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胡同就是巷子,卷帘子胡同是条很幽静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户人家,高墙里寂无人声,风中带着石榴花的香气,暮色已深,夜已将临。

这一天却还未过去,左面最后一家的门是严闭着的,李燕北的三十个公馆,家家都是门禁森严,门口绝没有闲杂的人。陆小凤居然没有敲门,就直接越墙而入。

他相信李燕北绝不会怪他,他们有这个交情。院子很宽大,种着石榴,养着金鱼,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炉已搬出来清扫,用不着再过多久,屋子里就得生火了。

前面的客厅里灯火辉煌,左面的花厅里也燃着灯,李燕北正在花厅里叹息!

他面前的红木桌上,摆着一叠叠厚厚的账簿,他的叹息声很沉重,心事也很重。

但他却还是听见了陆小凤的声音,他本就是个反应极灵敏的人,陆小凤也并没有特别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动。李燕北推开了花厅的门,他已在门外。

“你知道是我?”

李燕北勉强作出笑脸:“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样闯进来?”

陆小凤也笑了笑,眼睛盯在那一叠叠账簿上,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在京城里,李燕北已辛苦奋斗了二十多年,流过血,流过汗。

能在龙蛇混杂的京城里站住脚,并不是件容易事,可是要倒下去却很容易。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辛苦一生得来的基业,跟别人作孤注一掷?他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

李燕北笑得更勉强,道:“我并不是已准备认输了,只不过,有备无患,总比临时跳墙的好,何况……”

何况,只要西门吹雪一败,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抛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绝不是容易抛下的!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忽然道:“西门吹雪已到了。”

李燕北眼睛亮起:“你看见了他?”

陆小凤摇摇头:“但我却知道他的剑并没有生锈,他杀人还是和以前同样干净利落。”

李燕北眼睛

的光彩又暗淡下去,转过身,堆好账簿,缓缓道:“只不过,杀人的剑法,也并不是必胜的剑法。”

陆小凤道:“我说过,世上本没有必胜的剑法,却也没有必败的。”

李燕北沉默着,忽然大笑:“所以我们还是先去喝酒。”他转过身,拍着陆小凤的肩,道,“现在下酒的菜色必已备好,我特地替你请的陪客也来了。”

陆小凤很意外:“还有陪客?是谁?”

李燕北笑得仿佛又有些神秘:“当然是个你绝不会讨厌的人!”

桌上已摆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还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鱼、一碟糟鸭、一碟水晶蹄髈、一碟小割烧鹅、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驴公、一碟羊角葱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还有个刚端上来的火燎羊头。

陆小凤眨着眼,笑道:“你想胀死我?”

李燕北又大笑,笑声中,已有个衣着华丽,风姿绰约的少妇,腰肢款摆,走了进来。陆小凤看见她,竟似突然发怔。

李燕北笑道:“这个人就是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你岂非早就想看看他了。”

十三姨敛衽而礼,忽然笑道:“我们刚才已见过。”

李燕北也怔住:“你们几时见过?”

十三姨嫣然道:“刚才我陪欧阳情到前门外去买珠子,欧阳情就把他指给我看过了。”

陆小凤苦笑,又忍不住问道:“你们请的那位陪客就是她?”

李燕北道:“欧阳情你也认得?”

陆小凤只有点头。

李燕北大笑,道:“你当然应该认得,若连那样的美人都不认得,陆小凤还算什么英雄?”

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十三姨道:“她还在厨房里,正在替你做一样她最拿手的点心,酥油泡螺。”

欧阳情居然会替陆小凤做点心!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想毒死你?”

陆小凤道:“

我得罪过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则她就要恨你一辈子。”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并没有否认。十三姨看着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女人本不该这么样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面前更不该,陆小凤都已觉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却一点也不在乎。

李燕北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

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呆子。”

李燕北道:“他绝不是。”

十三姨道:“他看起来的确一点也不像,却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李燕北道:“哦?”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人家本来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来,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人家本来从来也不肯下厨房,知道他要来,就在厨房里忙了一整天,若是有个女人这样地对你,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李燕北道:“我至少懂得她绝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叹道:“连你都懂了,他自己却偏偏一点也不懂,你说他是不是呆子?”

李燕北笑道:“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像了。”

陆小凤又怔住,这意思他当然也懂,可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李燕北又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的,女人家的心事,男人本来就猜不透的,何况他又是当局者迷。”

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只不过替小欧阳在打抱不平而已。”

李燕北大笑,拍着陆小凤的肩,道:“我若是你,等一会儿小欧阳出来时,我一定要好好地……”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吹竹声,竟赫然跟陆小凤下午在砖窑外听见的那种吹竹声完全一样。

陆小凤脸色变了,失声道:“去救欧阳……”四个字没说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闪已远在十丈外。

吹竹声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并不太远,从这座宅院的西墙掠出去,再穿过条窄巷,就是个看来已荒废了很久的庭园。

(本章完)