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除了烂泥外,沼泽里还有什么?腐烂的树叶和毒草、崩落的岩石、无数种不知名的昆虫和毒蛇、吸血的蚊蚋和蚂蝗……

在这无奇不有的沼泽里,你甚至可以找到成千上百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可以保证绝没有一种不是令人作呕的。

可是在黑暗中看来,这令人作呕的沼泽却忽然变得有种说不出的美,除了那一阵阵连黑暗都掩饰不了的恶臭外,美得几乎就像是个神秘而宁静的湖泊。

悲歌已停止,陆小凤也没有再往前走。

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刚才已一脚踩在湿泥里,整个人都险些被吸了下去。

就像是罪恶一样,沼泽里仿佛也有种邪**的吸力,只要你一陷下去,就只有沉沦到底。

叶雪的脸色更苍白:“你说他这些年来一直都躲在这里?”

陆小凤点点头。

叶雪道:“他怎么能在这地方活下去?”

陆小凤道:“因为他不想死。”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伤感,“一个人若是真的想活下去,无论多大的痛苦都可以忍受的。”

这是句很简单的话,但却有很复杂深奥的道理,只有饱尝痛苦经验的人才能了解。

黑暗中有人在叹息:“你说得不错,却做错了,你不该带别人来的。”

嘶哑苦涩的声音听来并不陌生,叶雪的手已冰冷。

陆小凤紧握住她的手,道:“这不是别人,是你的女儿。”

看不见人,听不见回应,他面对着黑暗的沼泽,大声接着道:“你虽然不想让她看见你,但是你至少应该看看她,她已经长大了。”

影子的声音忽然打断他的话:“她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样,喜欢一个人躲在黑房里,好让别人找不到她?”

这是她的秘密,她天生就有一双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她喜欢躲在黑暗里,因为她知道别人看不见她,她却能看得见别人。

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她身子忽然抽紧。

陆小凤道:“你已听出他是谁?”

叶雪点点头,忽然大声道:“你不让我看看你,我就死在这里。”

又是一阵静寂,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团黑影,竟是形式奇特的船屋,不但可以漂浮在沼泽上,还可以行走移动。

“你一定要见我?”

“一定。”叶雪回答得很坚决。

“陆小凤,你不该带她来的,真的不该。”

影子在叹息,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女儿的骄傲和倔强。

“我可以让你再见我一面,但是你一定会后悔的,因为我已不是从前……”

叶雪大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爹,在我心里,你永远都不会变的,你永远都是天下最英俊,对我最好的男人。”

漂浮移动的船屋已渐渐近了,到了两丈之内,叶雪就纵身跃了上去。

陆小凤没有拦阻,他看得出他们父女之间必定有极深厚密切的感情。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自己这一生中的孤独和寂寞。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呼声是从船屋中传出来的,是叶雪的声音,船屋又漂走了,渐渐又将消失在黑暗中。

陆小凤失声道:“你不能带她走。”

影子在笑:“她既然是我女儿,我为什么不能带她走?”

笑声中充满了讥诮恶毒之意。

陆小凤全身冰冷,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你不是她的父亲!”

影子曼声而吟:“渭水之东,玉树临风……”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就是‘玉树剑客’叶凌风,但你却不是她的父亲。”

影子大笑:“不管我是她的什么人,反正我已将她带走,回去告诉老刀把子,他若想要人,叫他自己来要。”

笑声渐远,船屋也不见了,神秘的沼泽又恢复了它的黑暗宁静。

陆小凤木立在黑暗中,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我不必回去告诉你,他说的话,你每个字都应该听得很清楚。”

他并不是自言自语,船屋远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老刀把子已到了他身后。

他用不着回头去看就已知道。

老刀把子果然来了,也长长叹息一声,道:“他说的我全都听见,可是我一直跟你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也没有干涉你的行动。”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霍然转身,盯着他:“阿雪并不是叶凌风的女儿,是你的。”

老刀把子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

陆小凤道:“就因为叶凌风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你才要杀他。”

老刀把子笑了笑,笑声艰涩:“我想不到他居然没有死。”

陆小凤道:“他活着虽然比死更痛苦,却一直咬着牙忍受。”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要复仇。”

陆小凤道:“可是他不敢去找你,只有用法子要你去找他,这地区他比你熟,而且又有阿雪做人质,他的机会比你好得多。”

老刀把子冷冷道:“我本来以为你绝不会上当,想不到结果还是受了别人利用。”

陆小凤道:“幸好我们的期限还没有到。”

老刀把子道:“你有把握在限期之前把她找回来?”

陆小凤道:“我没有把握,但我一定要去。”

老刀把子道:“你准备怎么去?像泥鳅一样从烂泥中钻过去?”

陆小凤道:“我可以做个木筏。”

老刀把子沉吟着,道:“你做的木筏能载得动两个人?”

