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胸膛上还是摆着满满的一杯酒。

这杯酒是老板娘临走时替他加满的。他自己当然不会为了要倒一杯酒就站起来。

这张床又软又舒服,现在能要他从**下来的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

他的红披风就挂在床头的衣架上,也不知为了什么,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什么地方,他总是要带着这么样一件红披风。

只要看见这件红披风,就可以知道他的人必定也在附近。

铁面判官和勾魂手现在已看到了这件红披风,从窗口看见的。

然后他们的人就从窗口直蹿到床头,瞪着**的陆小凤。

陆小凤还是像个死人般躺在那里,连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呼吸。

铁面判官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还是没有反应。

勾魂手皱了皱眉,冷冷道:“这人莫非已死了?”

铁面判官冷笑道:“很可能,这种人本来就活不长的!”

陆小凤忽然张开了眼,看了他们一眼,却又立刻闭上,喃喃道:“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屋子里有两个人似的!”

铁面判官大声道:“这里本来就有两个人!”

陆小凤道:“屋子里如真的有人进来,我刚才为什么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

勾魂手道:“因为我们没有敲门。”

陆小凤又张开眼看了看他们,只看了一眼,忽然问道:“你们真的是人?”

铁面判官道:“不是人难道是活鬼?”

陆小凤道:“我不信。”

勾魂手道:“什么事你不信?”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是个人,到我房里来的时候都会先敲门的,只有野狗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的脸色变了,突然一鞭子向他抽了下去!他不但是关内擅使双钩的四大高手之一,在这条用蛇皮绞成的鞭子上,也有很深的功夫。

据说他可以一鞭子打碎摆在三块豆腐上的核桃。

陆小凤的人比核桃大得多,而且就像死人般躺在他面前,他这一鞭子抽下去,当然是十拿九稳。

谁知陆小凤突然伸出了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好像老叫花子捏臭虫一样,一下子就把他灵蛇般的鞭梢捏住。

这一手不是花满楼教他的,是他教花满楼的。

勾魂手现在的表情,也就像崔一洞的刀锋被捏住时一样,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他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法子把这条鞭子从陆小凤两根手指里抽出来。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胸膛上满满的一杯酒,连半滴都没有溅出来。

铁面判官在旁边看着,眼睛里也露出了很吃惊的表情,忽然大笑,道:“好,好功夫!陆小凤果然是名不虚传。”

勾魂手也忽然大笑,放下手里的鞭子,笑道:“我这下子总算试出这个陆小凤是不是真的陆小凤了!”

铁面判官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江湖上的冒牌货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陆朋友想必不会怪我们失礼的。”

两个人一搭一档,替自己找台阶下,陆小凤却好像又已睡着。

勾魂手渐渐有点不笑了,轻咳了两声,道:“陆朋友当然也早已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他好像在提醒陆小凤,莫忘记了“青衣楼”是任何人都惹不起的。

铁面判官道:“我们这次只不过是奉命而来,请陆朋友劳驾跟我们回去一趟,我们非但管接管送,而且保证绝不动陆朋友一根毫发。”

陆小凤终于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道:“我跟你们回去干什么?你们的老板娘又不肯陪我睡觉!”

铁面判官的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我们那里没有老板,这里有!”

陆小凤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既然已知道这件事,就该赶快回去告诉你们楼上那姓卫的,叫他最好不要来动朱停,否则我就一把火烧光你们一百零八座青衣楼!”

铁面判官冷笑道:“我们若杀了朱停,岂非对你也有好处?”

陆小凤淡淡道:“你们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一向不喜欢寡妇?”

铁面判官道:“只要你答应跟我们去走一趟,我就保证绝不让老板娘做寡妇。”

他这句话刚说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不是外

面有人在敲门,敲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进了屋子。

他也并不是用手敲门的,因为他没有手。

又是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恰巧照在敲门的这个人脸上,那根本已不能算是一张脸。

这张脸左面已被人削去了一半,伤口现在已干瘪收缩,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歪歪斜斜地扯了过来——不是一个鼻子,是半个,也不是一双眼睛,是一只。

他的右眼已只剩下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额角上被人用刀锋划了个大“十”字,一双手也被齐腕砍断了,现在右腕上装着个寒光闪闪的铁钩,左腕上装着的却是个比人头还大的铁球。

铁面判官和这个人一比,简直就变成了个英俊潇洒的小白脸。

现在他就站在门里面,用右腕上的铁钩轻轻敲门,冷冷道:“我是人,不是野狗,我到别人房里来的时候,总是要敲门的!”

他一说话,被人削掉了的那半边脸,就不停地**,又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

看到了这个人,连铁面判官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居然没有发觉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勾魂手已后退了两步,失声道:“柳余恨?”

这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刀刻铁锈般轻涩的笑声,道:“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认得我,难得,难得!”

铁面判官也已悚然动容,道:“你就是那个‘玉面郎君’柳余恨?”

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叫“玉面郎君”?

这人却点点头,黯然神伤,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往事如烟不堪提,现在‘玉面郎君’早已死了,只可恨柳余恨还活着。”

铁面判官变色道:“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似乎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畏惧,竟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柳余恨冷冷说道:“十年前柳余恨也就已想死了,无奈偏偏直到现在还活着,我此来但求一死而已。”

铁面判官道:“我为什么要你死?”

柳余恨道:“因为你若不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铁面判官怔住。勾魂手的脸色也已发青。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次敲门的人是在外面,但忽然间就已走了进来,没有开门就走了进来。

这扇用厚木板做成的门,在他面前,竟像是变成了张薄纸!

