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起锚!”

“扬帆!”

“顺风!”

嘹亮的呼声此起彼落,老狐狸的大海船终于在满天夕阳下驶离了海岸。

船身吃水很深,船上显然载满了货,狐狸唯一的弱点就是贪婪,所以才会被猎人捕获。

看来老狐狸也一样。

陆小凤也很想抓住这条老狐狸来问问,船上究竟载了些什么货?又会不会因为载货太重而发生危险?他没有抓住老狐狸,却险些撞翻了牛肉汤。

主舱的门半开,他想进去的时候,牛肉汤正从里面出来。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会上船来的?”

牛肉汤眨了眨眼:“因为你们上船来了。”

陆小凤道:“我们上了船,你就要上船了?”

牛肉汤反问道:“我问你,你们在船上,是不是也一样要吃饭?”

当然要,人只要活着,随便在什么地方都一样要吃饭,要吃饭就得有人煮饭。

牛肉汤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煮饭的,不但烧饭,还煮牛肉。”

陆小凤道:“你什么时候改行的?”

牛肉汤笑了,笑得很甜:“我本来就是烧饭的,只不过偶尔改行做做别的事而已!”

主要的舱房一共有八间,雕花的门上嵌着青铜把手,看来豪华而精致。

牛肉汤道:“听说乘坐这条船的,都是很有身份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点我倒能想得到,否则怎么付得起老狐狸的船钱。”

牛肉汤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有没有身份?”

陆小凤道:“没有!”

牛肉汤道:“你只有钱?”

陆小凤道:“也没有,付了船钱后,我就已几乎完全破产。”

他说的是实话。

牛肉汤又笑了:“没有钱也没关系,如果你偶尔又吃错了药,我还是可以偶尔再改一次行的。”

陆小凤只有叹气,他实在想不出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烧饭。

牛肉汤指着左面的第三间舱房道:“这间房就是你的,只吃鸡蛋的那个混蛋住在右面第一间。”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换一间?”

牛肉汤道:“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别的房里都已住着人。”

陆小凤叫了起来:“那老狐狸劝我把这条船包下来,可是现在每间房里都有人?”

牛肉汤淡淡道:“不但这里八间房全都有人,下面十六间也全都有人,老狐狸一向喜欢热闹,人愈多他愈高兴。”

她带着笑,又道:“只不过住在这上面的才是贵客,老狐狸还特地叫我为你们烧几样好菜,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吃烤狐狸,烤得骨头都酥了的老狐狸。”

晚饭虽然没有烤狐狸,菜却很丰富,牛肉汤居然真的能烧一手好菜。

“因为我外婆常说,要得到男人的心,就得先打通他的肠胃,只有会烧一手好菜的女人,才能嫁得到好丈夫。”

她这么样说的时候,贵客们都笑了,只有陆小凤笑不出。

他实在想不通老狐狸从哪里把这些贵客们找出来的,竟一个比一个讨厌。

而且岳洋也一直没有露面,他进了舱房后,就没有出来过。

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静,陆小凤一个人站在船舷上,辽阔的海洋,灿烂的星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觉得比较自在些。

“孤独”有时本就是种

享受,却又偏偏要让人想起些不该想的事。

太多伤感的回忆,不但令人老,往往也会令人改变。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变得太多。陆小凤还是那个热情、冲动,有时傻得要命,有时却又聪明绝顶,自己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却偏偏喜欢管别人闲事的陆小凤。

岳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衣着不但质料很好,而且裁剪亦很考究,对于银钱并不在乎,随随便便就可以给人五百两银子。他的一双手虽然长而有力,却绝不像做过一点粗事的样子,一举一动气派都很大,好像别人天生就应该受他指挥。

从这几点看来,他应该是个生在豪门的世家子,可是他又偏偏太精明,太冷酷,世家子通常都不会这样的。

他连连遭人暗算,都几乎死于非命,可是他自己非但一点都不在乎,而且也不想追究。

那独眼的老渔人明明想毒死他,他明明知道,却偏偏要装糊涂。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就在逃亡中,早已知道要对付他的是些什么人?

但是他偏偏又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藏,并不像在逃避别人追踪的样子。他反而像是在逃避陆小凤,一定不愿和陆小凤同船,可是陆小凤却连一点伤害他的意思都没有,只不过想跟他交个朋友。

这些疑问陆小凤都想不通。

他正在想的时候,突听“咯嚓”一响,一根船板向他压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劲风带过,又有一条船橹横扫他的腰。

他的人在船舷上,唯一的退路就是往下面逃。

下面就是大海。等到他自己再听到“扑通”一声响的时候,他的人已落在大海里。

冰冷的海水,咸得发苦。

他踩着水,想借力跃起,先想法子攀住船身再说。可是上面的长橹又向他没头没脸地打了下来。

船舷很高,他看不见上面的人,海水反映星光,上面的人却能看得见他。

他只有向后退,船却在往前走,人与船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他就算有水上飞那样的水性,也没有法子再追上去,就算暂时还不会淹死,也一定支持不了多久,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一定已沉了下去。

一向无所不能、无论什么困难都能解决的陆小凤,怎么会忽然就糊里糊涂地被淹死?

