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寒冷的风,灰黯的穹苍,积雪的道路,一个孤独的女人,骑着一匹瘦弱的小毛驴,远处隐约有凄凉的羌笛声传来,大地却阴冥无语。

她的人已在天涯,她的心更远在天外。

“寂寞的人生,漫长的旅程,望不断的天涯路,何处是归途?……”

她走得很慢,既然连归途在何处都不知道,又何必急着赶路?

忽然间,岔路上有辆大车驶过来,赶车的大汉头戴皮帽,手挥长鞭赶过她身旁时居然对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么一笑又何妨?

赶车的大汉忽然问道:“姑娘你冷不冷?”

陈静静道:“冷!”

赶车的大汉道:“坐在车子里,就不冷了!”

陈静静道:“我知道!”

赶车的大汉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上车?”

陈静静想了想,慢慢地下了毛驴,车也已停下——既然连油锅都下去过,上车又何妨?

赶车的大汉看着她上了他的马车,忽然挥起长鞭,一鞭子抽在毛驴后股上。

毛驴负痛,箭一般蹿出去,落荒而走。

赶车的大汉嘴角露出微笑,悠然哼起一曲小调。

松河黑乌拉的姑娘美又娇呀,

带着百万家财来让我挑呀,

我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呀,

不是为了家财,是为了她的娇呀!

歌声悠扬,就连马蹄踏在冰雪上,都仿佛带着种欢乐的节奏。

然后马车就去远了。

“黑乌拉”并不是“松河黑乌拉”。

松河黑乌拉就是松花江,是条大江,黑乌拉虽然并不是个大城,可是在这种极荒寒的地方,也不能算太小。

一个时辰后,这辆大车已到了黑乌拉,穿过两条大街,转入一条小巷,停在一家小屋门口。

赶车的大汉回过头,带着笑道:“我的家到了,姑娘要不要进去坐坐?”

过了半晌,车厢中才传出陈静静的声音,淡淡道:“既然来了,进去坐坐也没关系。”

她刚下车,破旧的木板门就“呀”一声开了,一个傻头傻脑的小孩,站在门口,看着她嘻嘻直笑。

陈静静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慢慢地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很简陋的小客厅,当中供着个手捧金元宝的财神爷,后面的一扇门上,挂着已洗得发白的蓝布棉门帘,上面还贴着斗大的红“喜”字,无论谁一走进这里,都可以看得出这地方的主人一定是个整天在做着财迷梦的穷小子。

一个穷小子,一个脏小孩,两三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屋,四五张破破烂烂的旧板凳,门上喜字写得无论正着看、倒着看都不顺眼,墙上贴着的财神爷画得就像是个暴发户。

这种地方陈静静本来连片刻都耽不住的,她喜欢干净,喜欢精致高雅的东西,可是现在她居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难道她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那脏小子还在看着她傻笑,她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四面看了看,居然掀开了那蓝布棉门帘,走进了别人的卧房。

卧房里居然有张床,床居然很大,而且是崭新的,**铺着的被褥也是崭新的,还绣着大红的富贵牡丹和一双戏水鸳鸯。

床后面堆着四五口崭新的樟木箱,还有个配着菱花镜的梳妆台,四面的墙壁粉刷得跟雪洞一样,看起来就像是间新婚夫妻的新房。

陈静静皱了皱眉,眼睛里露出了厌恶之色,可是等到她目光转到那些樟木箱子上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立刻发出了光。

然后她就做了件很不可想象的事。她居然跳上了别人的床,从自己身上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别人的樟木箱上一把大锁。

忽然间,一阵金光亮起,这口樟木箱子里放着的,竟全都是一锭锭分量十足的金元宝。

金光照得她的脸也发出了光,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用指尖轻抚着一排排叠得很整齐的金锭,就像是母亲在轻抚着她初生的孩子。

能得到这些黄金的确不是件容易事,甚至比母亲生孩子还要艰苦得多。

可是现在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了,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就看见那赶车的大汉施施然走进来,微笑着道:“我这出戏演得怎么样?”

陈静静嫣然而笑,道:“好,好极了,实在不愧是天下第一位神童!”

赶车的大汉大笑,摘下了低压在眉毛上的破毡帽,露出了一张看来还带几分孩子气的脸,赫然竟是李神童。

脱下了那身装疯卖傻的红袍绿帽,这个人看来就非但一点也不疯,而且也不难看。

陈静静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温柔的笑意,道:“这两天倒真是辛苦了你!”

李神童笑道:“辛苦倒算不了什么,紧张倒是有一点的,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王八蛋,倒真不是好吃的烂饭!”