陆小凤道

:“只有两个人一起动手做的木筏,才能载得动两个人。”

老刀把子笑了:“看来你这个人倒真是从来不肯吃亏的。”

沼泽旁本有丛林,两个人一起动手,片刻间就砍倒了十七八棵树——不是用刀砍,是用手砍。

老刀把子道:“你来剥树上的枝叶,我去找绳子。”

陆小凤苦笑道:“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做事,想不吃亏都不行。”

他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差使比较苦,也只有认命,因为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才能找得到绳子。

老刀把子也同样找不到,他刚俯下身,老刀把子的掌锋已切在他后颈,他也就像是一棵树般倒下去。

天色阴暗,还是有雾。

屋里没有人,床头的小几上有一樽酒,酒盏下压着张短笺:“一时失手,误伤尊颈,且喜有酒,可以压惊,醒时不妨先作小饮,午时前后再来相晤。”

看完了这短笺,陆小凤才发现自己脖子痛得连回头都很难。

这当然不是老刀把子失手误伤的。可是老刀把子为什么要暗算他?为什么不让他去救叶雪?

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不通,所以他干脆不想,拿起酒瓶,就往嘴里倒。

半瓶酒下肚,外面忽然有狗叫的声音,开始时只有一条狗,忽然间就已变成七八条,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有,叫得热闹极了。

这幽秘的山谷中,怎么会忽然来了这么多狗?

陆小凤忍不住要去看看,刚走过去推开门,又不禁怔住。

外面连一条狗都没有,只有一个人。

一个又瘦又干的黑衣人,脸色蜡黄,一双眼睛却灼灼有光。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犬郎君道:“既不是人,也不是狗。”

陆小凤道:“你是什么东西?”

犬郎君道:“我也不是东西,所以才来找你。”

陆小凤道:“找我干什么?”

犬郎君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告诉你两个消息。”

陆小凤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犬郎君笑了,道:“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哪有好消息?”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鼻子。

武林中最有价值的两根手指,江湖中最有名的无双绝技。

犬郎君根本无法闪避,就算明明知道这两根手指会夹过来,还是无法闪避。

陆小凤微笑道:“据说狗的鼻子最灵,没有鼻子的狗,日子一定不太好过的。”

犬郎君蜡黄色的脸已涨红,连气都透不过来。

陆小凤放开了手,道:“先说你的消息。”

犬郎君长长透了口气,道:“什么消息?”

陆小凤又笑了,忽然又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个鼻子。

犬郎君还是躲不开。

陆小凤又放开了手,微笑道:“你说是什么消息?”

这次犬郎君只有说实话,因为他已明白一件事——只要陆小凤出手,随时随刻都可以夹住他的鼻子,就好像老叫花子抓虱子一样容易。

“将军快死了,小叶不见了。”

这就是他说出来的消息,消息实在不好。

陆小凤道:“没有人知道小叶到哪里去了?”

犬郎君苦笑道:“连狗都不知道,何况人?”

陆小凤道:“将军呢?”

犬郎君道:“将军在等死。”

陆小凤道:“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分量,我并没有要他死。”

犬郎君道:“除了你之外,这里还有别的人。”

陆小凤道:“别人杀了他,这笔账还是要算在我的头上?”

犬郎君道:“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是好意,将军跟老刀把子一向有交情。”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应该答应你的事?”

犬郎君道:“我只不过要你走的时候带我走。”

陆小凤道:“就是这件事?”

犬郎君道:“对你来说,这是件小事,对我却是件大事。”

陆小凤道:“好,我答应。”

犬郎君忽然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仰天吐出口气,道:“只可惜我没有尾巴,否则我一见到你至少摇三次。”

陆小凤道:“将军在哪里等死?”

犬郎君道:“将军当然在将军府。”

将军府外一片丛林,犬郎君已走了,丛林中却有人像狗一样在喘息。

能喘息还是幸运的,将军的呼吸已停顿。

一个人喘息着,骑在他身上,用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个人赫然竟是独孤美。

陆小凤冲过去,反手一掌将他打得飞了出去,将军面如金纸,心仿佛还在跳,眼还没有闭,乞怜地看着陆小凤,好像有话要说,一个人在临死前说出的话,通常都是很大的秘密。

可惜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陆小凤俯下身时,他的心跳已停止。

独孤美还在喘息。

陆小凤一把揪起他,道:“你们有仇?”

独孤美摇头。

陆小凤道:“他要杀你?”

独孤美摇头。

陆小凤道:“那么你为何要杀他?”

独孤美看着他,喘息渐渐平静,目光渐渐锐利,忽然反问道:“你真的以为我就是‘六亲不认’独孤美?”

无论谁都想不到他会忽然问出这句话,陆小凤也很意外:“你不是?”