他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淹死的。一个人掉进大海里,并不一定非淹死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想到了好几种法子来度过这次危机。

——尽量放松全身,让自己漂浮在海上,只要能挨过这一夜,明天早上,很可能还有出海的船只经过,这里离海口还不太远,又在航线上。

——想法子抓鱼,用生鱼的血肉来补充体力,再用鱼泡增加浮力。

这些法子虽未必能行得通,可是他至少要试试,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放过。

他相信自己对于痛苦的忍受力和应变的力量,总比别人强些。

最重要的是,他有种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也许就因为这种坚强的意志,才能使他度过无数次危机,活到现在。他还要活下去。

谁知这些法子他还都没有用出来,水面上又有“啪哒”一声响,一样东西从船舷上落下来,竟是条救生的小艇。

将他打落水的人,好像并不想要他死在海里,只不过要迫他下船而已。

除了岳洋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小艇从高处落下来,并没有倾覆,将小艇抛下来的人,力量用得很巧妙。

陆小凤从海水中翻上去,更确定了这个人就是岳洋。

艇上有一壶水,十个煮熟了的鸡蛋,还有很沉重

的包袱,正是那天岳洋从桌上推给他的,里面包着的当然是补偿他的五百两船钱。

这少年做出来的事真绝,非但完全不想隐瞒掩饰,而且还好像特地要告诉陆小凤:“我就是不要你坐这条船,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又不禁笑了。

他喜欢这年轻人,喜欢这种做法,但是现在看起来,他很可能已永远见不到他了。

大海茫茫,四望无际,是拼命去追赶老狐狸的大海船,还是从原来的方向退回去?

计较远近,当然是从原来的方向退回去,比较聪明。

他们的船出海才不过三四个时辰,若是肯拼命地划,再加上一点运气,天亮前后,他就又可以坐在狐狸窝里喝酒了。

只可惜他忘了两点:

船出海时是顺风,两条桨的力量,绝不能和风帆相比。

而且他最近的运气也不太好。

还在太阳露出海面之前,他两条手臂已因用力划船而僵硬麻木,这种单调而容易的动作,做起来竟比什么事都吃力。

他就着白水吃了几个蛋,只觉得嘴里淡得发苦,想躺下去休息片刻,谁知一倒下去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阳光刺眼,太阳已升得好高,那壶比金汁还贵重的水,竟已被他在睡梦中打翻,被太阳晒干。

他的嘴唇也已被晒得干裂。陆小凤一眼望过去,天连着海,海连着天,还是看不见陆地的影子。

但是他却看见了一点帆影,而且正在向他这个方向驶过来。

他几乎忍不住要在小艇上连翻八十七个跟斗表示庆祝,就算乞儿忽然看见天上掉下个大元宝来,也绝没有他现在这么高兴。

船来得很快,他忽又发现这条船的样子看来很面熟,船头上迎面站着个人,样子看起来更面熟,赫然竟是老狐狸。

老狐狸也有双利眼,远远就在挥动着手臂高呼,海船与小艇之间的距离,已近得连他脸上的皱纹都可以看得见。

陆小凤忽然发觉这个老狐狸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实在比小姑娘还可爱。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大叫,可是他偏偏忍住,故意躺在小艇上,作出很悠闲的样子。

老狐狸却在大叫:“我们到处找你,你一个人溜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悠然道:“我受不了牛肉汤做的那些菜,想来钓几条鱼下酒。”

老狐狸怔住:“你钓到几条?”

陆小凤道:“鱼虽然没钓着,却钓着条老狐狸。”

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们明明已出海,又回来干什么?”

老狐狸也笑了,笑得就正像是条标准的老狐狸:“我也是回来钓鱼的。”

陆小凤道:“那边海上没有鱼?”

老狐狸笑道:“那边虽然也有鱼,却没有一条肯付我五百两船钱的。”

陆小凤立刻道:“我这条鱼也不肯付的,我上次已经付过了。”

老狐狸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上次是你自己要走的,我又没有把你推下去,所以这次若是还想上船,就得再付我五百两!”

陆小凤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这人的心究竟有多黑?”

老狐狸又笑了,悠然道:“只不过比你钓起来的那条狐狸黑一点。”

他当然不是回来钓鱼的。

船上的货装得太多,竟忘了装水,在大海上,就连老狐狸也没法子找到一滴可以喝的淡水。

他们只有再回来装水。

也许这就是命运,陆小凤好像已命中注定非坐这条船不可。这究竟是好运?还是坏运?

谁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