他忽又问道:“你走的时候,他有没有问起过我?”

陈静静摇摇头,道:“他以为你真的疯了,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李神童笑道:“所以就算这小子奸得似鬼,还是喝了你的洗脚水!”

陈静静道:“那还不是全靠你,你装疯的时候,几乎连我都相信了!”

李神童道:“那并不难,我只是把小唐当作你,你也应该知道我那些话都是对你说的!”

他痴痴地看着她,也像是个正在想向母亲索奶吃的孩子,过了很久,忽又笑道:“你看我把这屋子布置得怎么样?”

陈静静嫣然道:“好极了,简直就像是间新房!”

她微笑着躺下来,躺在那对绣着戏水鸳鸯的枕头上,用一双仿佛可以滴出水来的眼睛,看着李神童,柔声道:“你看我像不像新娘子?”

李神童喉咙上下滚动着,好像已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忽然一下子扑了上去,压在她身上,喘着气道:“我要你,我已经憋得快发疯了,上一次我们还是在三个月前……”

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已在拉她的衣服。

陈静静并没有推拒,嘴里也轻轻地喘着气,一口口热气喷在李神童的耳朵上,他连骨头都酥了,她又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李神童的喘气声音更粗,道:“我不行,快……”

突听“咯”的一声响,竟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他的人忽然从陈静静身上跳起来,头却已软软地垂到一边,整个人就像是一摊泥,“叭哒”一声,跌在地上,眼睛凸出,已断了气。

陈静静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静静地躺在**,阖起了眼睛。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拍着手,笑道:“好,好极了,难怪小丁从小就说你是心最狠的女人,她果然没有看错!”

陈静静脸色骤然改变,可是等她站起来,她脸上立刻又露出那种温柔动人的微笑,道:“我的心虽然狠,却还不太黑,你呢?”

“我的心早就被狗偷吃了!”

一个戴着貂皮帽,穿着五花裘的女孩子,娇笑着走了进来,美丽的笑容如春日下的鲜花初放,竟是那么楚楚动人的楚楚。她身后还有三个人,一个人黑衣佩剑,一个人轻健如猿,一个人白发苍苍,看来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样。

陈静静已迎上来,嫣然道:“我真的想不到你会来,否则我一定会准备些你喜欢吃的小菜,陪你喝两杯你最喜欢的玫瑰露!”

楚楚笑得更甜,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陈静静道:“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

楚楚道:“真的?”

陈静静道:“当然是真的,这两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好好地聊聊,却又怕别人动疑心。”

楚楚道:“我也一样,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小色鬼,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两个人互相微笑着,笑容里都充满了温暖的友情。

陈静静柔声道:“你看来一点都没有变!”

楚楚道:“你也没有!”

陈静静道:“这些年来,我真想你!”

楚楚道:“我更想你!”

两个人都伸出了手,向对方走过去,仿

佛想互相拥抱着来表示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们的人还没有走近,陈静静的笑容已不见了,温柔的眼波忽然变得充满了杀气,手势也变了,突然出手如鹰爪,一只手闪电般去扣楚楚的脉门,另外一只手狠狠地向她左胁下抓了过去。

这一着犀利而凶狠,用的也正是和冷红儿同样的分筋错骨手法,楚楚若是被她一把拿住,就算想赶快走都不及了。

可是她出手虽然快,楚楚比她更快,她一招刚击出,突听“叮”的一声轻响,两道细如牛毛的乌光从楚楚双袖里打出来。

她只觉得膝盖上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全身力气立刻消失,腿也软了,“噗”地跪了下去,跪在楚楚面前。

楚楚又银铃般娇笑起来,道:“我们多年的姐妹了,你何必这么多礼?”

清脆的笑声中,又是一点寒星射出,打在陈静静“笑腰穴”上。

陈静静也笑了,吃吃地笑个不停,可是眼睛里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美丽的脸上也因痛苦而扭曲,黄豆般大小的冷汗一粒粒滚了下来。

楚楚眨着眼睛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也知道自己有点对不起我,所以来向我赔不是的,可是你又何必跪下来呢?只要把东西拿出来,那我就不会再怪你!”

陈静静一面笑,一面流着冷汗,挣扎着道:“什么东西?”

楚楚道:“你不知道?”

陈静静挣扎着摇了摇头,她全身都笑软了,竟似连摇头都很吃力。

楚楚沉下脸,冷冷道:“亲兄弟,明算账,我们姐妹也一样,贾乐山要花四十万两黄金买李霞的罗刹牌,你却答应我,只要我出十万两,你就可以保证把罗刹牌交给我,对不对?”