他既没有用东西撞,也没有用脚踢。

随随便便地往前面走过来,前面的门就突然粉碎。

可是看起来他却连一点强横的样子也没有,竟像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文弱书生,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现在他正微笑着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铁面判官忽然发现他就算在笑的时候,眼睛里也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勾魂手已又后退了两步,失声道:“萧秋雨!”

这人微笑道:“好,阁下果然有见识,有眼力。”

铁面判官又不禁悚然动容,道:“莫非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这人点点头,长叹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所以每到杀人时,我总是难免要发愁的!”

铁面判官忍不住问道:“发什么愁?”

萧秋雨淡淡道:“现在我正在发愁的是,不知道是我来杀你,还是让柳兄来杀你?”

铁面判官突又大笑,但笑声却似已被哽在喉咙里,连他自己听来都有点像是在哭。

勾魂手更已手足无措,不停地东张西望,好像想找一条出路。

突听一人笑道:“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在找你的那对银钩?”

这人就站在窗口,黑黑瘦瘦的脸,长得又矮又小,却留着满脸火焰般的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对银钩,正是勾魂手的。

他微笑着,又道:“银钩我已经替你带来了,拿去!”

“去”字出口,他的手轻轻一挥,这双银钩就慢慢地向勾魂手飞了过去,慢得出奇,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下托着似的。

这人连铁面判官都认得,他已失声道:“‘千里独行’独孤方?”

独孤方也点点头,道:“我一向很少进别人的屋子,但这次却例外!”话刚说完,他的人已不见了。

他的人忽然已到了门口,在破门上敲了敲,敲门声刚响起,他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窗口,忽然已从窗外跳了进来,微笑道:“我也是人,我也

敲门。”

门明明已四分五裂,他偏偏还是去敲,敲过了之后,偏偏还是要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已接住了他的钩,突然厉声道:“你也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独孤方淡淡道:“我不杀野狗,我只看别人杀。”

他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就坐在窗口。窗外暮色更浓。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像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这三个人他也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只怕还很少,可是现在能让陆小凤从**下来的人更少,他好像已经准备在这张**赖定了。

独孤方、萧秋雨、柳余恨,这三个人就算不是江湖上最孤僻的、最古怪的人,也已差不了许多。但现在他们却居然凑到了一起,而且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勾魂手的脸虽已发青,却还是冷笑道:“青衣楼跟三位素无过节,三位今天为什么找到我们兄弟头上来?”

萧秋雨道:“因为我高兴!”

他微笑着,又道:“我一向高兴杀谁就杀谁,今天我高兴杀你们,所以就来杀你们!”

勾魂手看了铁面判官一眼,缓缓道:“你若不高兴呢?”

萧秋雨道:“我不高兴的时候,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杀你,我也懒得动手的!”

勾魂手叹了口气,就在他叹气的时候,铁面判官已凌空翻身,手里已拿出了他那双黑铁判官笔,扑过去急点柳余恨的“天突”“迎香”两处大穴。

他用的招式并不花俏,但却非常准确、迅速、有效!

但柳余恨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双判官笔!

他反而踏上一步,只听“叭”的一声,一双判官笔已同时刺入了他的肩头和胸膛。

可是他左腕的铁球也已重重地打在铁面判官的脸上。铁面判官的脸突然就开了花。

他连呼声都没有发出来,就仰面倒了下去,但柳余恨右腕的铁钩却已将他的身子钩住。

一双判官笔还留在柳余恨的血肉里,虽没有点到他的大穴,但刺得很深。

柳余恨却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看着铁面判官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冷冷道:“这张脸原来并不是铁的!”

铁钩一扬,铁面判官已从窗口飞了出去,去见真的判官了。

就在这时,勾魂手的那对银钩也飞了起来,飞出了窗外。

他的人却还留在屋子里,面如死灰,双手下垂,两条手臂上的关节处都在流着血。

萧秋雨手里的一柄短剑也在滴着血。

他微笑着,看看勾魂手,道:“看来你这双手以后再也勾不走任何人的魂了!”

勾魂手咬着牙,牙齿还是在不停地咯咯作响,忽然大吼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萧秋雨淡淡道:“因为现在我又不高兴杀你了,现在我要你回去告诉你们楼上的人,这两个月最好乖乖地待在楼上不要下来,否则他恐怕就很难再活着上楼去。”

勾魂手脸色又变了变,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往门外去。

谁知独孤方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从窗口进来的,最好还是从窗口出去!”

勾魂手狠狠地看着他,终于跺了跺脚——从窗口进来的两个人,果然又全都从窗口出去了。

柳余恨正痴痴地注视着窗外已渐渐深沉的夜色,那双判官笔还留在他身上。

萧秋雨走过去,轻轻地为他拔了下来,看着他胸膛里流出来的血,冷酷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一种惋惜之色!

柳余恨突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可惜……”

萧秋雨道:“可惜这次你又没有死?”

柳余恨不再开口!

萧秋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这又是何苦?……”

独孤方也叹息着道:“你断的是别人的肠,他断的却是自己的!”

屋子里死了一个人,打得一塌糊涂,陆小凤还是死人不管,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更奇怪的是,这三个人居然也好像根本不知道**还躺着个人。

屋子里也暗了下来,他们静静地站在黑暗里,谁也不再开口,可是谁也不走。

就在这时,晚风中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美妙如仙乐。

独孤方精神仿佛一振,沉声道:“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