独孤美叹了口气,忽然又说出句令人吃惊的话:“把我的裤子脱下来。”

陆小凤也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

:“我从来没有脱过男人的裤子,可是这次我要破例了。”

独孤美已是个老人,他臀部的肌肉却仍然显得结实而年轻。

“你有没有看见上面的一个瘤?”

陆小凤当然不会看不见,这个瘤已大得足够让一里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独孤美道:“用这把刀割开它。”

一把刀递过来,刀锋雪亮。

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做过多少离奇古怪的事,可是他接过这把刀时,还是忍不住迟疑了很久才能割下去。

鲜血飞溅,一颗金丸随着鲜血从割开了的肉瘤中迸出来。

独孤美道:“再割开这个球。”

一刀割下去,才发现这金丸是用蜡做的,包着金纸,里面藏着块黄绢,上面写着:“武当掌门座下第四名弟子孙不变,奉谕易容改扮,查访叛徒行踪,此谕。”

下面不但有武当掌教的大印,还有掌门石真人的亲笔花押。

独孤美道:“这就是掌门真人要我在危急中用来证明身份的。”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好像真的不是独孤美。”

孙不变道:“未入武当前,我本是花四姑门下的弟子,花家的易容术妙绝天下,可是为了小心谨慎,我又投身到独孤美门下为奴,整整花了十个月工夫去学他的声容神态,直等到我自己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出手。”

陆小凤道:“你杀了他?”

孙不变点点头,道:“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再找到另一个独孤美。”

陆小凤道:“你要查访的叛徒是谁?”

孙不变道:“第一个就是石鹤。”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找到他?”

孙不变道:“那也多亏了你。”

陆小凤道:“钟无骨是死在你手里的?”

孙不变道:“他也是武当的叛徒,我绝不能让他活着。”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玉树剑客叶凌风早年是不是也曾在武当门下?”

孙不变道:“他跟钟无骨都是武当的俗家弟子,都是被先祖师梅真人逐出门墙的。”

梅真人是木道人的师兄,执掌武当门户十七年,才传给现在的掌门石雁。

孙不变道:“我们研究很久,都认为只有用独孤美的身份作掩护最安全,只可惜……”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的秘密还是被将军发现了。”

孙不变苦笑道:“大家都认为他受的伤很重,我也几乎被骗过,谁知躲在将军府养伤的那个人竟不是他,他一直都在盯着我。”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露出破绽的?”

孙不变道:“他本是独孤美的老友,他知道独孤美早年的很多秘密,我却不知道,他用话套住了我,我只有杀了他灭口。”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我?”

孙不变道:“现在时机危急,我已不能不说,我不但要你为我保守这个秘密,还要你助我一臂之力,这地方我已无法存身,一定要尽快赶回武当去。”

他勉强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早就看出了你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我始终不相信你真的会勾引西门吹雪的妻子,那一定是你们故意演的一出戏,因为你们也想揭破这幽灵山庄的秘密。”

陆小凤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孙不变道:“可惜什么?”

陆小凤道:“可惜你看错了人。”

孙不变脸色已变,厉声道:“你难道忘了是谁带你进来的?”

陆小凤冷冷道:“我没有忘,我也没有忘记你在这两天已害过我三次,若不是老刀把子,我已死在你手里。”

孙不变道:“难道你看不出那是我故意做给他们看的?”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

孙不变盯着他,忽然也长长叹息,道:“好,你很好。”

陆小凤道:“我不好,一点也不好!”

孙不变道:“那么你就该死!”

喝声中,他的人已扑起,指尖距离陆小凤胸膛还有半尺,掌心突然向前一吐,直打玄玑穴,用的正是武当小天星掌力,而且认穴奇准。

只可惜他的掌力吐出时,陆小凤的玄玑穴早已不在那里,人也已不在那里。

孙不变手掌一翻,玄鸟划沙,平沙落雁,北雁南飞,一招三式,这种轻灵绵密的武当掌法在他手里使出来,不但极见功力,变化也真快。

陆小凤叹道:“石道人门下的弟子,果然了得。”

这两句话说完,孙不变的招式又全都落空,无论他出手多快,陆小凤好像总能比他更快一步。

武当掌法运用的变化,陆小凤知道的好像并不比他少。

他忽然停住手,盯着陆小凤,道:“你也练过武当功夫?”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没有练过武当功夫,可是我有很多武当朋友。”

孙不变眼睛里又露出一线希望,道:“那么你更该帮我逃出去。”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救我一次,害我三次,现在我又让了你八招,我们的账早已结清了。”

孙不变咬了咬牙,道:“好,你出手吧!”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已准备出手!”

他用的居然也是武当的小天星掌力,掌心吐出,打的也是玄玑穴。

孙不变引臂翻身,堪堪避开这一掌,陆小凤的左掌却已切在他后颈的大血管上。

他倒下去时,还在吃惊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你不知道我有两只手?”

孙不变当然知道,但他却想不到一个人的手竟能有这么快的动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