陈静静道:“可是……罗刹牌岂非被你带来的男人拿走了?”

楚楚立刻从身上拿出一块玉牌,道:“你说的就是这一块?”

陈静静点点头。

楚楚忽然走过去,反手给了她一个大耳光,冷笑道:“你以为我看不出这是假的?”

她忽然把玉牌用力摔在李神童头上,又道:“你把这小子当活宝,以为他做的假货已可唬得住别人,只可惜他刻的那些天魔天神,一个个都像是猪八戒!”

陈静静用力咬住嘴唇,想停住不笑,可是她已把嘴唇咬破了却还是笑个不停。

楚楚道:“其实我早就在疑心你了,你明明知道罗刹牌是无价之宝,怎么肯卖给别人?你的心一向比谁都黑,吃了人连骨头都不肯吐出来的,所以我早就叫辛老二盯住你了,就算你躲到地底下去,我也一样能把你找出来!”

陈静静道:“你——你以为真的罗刹牌已被我拿走了?”

楚楚道:“李霞还没有把罗刹牌藏入冰河的时候,就一定被你用假货掉了包,虽然我们本来……”

她们本来的计划是——

约好要付的黄金,楚楚只要付出四分之一,十二口箱子里,只要有三口是装着黄金的,其余九口都可以用石头充数。

因为验收的人就是陈静静,她收下这十二口箱子后,就通知李霞交货。

她本是李霞最信任的人,李霞当然不会想到其中有鬼,本来准备在第二天用炸药开河,拿出罗刹牌来的,李霞要的只不过是黄金和男人,对西方魔教教主的宝座并没有兴趣。

楚楚道:“可是你知道她只要一发现罗刹牌已被掉包,就一定会想到是你做的手脚,因为除了她自己和你之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秘密,所以当天晚上就杀了她,还故意把她跟老山羊冻在冰里,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因为无论谁都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会做出那种疯狂的事!”

她忽然接着道:“你看,你的秘密是不是完全没有瞒过我,你又何必还要装糊涂?”

陈静静全身都已扭曲**,不但流出了汗和眼泪,甚至连裤裆都已湿透,两条腿的膝盖更像是在被钢刀刮着,尖针刺着,却偏偏还是像刚从地上捡到三百个元宝一样笑个不停。

楚楚道:“你还不肯拿出来?你知不知道再这么样笑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陈静静拼命想咬紧牙,可是连嘴都已合不拢。

楚楚道:“你开始笑的时候,只不过流汗流泪,现在想必已连大小便都一起笑了出来,一两个时辰后,你全身的关节就全都会笑松,你的人就会软得像是一摊泥,无论谁只要用指头在你关节上敲一下,我保证你一定会像杀猪一样叫起来!”

陈静静道:“你……你……”

楚楚道:“你若以为我绝不会下这种毒手,那你就错了,就好像贾乐山以为我绝不会杀他一样!”

陈静静道:“你杀了他?”

楚楚道:“他又有钱,又有势,年纪虽已不小,却保养得很好,在**还可以像小伙子般流汗,对女人的功夫又不知比小伙子好多少倍,对我更温柔体贴,谁也想不到我会杀了他的!”

她淡淡地接着道:“但我却偏偏杀了他,我既然杀了他,还有什么别的事做不出?”

陈静静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罗刹牌就在我的月经带里,你饶了我吧!”

笑声已停止,陈静静也已像一摊烂泥般软瘫在地上。

罗刹牌当然已到楚楚手里,她用掌心托着这面晶莹的玉牌,就像是帝王托着传国的玉玺,又高兴、又骄傲、又得意,忍不住放声大笑。

就在她笑得最开心的时候,窗外忽然有一条长鞭无声无息地飞过来,鞭梢一卷,卷住了她手里的玉牌,就立刻蛇信般缩了回去。

楚楚笑不出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一刀割断了脖子。

只听窗外一个人带着笑道:“你们不必追出来,因为我就要进去了,多亏你替我要回这块罗刹牌,我至少总得当面谢谢你!”

陆小凤!

楚楚咬着牙,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你为什么还不进来?”

她这句话刚说完,陆小凤已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一只手提着根长鞭,一只手握着玉牌。

看见陆小凤,她居然也笑了,道:“倒看你不出,居然还使得这么好的一手鞭法!”

陆小凤微笑道:“我这是偷来的!”

楚楚道:“偷来的?怎么偷?”

陆小凤道:“这条鞭子是从外面马车上偷来的,这手鞭法也是从‘无影神鞭’那里偷来的,若论偷东西的本事,我虽然比不上那个偷王之王,比你可要高明得多了。”

楚楚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你会偷的,就连我的心都差点被你偷去了,何况别的?”

