。

两个人却是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在互相发着光。

每个人都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的剑虽然还没出鞘,剑气却已令人心惊。

——这种凌厉的剑气,本就是他们自己本身发出来的。

——可怕的也是他们本身这个人,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剑。

叶孤城忽然道:“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西门吹雪道:“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叶孤城道:“旧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战,你我必当各尽全力。”

西门吹雪道:“是。”

叶孤城道:“很好。”

他说话的声音本已显得中气不足,说了两句话后,竟似已在喘息。

西门吹雪却还是面无表情,视若不见,扬起手中剑,冷冷道:“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叶孤城道:“好剑!”

西门吹雪道:“确是好剑!”

叶孤城也扬起手中剑,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西门吹雪道:“好剑!”

叶孤城道:“本是好剑!”

两人的剑虽已扬起,却仍未出鞘——拔剑的动作,也是剑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门,两人显然也要比个高下。

魏子云忽然道:“两位都是当代之剑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剑上当必不致淬毒,更不会秘藏机簧暗器。”

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都在等着他说下去。

魏子云道:“只不过这一战旷绝古今,必传后世,未审两位是否能将佩剑交换查视,以昭大信?”

叶孤城立刻道:“谨遵台命。”

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终于也慢慢地点了点头。

假如在一个月前,他是绝不会点头的,生死决战之前,制敌利器怎可离手?

但现在他已变了,缓缓道:“我的剑只能交给一个人。”

魏子云道:“是不是陆小凤陆大侠?”

西门吹雪道:“是。”

魏子云道:“叶城主的剑呢?”

叶孤城道:“一事不烦两主,陆大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

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连和尚的馒头都要偷,居然还有人会相信他,奇怪奇怪。”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是在此时此刻,每个字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木道人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声道:“陆大侠仁义无双,莫说是一口剑,就算是我的脑袋,我卜巨也一样交给他。”

严人英立刻也跟着道:“在下严人英虽然是个无名小卒,可是对陆大侠的仰慕,也和这位卜帮主完全一样。”

其实严人英当然不是无名小卒,“开天掌”卜巨不但名头响亮,说起话来更声若洪钟,两个人抢着替陆小凤说话,好像生怕别人误会了他。

司空摘星只有苦笑,悄悄对陆小凤道:“莫忘记大家是来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司空摘星道:“可是大家现在却全都看着你。”

陆小凤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西门吹雪面前,接过他的剑,回头就走,又去接下叶孤城的剑,将两柄剑放在手里,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剑。”

魏子云道:“这就请陆大侠将这两柄剑让他们两位交换,过一过目。”

陆小凤道:“你要我把西门吹雪的剑交给叶孤城,把叶孤城的剑交给西门吹雪么?”

魏子云道:“不错。”

陆小凤道:“不行。”

魏子云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行?”

陆小凤忽然道:“这么好的两口剑,到了我手里,我怎么舍得再送出去?”

魏子云怔住。

陆小凤把剑鞘挟在胁下,手腕一反,两剑全都出鞘,剑气冲霄,光华耀眼,连天上的一轮圆月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大家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两柄剑若是到了我手里,我是不是舍得再送出去?”

陆小凤又道:“利器神物唯有德者居之,这句话各位听说过没有?”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这句话我听说过,我也看出了这两柄剑上没有花样。”

这句话说完,剑已入鞘,他忽然抬起手,将一柄剑抛给了西门吹雪,一柄剑抛给了叶孤城,就扬长走了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司空摘星忍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让他们明白,下次再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我的麻烦已够多了,已不想再管这种无聊的事。”

司空摘星道:“这是无聊的事?”

陆小凤道:“两个人无冤无仇,却偏偏恨不得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这种事若不是无聊,还有什么事无聊?”

司空摘星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是希望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彼此手下都留点情,比武较技,并不一定非要杀人不可。

这意思别人当然也已明白,魏子云干哼两声道:“子时已过,明日还有早朝,两位这一战盼能以半个时辰为限,过时则以不分胜负论,高手较技,本就争在一招之间,半个时辰想必已足够。”

他再也不提换剑的事,决战总算已将开始,大家又屏气静声,拭目而待。

西门吹雪左手握着剑鞘,右手下垂至膝,刚才的事,对他竟完全没有丝毫影响,他的人看起来还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叶孤城的脸色却更难看,反手将长剑挟在身后,动作竟似有些迟钝,而且还不停地轻轻咳嗽。

跟西门吹雪比起来,他实在显得苍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这一战的胜负,已不问可知了。

西门吹雪却仍然面无表情,视而不见。他本就是个无情的人。

他的剑更无情!

叶孤城终于挺起胸,凝视着他手里的剑,缓缓道:“利剑本为凶器,我少年练剑,至今三十年,本就随时随刻都在等着死于剑下。”

西门吹雪在听着。

叶孤城又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今日这一战,你我剑下都不必留情,学剑的人能死在高手剑下,岂非也已无憾?”

西门吹雪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里拍手,他们来看的,本就是这两位绝代剑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战,剑下若是留余力,这一战还有什么看头?

叶孤城深深呼吸,道:“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叶孤城道:“等一等?还要等多久?”

西门吹雪道:“等伤口不再流血。”

叶孤城道:“谁受了伤?谁在流血?”

西门吹雪道:“你!”

叶孤城吐出口气,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摇摇欲倒。

大家跟着他看过去,才发现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渗出了一片鲜红的血迹。他果然受了伤,而且伤口流血不止,可是这个骄傲的人却还是咬着牙来应付,明知必死,也不肯退缩半步。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的剑虽是杀人的凶器,却从不杀一心要来求死的人。”

叶孤城厉声道:“我岂是来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你若无心求死,等一个月再来,我也等你一个月。”

他忽然转过身,凌空一掠,没入飞檐下。

叶孤城想追过去,大喝道:“你……”

一个字刚说出,嘴里已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现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门吹雪,就算是个孩子,他只怕也都追不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一次怔住。

这一战本已波澜起伏,随时都有变化,现在居然忽又急转直下,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地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刚出来,就忽然已草草收场,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大笑。

老实和尚瞪眼道:“你笑什么?”

司空摘星笑道:“我在笑那些花了几万两银子买条缎带的人。”

可是他笑得还嫌早了些,就在这时,陆小凤已飞跃而起,厉声道:“住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