陆小凤笑道:“你的心岂非早已被野狗吃了去?”

楚楚睁大眼睛,道:“你来得真早!”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

楚楚道:“你是怎么会想到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因为我一个人躺在**想得太多了,所以才想到了很多事!”

楚楚撅起嘴,道:“谁叫你一个人胡思乱想的,你为什么不强**?”别人没有强奸她,她居然还像是很生气:“你又不是君子,既然能强奸别人,为什么不能强**?”

陆小凤笑道:“因为那时我还不急,你既然要吊我胃口,我也想吊吊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是在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陆小凤道:“石头从箱子里滚出来的时候!”

他微笑着,又道:“我虽然没有在上线开扒时去踩过盘子,可是一口箱子是用铁打的?还是用黄金打的?我倒还能看得出!”

“上线开扒”就是拦路打劫,“踩盘子”就是看货色、望风水。据说黑道上的高手,只要看看轮后扬起的尘土,就能看得出车上载的是什么货,这批货有多少油水。

楚楚又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但会偷,还会这一手,像你这样的人,居然没有去做强盗,实在可惜得很!”

陆小凤也叹息着道:“老实说有时我自己也觉得可惜,有好几次都差点改了行!”

楚楚嫣然道:“你若真的改了行,我一定做你的压寨夫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若做了什么帮的帮主,一定还要请你做我内三堂的堂主,就像是你的老朋友丁香姨!”

楚楚又睁大眼睛,道:“你早就知道我认得她?”

陆小凤道:“因为你到了拉哈苏,就好像回到你自己家一样,每个地方你好像都很熟,那时我就已经在怀疑,你很可能也是在那里长大的,很可能早就认得陈静静和丁香姨!”

楚楚盯着他,道:“你既然认得小丁丁,就一定也跟她好过,我很了解她,看见你这种男人,她是绝不肯放过的!”

陆小凤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

楚楚又撅起嘴,道:“我们三个人里面,你已经跟两个好过,为什么偏偏让我落空?”

他们两个人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站在后面的三个人脸色早已变了,三个人忽然同时蹿出,虎视眈眈,围住了陆小凤。

陆小凤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们,微笑道:“上一次三位不战而退,这次还想来试试?”

白发老人道:“上一次我们就该杀了你的!”

辛老二道:“我们放过了你,只不过她还想用你做一次傀儡而已!”

陆小凤大笑,道:“我若是她的傀儡,那你们三位是什么?我只要点点头,她就会跟我走的,你们呢?”

三个人脸色更可怕,转头去看楚楚,楚楚却施施然走开了,这件事就好像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小凤道:“其实华山门下的‘一指通天’华玉坤,江北武林中的高手‘多臂仙猿’胡辛,披风剑的名家‘乌衣神剑’杜白,我是早已闻名了的,我一直不敢相认,只因为我一直不相信像三位这样的名门子弟,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奴才!”

三个人脸上阵青阵白,他们以名为姓,想不到陆小凤还是认出了他们的来历身份。

白发老人佝偻的身子慢慢挺直,抱拳道:“不错,我就是华玉坤,请!”

陆小凤道:“你想一个人对付我?”

华玉坤道:“你若不知道我的来历身份,我必定会跟他们联手对付你,但是现在……”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厉声接着道,“我个人的生死荣辱都不足为论,华山派的声名,却不能坏在我手上!”

华山派虽不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宗派,但门户高洁,门人也很少有败类,更没有以多为胜的懦夫!

陆小凤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能尊敬自己的人,别人也同样会尊敬他的。

华玉坤道:“久闻陆大侠指上功夫天下第一,在下学的恰巧也是这门功夫,就请陆大侠赐招!”

陆小凤道:“好!”

他深深吸了口气,藏起玉牌,放下长鞭,只听“嗤”的一声,锐风响起,华玉坤并指如剑,急点他左右“肩井穴”,出手就是一招两式,劲力先发,余力犹存,果然不愧是名家子弟。

可是这一招攻出,陆小凤就已看出这老人功力虽深,招式间却缺少变化,出手也显得太古老呆板了些,也犯了名家子弟们通常都会有的毛病。

他虽然只看了一眼,却已有把握在两三招之间制敌取胜,但是他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我是不是应该一出手就击败他?是不是应该替他留点面子?

——一个人若是爱上了一个人,不管他爱的是谁,都不应该算是他的错,何况他已是个老人,倒下去就不容易站起来了。

这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华玉坤的指尖距离他穴道已不及半尺,劲风已穿过他的衣服,他已没有选择考虑的余地。他只有出手,出手如闪电,用自己的指尖,迎上了老人的指尖。

华玉坤只觉得一股热力从指间传过来,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

华山的“弹指神通”本是武林中七大绝技之一,他在这上面已有四十年苦练的功力,平常对敌时,三五尺外就已可用指风点人穴道,可是现在,他的力量却像是阳光下的冰雪般消失,化作了一身冷汗。

谁知陆小凤忽然也后退了两步,苦笑道:“华山神指,果然名不虚传!”

华玉坤道:“可是我……我已败了!”

陆小凤道:“你没有败,我虽然接住你这一招,出手也许比你快些,但是你的功力却比我深厚,你又何苦……”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叮”的一响,数十点寒星如漫天花雨,急打他的后背。

他背后没有眼睛,也没有手。

华玉坤耸然失色,楚楚眼睛里却发出了光。

就在这一瞬间,陆小凤身子突然一转,数十点寒星竟奇迹般从他胁下穿过,竟全都打在本来站在他前面的华玉坤胸膛上。

华玉坤双睛凸出,瞪着胡辛,一步步走了过去。

胡辛脸色也变了,一步步向后退。

华玉坤只向前走了两步,眼角、鼻孔、嘴角,忽然同时有鲜血涌出。

胡辛仿佛松了口气,道:“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胸口忽然有鲜血涌出,一截剑尖随着鲜血冒出来。

他吃惊地看着这截剑尖,好像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他自己嘴里也已有鲜血涌出,忽然狂吼一声,向前扑倒,就不能动了。

他倒下后,就可以看见杜白正站在他背后,手里紧握着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华玉坤看着他,挣扎着笑了笑,道:“谢谢你!”

杜白也勉强笑了笑,却没有开口。

华玉坤又转过头,看着陆小凤,一字字道:“更谢谢你!”

杜白替他报了仇,陆小凤保全了他的声名,这正是武林中看得最重的两件事。

华玉坤闭上眼睛,缓缓道:“你们都对我很好……很好……”

他慢慢地倒下去,嘴角竟仿佛真的露出一丝微笑,最后的微笑。

风从窗外吹过,寒意却从心底升起。

过了很久,陆小凤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

杜白脸上全无表情,缓缓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也知道!”

欲望!对金钱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对声名的欲望,对性的欲望!

人类所有的苦难和灾祸,岂非都是因为这些欲望而引起的?

陆小凤又不禁长长叹息,转身面对着杜白,道:“你……”

杜白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敌手!”

陆小凤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挥手道:“那么你走吧!”

剑尖的鲜血已滴干了,杜白慢慢收回他的剑,将剑入鞘,他已走到楚楚面前,道:“我们走吧!”

楚楚道:“走?你要我跟你走?”

杜白道:“是的,我要你跟我走。”

楚楚忽然笑了,笑得弯下腰,好像连眼泪都快笑了出来。

看到陈静静的笑,陆小凤才知道笑有时比哭还痛苦。

看到楚楚的笑,陆小凤才知道笑有时甚至比利剑尖针更伤人。

杜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一双本来很镇定的手,已开始不停地颤抖,却还不肯放弃希望,又问了一句:“你不走?”

楚楚的笑声突然停顿,冷冷地看着他,就好像完全不认得他这个人一样,过了很久,才冷冷地说出了一个字:“滚!”

这个字就像是条无情的鞭子,一鞭子就已把杜白连皮带骨抽开了两半,把他的一颗心抽了出来,直滚在他自己脚下,让他自己践踏。

他什么话也不再说,扭头就走。楚楚却忽然跃起,拔出了他背后背着的剑,凌空翻身,反手一剑,向他的后心掷了过去。

杜白没有倒下,就让这把剑穿心而过。

但是他并没有闪避,反而转过身,面对着楚楚,冷冷地看着。

楚楚脸色也变了,勉强笑道:“我知道你不能没有我的,所以还不如索性让你死了算了!”

杜白的嘴角也有鲜血涌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很好……”

第二个“好”字说出,他身子突然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楚楚,死也不肯放。

他胸膛上的剑,也刺入了楚楚的胸膛,他心口里的血,也流入了楚楚的心口。

楚楚的头搭在他肩上,双眼渐渐凸出,喘息愈来愈粗,只觉得抱住她这个人的身子已渐渐发冷,冷而僵硬,一双手却还是没有放松。

然而她自己的身子也开始发冷,连骨髓都已冷透,但是她的眼睛却反而亮了,忽然看着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强**?为什么?……”

这就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